天破惊石系列之四=====晴雯为谁点?【神瑛春梦托绛珠+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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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太极格局研究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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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tr]【{宝玉梦黛玉,此为玉蝴蝶。庄生晓梦迷蝴蝶。。。
绛珠仙子,贾宝玉&林黛玉。红楼一梦,为石头记作者神瑛侍者朱慈炤用幻笔所幻化的一对玉蝴蝶的海天幻情。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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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 唐代李商隐诗作 免费编辑 修改义项名
《锦瑟》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作。诗题"锦瑟",不过是按古诗的惯例以篇首二字为题,实是借瑟以隐题的无题诗。此诗是李商隐最难索解的作品之一,诗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作者在诗中追忆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伤感自己不幸的遭遇,寄托了悲慨、愤懑的心情,大量借用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等典故,采用比兴手法,运用联想与想象,把听觉的感受,转化为视觉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组合,创造朦胧的境界,从而借助可视可感的诗歌形象来传达其真挚浓烈而又幽约深曲的深思。全诗词藻华美,含蓄深沉,情真意长,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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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作品名称
锦瑟
作者
李商隐
创作年代
晚唐
作品出处
《全唐诗》
作品体裁
七言律诗
目录
1作品原文
2注释译文
3创作背景
4作品鉴赏
5作者简介
折叠编辑本段作品原文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折叠编辑本段注释译文
折叠词句注释
⑴锦瑟:装饰华美的瑟。瑟,拨弦乐器,通常二十五弦。
⑵无端:无缘无故,生来就如此。犹何故。怨怪之词。五十弦:这里是托古之词。作者的原意,当也是说锦瑟本应是二十五弦。
⑶柱:乐器上用以架弦的小木柱,也叫"码子"。
⑷"庄生"句:《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李商隐此引庄周梦蝶故事,以言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之意。
⑸"望帝"句:《华阳国志·蜀志》:"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子鹃即杜鹃,又名子规。
⑹沧海:大海。海色青苍,故名。珠有泪:《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
⑺蓝田:山名。《元和郡县志》:"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蓝田山,一名玉山,在县东二十八里。"
⑻可待:岂待,哪里等到。
⑼只是:犹"止是""仅是",有"就是""正是"之意。
折叠白话译文
精美的瑟为什么竟有五十根弦,一弦一柱都叫我追忆青春年华。
庄周翩翩起舞睡梦中化为蝴蝶,望帝把自己的幽恨托身于杜鹃。
明月沧海鲛人流下了滴滴眼泪,蓝田日暖玉石才能够化作青烟。
此时此景为什么要现在才追忆,只因为当时心中只是一片茫然。
折叠编辑本段创作背景
李商隐天资聪颖,文思锐敏,二十出头考中进士,举鸿科大考遭人嫉妒未中刷下,从此怀才不遇。在"牛李党争"左右为难,两方猜疑,屡遭排斥,大志难伸。中年丧妻,又因写诗抒怀,遭人贬斥。此诗约作于作者晚年。
关于《锦瑟》一诗的创作意旨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是写给令狐楚家一个叫"锦瑟"的侍女的爱情诗;有人说是睹物思人,写给故去的妻子王氏的悼亡诗;也有人认为中间四句诗可与瑟的适、怨、清、和四种声情相合,从而推断为描写音乐的咏物诗;有人认为是爱国之篇,有影射政治之意;有人认为是自伤身世、自比文才之论,还有人认为是自叙诗歌创作等许多种说法。大体而言,以"悼亡"和"自伤"说者为多。
折叠编辑本段作品鉴赏
折叠整体赏析
诗题"锦瑟",是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认为这是咏物诗的,但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瑟事无关,实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乐器,琴有三弦、五弦,筝有十三弦,而"瑟"却有五十弦。用这么多弦,来抒发繁复之情感,该是多么哀伤。古有泰帝与素女之典故,已是哀伤至极了。诗人以这个典故作为喻象,暗示自喻诗人与众不同,别人只三弦、五弦,而诗人之瑟却有五十弦之多。真是得天独厚之天才。暗示他天赋极高,多愁善感,锐敏幽微。比兴用得多么高妙。下一句,一弦一柱,追忆青春恋爱的年华。首联总起,引领下文,以下都是追忆美好的青春。但又美景不长,令人失落惆怅。
颔联的上句,用了《庄子》的一则寓言典故,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忘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然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庄周。下句中的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此联二句,写的是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迷含迷失、离去、不至等义。隐约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诗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律诗一过颔联,"起""承"之后,已到"转"笔之时,笔到此间,大抵前面文情已然达到小小一顿之处,似结非结,含意待申。在此下面,点笔落墨,好像重新再"起"似的。其笔势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断丝连,或者推笔宕开,或者明缓暗紧,手法可以不尽相同,而神理脉络,是有转折而又始终贯注的。当此之际,诗人就写出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名句来。
颈联上句把几个典故揉合在一起,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这是美好的民间传统之说。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在诗人笔下,已然形成一个难以分辨的妙境。一笔而能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实不多见。后一句的蓝田沧海,也并非空穴来风。晚唐诗人司空图,引过比他早的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里用来比喻的八个字,简直和此诗颈联下句的七个字一模一样,足见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后来古籍失传,竟难重觅出处。引戴语作解说,是否贴切,亦难断言。晋代文学家陆机在他的《文赋》里有一联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南,是有名的产玉之地。此山为日光煦照,蕴藏其中的玉气(古人认为宝物都有一种一般目力所不能见的光气),冉冉上腾,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诗中此句,正是在"韫玉山辉,怀珠川媚"的启示和联想下,用蓝田日暖给上句沧海月明作出了对仗,造成了异样鲜明强烈的对比。而就字面讲,蓝田对沧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为沧字本义是青色。诗人在词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华和功力。对于诗人来说,沧海月明这个境界,尤有特殊的身后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与河东公的"乐营置酒"之会,就写出了"只将沧海月,高压赤城霞"(《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的句子。如此看来,他对此境,一方面于其高旷皓净十分爱赏,一方面于其凄寒孤寂又十分感伤:一种复杂的难言的怅惘之怀,溢于言表。
中间两联共用了四个典故,呈现了不同的意境和情绪。庄生梦蝶,是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望帝春心,包含苦苦追寻的执著;沧海鲛泪,具有一种阔大的寂寥;蓝田日暖,传达了温暖而朦胧的欢乐。诗人从典故中提取的意象是那样的神奇、空灵,他的心灵向读者缓缓开启,华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触等皆融于其中,却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尾联拢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与开端的"华年"相为呼应,笔势未尝闪遁。诗句是说: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对于一般普通人,往往是人到老年,追思以往:深憾青春易逝,功业无成,光阴虚度,碌碌无为而悔恨无穷。但天资聪敏的诗人,则事在当初,就早已先知先觉到了,却无可奈何,无限之惘然若失。这就是诗人李商隐,借锦瑟而自况了。
李商隐一生经历坎坷,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别诗中说:"庾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则筝瑟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如谓锦瑟之诗中有生离死别之恨,恐怕也不能说是全出臆断。
折叠名家点评
宋代刘攽《中山诗话》: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
宋代黄朝英《缃素杂记》: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
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中二联是丽语,作"适、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明代顾璘《批点唐音》:此诗自是闺情,恐不泥在锦瑟耳。
明代胡应麟《诗薮》: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小说,谓义山有感作者。观此诗结句及晓梦、春心、蓝田、珠泪等,大概无题中语,但首句略用锦瑟引起耳。宋人认作咏物,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忆"处,更说不通。学者试尽屏此等议论,只将题面作青衣,诗意作追忆读之,自当踊跃。
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以锦瑟为真瑟者痴。以为令狐楚青衣,以为商隐庄事楚,狎绹,必绹青衣,亦痴。商隐情诗,借诗中两字为题者尽多,不独《锦瑟》。
明末清初钱谦益《唐诗鼓吹评注》:此义山有托而咏也……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
明末清初吴乔《围炉诗话》: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
明末清初朱鹤龄《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程梦星曰:旧说适、怨、清、和之穿凿,令狐青衣之附会,前人已辞而辟之。朱长孺定为悼亡,归于一是矣……三四谓生者辗转结想,唯有迷晓梦于蝴蝶;死者魂魄能归,不过托春心于杜鹃。五六谓其容仪端妍,如沧海之珠,今深沉泉路,空作鲛人之泪矣;性情温润如蓝田之玉,今销亡冥漠,不啻紫玉之烟矣……"此情"二字,紧承上二句,谓不堪追忆其人亡事在。"当时"二字,缴回"华年",谓不堪悲悼其年远日湮。起"思"字,结"忆"字,一篇之呼应也。
清代陆次云《五朝诗善鸣集》:义山晚唐佳手,佳莫佳于此矣。意致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于初盛诸家中得未曾有。三楚精神,笔端独得。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此悼亡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泉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
清代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朱彝尊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殁也。胡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意其人必婉然多病,故云然也。何焯曰: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又:感年华之易迈,借锦瑟以发端。"思华年"三字,一篇之骨。三四赋"思"也。五六赋"华年"也。末仍结归思之。纪昀曰:以"思华年"领起,以"此情"二字总承。盖始有所欢,中有所恨,故追忆之而作。中四句迷离惝恍,所谓"惘然"也。韩致光《五更》诗云:"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即是此意,别无深解。
清代杜诏、杜庭珠《中晚唐诗叩弹集》:杜诏云:诗以锦瑟起兴,"无端"二字便有自讶自怜之意,此瑟之弦遂五十邪?瑟之柱如其弦,而人之年已历历如其柱矣。
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诗评》:此诗借题寓感,解者必从锦瑟着题,遂苦苦牵合。读到结句,如何通得去?
清代屈复《玉溪生诗意》:以"无端"吊动"思华年"。中四紧承。七"此情"紧收"可待"字、"只是"字,遥应"无端"字。一,兴也。二,一篇主句。中四皆承"思华年"。七八总结。诗面与"无题"同,其意或在君臣朋友间,不可知也。
清代薛雪《一瓢诗话》: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意云: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使无端有此怅望。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迫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
清代周咏棠《唐贤小三昧集续集》:得此结语,全首翻作烟波(末二句下)。
清代黄叔灿《唐诗笺注》:此义山年登五十,追溯平生而作也。
清代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细味此诗,起句说"无端",结句说"惘然",分明是义山自悔其少年场中,风流摇荡,到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次句说"思华年",懊悔之意毕露矣。此与香山《和微之梦游》诗同意。"晓梦"、"春心"、"月"、"明"、"日暖",俱是形容其风流摇荡处,着解不得。义山用事写意,皆此类也。义山《锦瑟》诗之佳,在"一弦一柱"中思其"华年",心绪紊乱,故中联不伦不次,没首没尾,正所谓"无端"也。而以"清和适怨"当之,不亦拘乎?
清代吴瑞荣《唐诗笺要》:即用黄帝命素女鼓五十弦,悲不自止之意。中四句曲尽情致。
清代汪师韩《诗学纂闻》:《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
清代姜炳璋《选玉溪生补说》:心华结撰,工巧天成,不假一毫凑泊。
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锦瑟》一篇,皆比体也。
清代吴汝纶《桐城吴先生评点唐诗鼓吹》:此诗疑为感国祚兴衰而作。
近代岑仲勉《隋唐史》:余颇疑此诗是伤唐室之残破,与恋爱无关。(元)好问金之遗民,宜其特取此诗以立说。
折叠编辑本段作者简介
李商隐(约813-约858),唐代诗人。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开成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受牛李党争影响,被人排挤,潦倒终身。所作咏史诗多托古以讽时政,无题诗很有名。擅长律绝,富于文采,构思精密,情致婉曲,具有独特风格。然有用典太多,意旨隐晦之病。与温庭筠合称"温李",与杜牧并称"小李杜"。有《李义山诗集》。
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的诗?
第四十回中: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 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个人认为 李诗的咏物诗与无题诗比较符合黛玉的生活经历 ( • ̀ω•́ )✧请大家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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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名反对以上所有答案。同意冬冬的“反话说”但不认同其理由。
总结了下,大家的看法大约有以下几种:
1、李商隐的诗不是高品,黛玉说不喜欢显得自己孤标傲世。 2、李商隐写了大量爱情诗,在封建时代说自己喜欢李商隐显得不够“大家闺秀”。 3、李商隐的诗晦涩多典,黛玉喜欢直抒胸臆,简单,直白的诗。 4、李商隐是晚唐诗风,黛玉推崇盛唐诗风,诗观相忤,所以不喜欢。5、李商隐的身世悲哀苦闷,和林黛玉遭遇有类似处,所以不喜欢。
以下一一反对:
1、李商隐的诗不是高品。我曾经在一个诗歌论坛上说过,李商隐是唐朝唯一一个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五古、七古所有体裁都写到第一流的诗人。李白绝句神品,但不工七律;杜甫律诗古体均神品,但不工绝句。无论你要找什么体裁的高品,在李商隐诗里都找得到。五绝,《登乐游原》《滞雨》《天涯》。七绝,更多了,咏史的《贾生》《隋宫》《北齐》,怀人的《夜雨寄北》《寄令狐居士》。五律,《蝉》,绝唱。七律,即便略过那几首高水准的《无题》,也还有《安定城楼》《筹笔驿》《杜工部蜀中离席》,“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句更是王安石的座右铭。五古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神品。七古《燕台四首》《韩碑》,神品。
2、黛玉顾及闺秀面子,不敢说喜欢。这种观点承认黛玉是说反话,但是理由荒唐。而且,当时船上只有宝黛钗三人以及迎探惜姐妹,她没有理由避讳什么。酒席行酒令她都敢说出《西厢记》的句子,一个绝壁正统的诗人李商隐有什么好避讳的?
3、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晦涩多典。李商隐是有一些晦涩多典的诗,但正如上面所说,把那些晦涩的《无题》除去不说,他剩下的诗中大多并不晦涩,典故也不多,而且典故稍多的也都化用得几无痕迹。“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你能看出来,其实萤火、暮鸦都是隋炀帝的真实典故吗?
4、黛玉爱盛唐不爱晚唐。这些大多是根据黛玉教香菱的时候,列举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诗人,李白杜甫王维,都是盛唐的,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可是啊,要教一个完全没学过诗的人写诗,入门能略过李白杜甫直接跳到李商隐吗?所以,肯定不能根据李白杜甫王维来确定黛玉喜欢的风格。就像,一个人说自己喜欢莎士比亚,你能说他喜欢什么风格?搞笑吧,莎士比亚岂有定格?
5、黛玉和李商隐遭遇相似,物伤其类,所以不喜欢。要说遭遇相似,庾信和她的遭遇更相似吧?从不愁吃穿到寄人篱下,但是黛玉可是推荐香菱读庾信的了。我们还是从文本出发,结合当时的情景来看。原文如下: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黛玉这段话的目的是什么?谁都能看出来的,就是要留住这些残荷。出于什么心理呢?第三十一回有这段:“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所以,黛玉是很中意这种衰谢之景的。
以宝玉对黛玉的疼惜和顺从,黛玉只用说“我倒很喜欢这片残荷,虽则枯萎,但比繁密时更别有一番景致。它既已是这等光景,何不留着它自衰罢了。”也就起到“保残荷”的目的了。
但是,黛玉没有这样说,因为她还有第二个目的,就是向宝玉传达怨恨不满之意。
在第三十二回,宝玉黛玉已经诉过肺腑了,按理说彼此应已心有灵犀。针对宝玉的“荷叶可恨找人拔去”等语,如果黛玉有心理活动的话,应该大致是这样的:“你既为我知己,自应懂的我怜惜花败叶枯之景致。你既懂得我怜惜花败叶枯之景致,便该知道我必会喜欢这片残荷,如何竟又说出‘荷叶可恨要拔去’这等话来?可见我平时对你的心竟是用错了,既是这等,我如何放得下心来?”
而且,更让黛玉可气的,是宝钗那段话。宝钗说园丁都忙没空打理,但言下之意是和宝玉站在同一战线的,就是要“拔去残荷”。以黛玉的心思之细密敏感,她怎么能忍受宝玉宝钗持同一立场呢!但是,大家不要忘了,这条船上还有迎春姊妹们,黛玉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讽刺挖苦宝玉,所以她只能采用一种更隐晦的、甚至只有宝玉能听出自己话里情绪的话语来传达。这,就用到了李商隐。
这里全书已经进行到第四十回,海棠社什么的都已经结过了。再加上宝玉黛玉朝夕相处,宝玉不可能连黛玉喜欢和讨厌哪位诗人都不知道,李商隐又不是碌碌无名之辈,唐朝正儿八经的大诗人啊,平时谈诗论文之际,不可能不会提到的。
所以,重点来了。我大胆的推测:黛玉是很喜欢李商隐的,甚至可能是最喜欢的,并且,宝玉心知肚明她相当喜欢李商隐。
于是,黛玉故意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借此迁怒于宝玉。
我举个栗子,大家就更明白了。比如一对恋人吵架,男生为了哄女生,买了两张影票,说:“今天晚上上映《冰河时代5》哎,走,我买好票啦。”女生扭过头说:“我不喜欢看。”这里是个男生都能听出来,她是在借着说不喜欢看电影迁怒于男朋友的。
所以,黛玉是先想到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然后想到了用反话来向宝玉发泄不满情绪,所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就应口而出了,并且可以想象,她在说“最不喜欢李义山”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用眼睛的余光瞥着宝玉,看他是不是接收到了自己秘密传输的怒气信号。
这段话后面还有半句,就更明显了: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大家注意这个“你们”,其实明明白白说出来要“不留着残荷”的,只有宝玉而已,黛玉没有说“偏你又不留着残荷了”,而用你们,更可见,她不光生气宝玉要拔去残荷,更生气宝玉和宝钗竟然持同一立场。
宝玉灵通剔透一个人,当然接收到了黛玉的信号,他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用“果然好句”向黛玉传达“我们还是志同道合滴你看你欣赏的诗句我也很欣赏不是嘛”,用“咱们”向黛玉传达“哎呀你表把我跟撒子宝姐姐‘你们’‘你们’的摆到一起,我们俩才是‘咱们’,咱们立场还是一样的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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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原答案: 实名反对以上所有答案。同意冬冬的“反话说”但不认同其理由。 结合当时的情景来看,林黛玉为什么说这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呢?因为前面宝玉说了一句“这些枯荷叶可恨,找人拔了去”。试想,如果当时林黛玉说:我很喜欢李义山,他有句诗“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最喜欢了,你又要把它拔掉了。会有嘤嘤乞怜之态,这不符合黛玉性格,尤其还当着宝钗的面。所以,在当时的情境下,她断断不能这么说。她故意很巧妙地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先把李义山抑下去,然后说“就喜欢他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再把这句更为突出地扬起来。目的是什么?留住枯叶。有人说黛玉不会说假话。黛玉个性强,性情真,但也不是那种不分场合就非得保持自我的烈女,相反,黛玉口才极佳,幽默感极强。 黛玉这段话,在当时是最无懈可击的,效果非常好。 举个栗子,比如说饱读诗书的肥肥一天和一群大老粗朋友一起坐船过长江,刮着大风,天上大雁嘎嘎叫,老粗都说要下雨要回船舱里。肥肥想看景,但肥肥不能说:我平时喜欢读唐诗宋词,有一句诗这么说哇啦哇啦,我们还是感受诗情吧。显得太装逼。相反肥肥会说:我跟你们讲,我平时最讨厌读那些唐诗宋词了, 但此情此景不得不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叫一个“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啊,你们感受下。粘上原文: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如果改成这样呢: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喜欢李义山的诗了,尤喜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仔细读读两个版本,有没有感觉,如果是第二种,会让人觉得黛玉楚楚可怜,委屈得不行,都快带着哭腔了。这和黛玉要强的性格是不合的。
[color=var(--GBL05A)]编辑于 2016-08-27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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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篇文章很可能是有史以来对此问题剖析最透的一文。谓予不信,请看下文: 林黛玉到底喜欢李商隐诗与否 文/荞麦花开 言此意彼原是颦卿惯技黛玉之为“文化高配版”外祖母,突出体现之一点,便是聪明伶俐,诙谐幽默,便是升级老太太之幽默而为高级幽默。 老太太喜欢“嘴乖”、“伶俐”的女子,如:1.第三十五回:贾母听说,便答宝钗道:“你姨娘(王夫人)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宝玉就腿搓绳儿,笑道:“……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2.第四十二回:宝钗笑指她(黛玉)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3.第七十七回:那时晴雯才得十岁……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伶俐”、“千伶百俐”、“嘴尖”,果然“晴有林风”!日常诙谐、谑笑生风的老太太,就喜欢自己同款! 宝玉曾笑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宝玉的看法基本上代表了书中人的共同看法。但同为“伶俐”,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虽是极好的,却遭到黛玉“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宝钗“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的不同时双连击(凤姐设计台词:好啊你两个,联起手来对付我,不愧是金兰契姐妹花!),比不得黛玉的高级幽默。而宝钗、湘云,虽与黛玉同为“文化人”,但也没这高级幽默。何则?聪慧狡黠,高级幽默,既跟学养有关,更与禀赋、志趣有关。宝钗是禀性沉重,湘云是气质阔朗,黛玉的狡黠伶俐,钗、湘都不能有,而使言此意彼、兰言雅谑,成为潇湘子独家长技。第四十二回: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她罢。”又宝钗原是和她玩,忽听她又拉扯上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她厮闹,放起她来。 黛玉此话,言在此而意在彼,“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阳若道眼前情状;宝钗听去,黛玉真意所在,自然是“前番说她胡看杂书”那事了。 言此意彼,原是黛玉惯技。第八回: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 黛玉此处两句话,句句剑指宝钗。1.“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了我!”阳若斥责紫鹃,实则所针对为上文宝钗劝宝玉别吃冷酒的话:“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2.“也亏你倒听她的话……”阳若斥责雪雁、紫鹃(“你”、“她”);实则“你”指宝玉,“她”则宝钗。薛姨妈是厚道长辈,哪懂这小儿女的心思、颦丫头的伶俐! 再如第四十四回: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 黛玉此处,明面上评点的是戏文中之事,实则所指,自是上一回宝玉“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凤姐生辰宴上偷跑出城祭奠金钏儿之事。这话同样只有小范围宝黛钗三人能Get(“这宝玉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出城去作什么!”),同场的凤姐,没文化,大概率是蒙圈儿的。 又,《荆钗记》之“荆钗”二字,与“金钏”,正不妨合观——“金”、“荆”谐音;“钗”、“钏”互训(一为头饰,一系腕上,严格说来不可互训;此从广义都是配饰而互训)。“荆钗记”:金钏祭。细思恐极。曹公下笔,可怖如斯!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所以言此意彼,是黛玉言辞的一个重要特点。颦卿心智高绝,言语风格常常指东打西,所言非其所意,等闲人摸不出端倪。参禅贵活,不然多便死在句下。还可参第四十回此例: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黛玉这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历来亦聚讼纷纭。我这里要提出的观察是,斤斤于分掰潇湘子与玉谿生诗歌风格、审美风尚之不同,那就是陷在黛玉故布之迷阵中兜圈子了。这里的重点不是黛玉这句诗评,而是黛玉为什么说这句话。——你看,黛玉言前,宝玉宝钗说了什么话?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宝钗笑道“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宝钗此话就是亦步亦趋宝玉啊!明面儿上看着是反驳,这不没腾出工夫来吗,实际上还是捧哏,赞同宝玉叫人来拔了去这些破荷叶。——诸君,这下Get到林妹妹的不高兴了吧?所以这里实际上没李义山一毛钱的事,就为这破荷叶可恨,你们两个竟然打得火热?那我就只有喜欢这破荷叶了喔。不宁唯是,为了凸显我喜欢破荷叶,还要加持一把反衬法,你看我多不喜欢李义山的诗,那么不爱李义山的诗,就为了有这么些破荷叶,我就喜欢了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读者诸君若说我过度解读,想多了,好,咱们继续上推理证据。你要知道,李商隐这句诗原句是啥?可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而是“留得枯荷听雨声”!黛玉为了迁就这些“‘残’菱”、“破”荷叶,不惜窜改原句,改“枯”为“残”!颦丫头,你可算是用了心了!然则一念之间,计出如此,心智何其高绝!所以,由李诗原句之“枯”,到黛玉口出之“残”,一字之“改”,内蕴深意,而绝非一字之“误”! 有的研究者如段启明未及见此,于黛玉之文心幽微、才智卓绝,瞠乎未识,其文《大观园里玉溪生——兼及“枯荷”与“残荷”》(载《曹雪芹研究》2017年第3期)洋洋数千言,欲探究义山之“枯荷”何以为黛玉之“残荷”,竟无一言及义,惜乎叹哉。 就这里也可见宝钗之大度难得。换作是黛玉,必是鼻子眼儿里冷笑一声:“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句诗也不知道?这叫作‘留得枯荷听雨声’,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正是第四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香,黛玉对宝钗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黛玉到底喜欢义山诗否所以要科学考定黛玉到底喜欢李义山诗与否,第四十回“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这句显然不能作为直接判定依据(警惕“看正面”)。然则如何入手? 黛玉自作诗,《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题帕三绝》等,莫不真情凄伤,悲哀感恻,令人观之泪下,有不能自已者。其海棠诗、菊花诗、柳絮词等诗社吟咏,虽较之私下自作如《葬花吟》等,情感已为收敛,但缠绵悲凄、伤感作悲、孤高自怜、风流别致之风格,仍其旧贯,并无别样。再看黛玉的诗论和欣赏之诗人。第四十八回: 黛玉道:“……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黛玉道:“……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 以黛玉之自作风格、黛玉之诗论、黛玉推重之诗人而作“三维定位”,吾人可知,黛玉欣赏喜爱之诗风,简言之可为“清真”二字。清,即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即坦然真率,直吐胸臆。 黛玉推重王维之五律、杜甫之七律、李白之七绝,可见黛玉(曹公?)论诗,与文学史主流观点一致。王右丞五律、杜工部七律、李翰林七绝,确为各自诗歌体裁之顶峰楷式。各拈后世评价一例。1.王维五律:姚鼐《今体诗钞》:“盛唐人诗,固无体不妙,而尤以五言律为最。此体中,又当以王(维)、孟(浩然)为最……”2.杜甫七律:钱锺书《谈艺录》:“(杜)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3.李白七绝:卢世漼《紫房余论》:“天生(李)太白、(王)少伯以主绝句之席,勿论有唐三百年,两人为政,亘古今来,无复有骖乘者矣。” 不特此也。王摩诘五律、李太白七绝,皆有“清真”之风,不事雕琢,不尚藻绘。而“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诗风也是清新而真率。1.如“庾(信)、鲍(照)”:可移用杜甫赞李白诗以评:“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2.如“谢(灵运)、阮(籍)”:谢灵运山水诗真切自然,如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阮籍《咏怀诗》之“悲愤哀怨”,无疑亦为《葬花吟》作者心有戚戚。3.如陶渊明、应玚:陶渊明为文学史上与前之屈原、后之李杜齐名的大诗人,其诗朴素真率,真淳深厚,似枯实腴,读者涵泳咀嚼,其味久之弥醇;应玚诗今存不多,如“朝云不归,夕结成阴。离群犹宿,永思长吟。有鸟孤栖,哀鸣北林。嗟我怀矣,感物伤心”、“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言。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时旋”、“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晨夜赴沧海,海流亦何抽。远适万里道,归来未有由。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亦直抒胸臆,感慨悲哀。 以上诗人,渊源传承。1.杜甫赞李白不云乎:“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此为李白渊源(部分渊源)自庾信、鲍照。2.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焉得诗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陶谢并举。又杜甫《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则推举陶谢之诗,清洁高净,不同俗流,与“风骚”之高格雅韵,可共“推激”。又王国维《人间词话》:“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3.而王维则既受陶渊明影响,也受谢灵运熏染。1)清人沈德潜《说诗啐语》论学陶:“唐人祖述(陶潜)者,王右丞有其清腴。”2)王维山水诗发扬大谢,青出于蓝,清人黄培芳评摩诘“撷康乐之英”。 黛玉自所吟咏,就诗词内容和基调而言,如应玚、阮籍,哀怨悲愤,发抒真率;就诗词风格而言,亦如陶渊明、谢灵运、庾信、鲍照、王维、李白,同样崇“清”尚“真”,不事雕琢,不尚藻绘。黛玉诗论云:“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立意要紧”、“意趣真了”,便是“真”;“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便是“清”。可见,考察黛玉自作之风格、黛玉之诗论、黛玉推重之诗人,三者颇为一致,正可见黛玉性情真淳,言行如一,她所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单拎出来看,亦具有很大可信性。 第四十九回宝钗笑湘云、香菱作诗的劲头大,有句“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云云。按此句原出明高棅《唐诗品汇》:“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可见“隐僻”为后世于义山诗之一主导观感,以至大观园中吟朋如博学多识之蘅芜君,脱口而出便引此句。义山部分诗作确乎辞旨难于索解,不无“隐僻”之嫌。又义山诗向以精工富丽、华藻艳绘著称,学玉谿诗之末流,便为北宋杨、刘之“西昆体”。(但“西昆体”比于“义山体”,则赝品之于正品,后世有识之士自不难明辨良莠,如刘熙载《艺概•诗概》:“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缋实死灰耳。李义山却是绚中有素。”按“借色”、“藻缋死灰”,“西昆体”也;“真色”、“绚中有素”,义山体也。又如钱锺书《冯注玉谿生诗集诠评》未刊稿(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义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若后世所谓‘昆体’,非不珠光玉色,而泪枯烟灭矣!”)故如林昌彝《射鹰楼诗话》谓义山诗“隐奥幽艳”四字,尤其“隐”、“艳”二字,可概历代诗评于义山诗之主导观感: 1.绮艳。范晞文《对床夜语》:“商隐诗……金玉锦绣,排比成句,乃知号至宝丹者,不独王禹玉也。”叶梦得《石林诗话》:“唐人学老杜,唯商隐一人而已,虽未尽造其妙,然精密华丽,亦自得其仿佛。”敖陶孙《诗评》:“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陈明善《唐八家诗钞》:“义山诗高华典丽,音韵缠绵。” 2.隐僻。惠洪《冷斋夜话》:“诗到李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蔡居厚《蔡宽夫诗话》:“义山诗合处信有过人,若其用事深僻……”李纯甫《刘汲西岩集序》:“李义山喜用僻事、下奇字……”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八《书郑潜庵李商隐诗选》云:“桷往岁尝病其(李义山)用事僻昧……”钱龙惕《玉溪生诗笺•序》:“(义山诗)隐事僻义。”姚鼐《五七言今体诗钞》:“玉溪生虽晚出,而才力实为卓绝……矫敝滑易,用思太过,而僻晦之敝又生。要不可不谓之诗中豪杰士矣。” 故“清真”之潇湘子,不喜“隐僻”(与“真率”反)、“绮艳”(与“清新”反)之玉谿生,同于文学史上、诗评史上对义山诗之主导看法,如王蒙《双飞翼•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论云:“《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喜欢王维、喜欢李白、喜欢杜甫、喜欢陶渊明、庾、鲍、阮等前朝诗人,不喜欢相对比较雕琢的李义山……” 黛玉之诗风诗论,还似可从曹公所受时代文学风尚之可能影响,来切入考察。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诗,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黛玉教香菱学诗,亦是取径盛唐(王维、杜甫、李白),上溯魏晋南朝(陶、应、谢、阮、庾、鲍)。又黛玉教香菱断不可看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此亦宗法“汉魏晋盛唐”之意也。故黛玉不示香菱以义山,亦不示其他晚唐诗人、唐以后诗人,胥出于“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此一“教学原则”。 清初诗坛,王渔洋“神韵”说影响甚大。“神韵”一说,在宋以严羽为代表,在清则以王士祯为“总结者”、“集大成者”。渔洋《带经堂诗话》:“余于古人论诗,最喜钟嵘《诗品》、严羽《诗话》、徐祯卿《谈艺录》。”渔洋论诗,最重摩诘:“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维)、裴(迪)《辋川绝句》,字字入禅。”“韦(应物)如菩萨语,王右丞如祖师语。”渔洋选王维以下42人诗编为《唐贤三昧集》,而竟不选李、杜之诗,故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丹春吟条》谓渔洋“独在冲和淡远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黛玉教香菱作诗既首重王摩诘,“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又教香菱取径盛唐而上溯魏晋,可知其宗法趋向,全自严沧浪、王渔洋一脉而来。 又清代前期四大诗歌理论派别,王士祯“神韵说”、沈德潜“格调说”、翁方纲“肌理说”之外,与曹雪芹同时代之袁枚尚有“性灵说”。《随园诗话》有谓:“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诗者,人之性情也。”“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黛玉诗论云:“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立意”、“意趣”与“性灵”、“性情”,表述虽异,鲁卫之政也。 王渔洋为康熙时人,晚生之曹雪芹有可能受其诗论影响;袁随园为雪芹同时人,二人平素亦似无交往,雪芹受其诗论影响之可能性,怕要小一些。也有可能,曹雪芹直接受前代钟嵘(随园《仿元遗山论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公安派(袁宏道《序小修诗》:“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等影响;而与随园性灵之说,不谋而略合。 笔者尝论宝钗“雪洞”屋子,背后见出理学影子。可见曹雪芹虽大才椽笔,卓然特立,然亦无法平地突兀、而起万丈楼台,无以自外乎社会时代思想背景、文学风尚之影响。读者观宝钗背后之理学思想、黛玉背后可能之“神韵”诗说、“性灵”诗说,当可略窥个中消息矣。或曰:曹雪芹之所以卓越伟大,正因借天地之同力,成一家之杰构! 另外,黛玉之“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或还因为历代之正统、主导诗论,是颇为看不起“晚唐”的。如欧阳修《六一诗话》:“(晚唐诗人郑谷)其格不甚高。”吴可《藏海诗话》:“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韩驹《陵阳先生室中语》:“唐末人诗……格致卑浅。”陆游《花间集跋》:“诗至晚唐,气格卑靡。”俞文豹《吹剑录》:“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不知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局促于一题,拘挛于律切。轻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故体成而唐祚亦尽。今不为中唐全盛之体,而为晚唐哀思之音,岂习矣而不察耶?”俞氏《吹剑三录》:“近世诗人攻晚唐体,句语轻清……”郝经《陵川文集》卷二十四《与撖彦举论诗书》:“自李、杜、苏、黄,已不能越苏、李,追三代,矧其下乎!于是近世又尽为词胜之诗,莫不惜李贺之奇,喜卢仝之怪,赏杜牧之警,趋元稹之艳。又下焉则为温庭筠、李义山、许浑、王建,谓之晚唐,轰轰隐隐,啅噪喧聒,八句一绝,竞自为奇。不复知有李、杜、苏、黄矣,又焉知三代苏、李。”方回《瀛奎律髓》:“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高棅《唐诗品汇》:“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群玉、李频等,尚能黾勉气格,埒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馀韵,犹有存者焉。”……是故《红楼梦》第七十五回,贾政看了贾环之诗,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政老之不悦,正因宝玉贾环兄弟二人,走的是温飞卿曹唐晚唐一路,故政老径批为“总属邪派”、“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可知“晚唐体”是个什么名声儿!李义山虽实迥出侪辈,卓立千古,但当时一般人眼中看去,恐未办将其与其他晚唐诗人如温飞卿曹唐等人区别看待也。(但多问一句,政老既口出“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一语,显然对温曹晚唐一路诗,浸淫不浅——父辈可以看黄片儿,子弟便不能?想到一个网络动图:老爹嘴里叼着烟,一把拽住儿子衣领,另一手猛抽大巴掌,“让你不学好学抽烟!”郭齐家《中国古代考试制度》第六章第二节:“据倪鸿《试律新话》卷四载:福州一位举人,只因诗中有一句‘一鞭残照里’,主考官说他语用《西厢记》,被取消了录取资格。”按可知主考官亦必熟读《西厢记》,故书中诗句到目即辨——然则学差大人读淫书,如何为人师表?又该不该取消主考官资格?) 然而,李商隐作为晚唐最杰出的诗人,作为整个中国文学史、诗歌史上最富个性、最具创造力的少数天才巨子之一,部分诗作过于“隐僻”、过于“绮艳”,只能说是他创作上的璧中之瑕,而他创作的主流成就,是与“隐僻”一体两面的“朦胧多义”、“迷离惝恍”、“含蓄隐约”、“旨意繁复”……而这一主流特点,恰是玉谿诗达到的极高的艺术成就,远非黛玉所及。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七九八则: 第四十回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按黛玉诗识如此,宜自运之纤薄无韵味也。 按钱锺书先生显然甚为推许李义山诗,不以黛玉“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之“诗识”为然。元遗山《论诗绝句》诃诋元微之诗识:“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杜诗首先最应推重者,在“感情与功力之博大深厚足以集大成”(叶嘉莹语),而非元稹所誉“铺排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揆诸遗山诗论,则黛玉可谓“不识义山连城璧”矣!今之网络流行语可戏谑言之:“庄生晓梦”一联、“沧海月明”两句、《无题》爱情诗数首,不香吗? 钱先生故批评黛玉“自运”,亦“纤薄无韵味”。义山诗之独家长处,正在黛玉诗“短处”之“反面”,在含蓄幽隐,旨义多重,其味钻之弥深,酌之愈出(按《唐音癸签》卷八载宋“西昆体”宗主杨亿谓义山诗:“包蕴密致,味酌之而愈出。”),非如他人诗一遍嚼过便无深味余味矣。元遗山叹曰“独恨无人作郑笺”、王渔洋叹曰“一篇锦瑟解人难”,义山那些千百年来不断吸引人探寻其味的《无题》、《锦瑟》佳绝之作,黛玉是一篇也没有啊!虽陆放翁《读近人诗》论诗有句“琢雕自是文章病”,义山诗有少数亦确是伤于雕琢,但其主流艺术成就是成功的,而且可说是异常成功的。诚如钱锺书先生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二句(钱锺书《冯注玉谿生诗集诠评》未刊稿。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此一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如司空图所形容之诗品。《博物志》卷九《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载鲛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盖喻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若后世所谓‘昆体’,非不珠光玉色,而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以‘形象’体示抽象之诗品也。”按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四百六则:“《韵语杨秋》卷二载(杨)文公论义山诗云:‘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可谓妙于形容而自运乏味者。怀抱不深,徒知绣縏帨耳。”又《容安馆札记》第四百七则:“昆体较之五季陋体,自为典重,然机闷脉滞,索然无言外韵。以此学义山,义山岂受之乎?” 《容安馆札记》第七百八十八则论“沧海月明珠有泪”一联,云“诗家境界,莫高于此矣”,可谓推赞至极: 司空表圣《与极浦书》曰:“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盖如言道者所谓“恍惚”,写景者所谓“遥看近却无”耳(详见第七四一则论《全唐文》卷八○七司空图《与极浦书》、第七六三则论陈子昂《度峡口山》诗)。《困学纪闻》卷十八谓李义山《锦瑟》“蓝田日暖玉生烟”之句本戴叔伦此语。余因悟叔伦乃喻诗境,义山或亦然也。……“沧海”一联,道诗格也。《博物志》卷二仅记“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能泣珠”(《艺文类聚》卷八十四引此作《搜神记》)。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带泪热,已成珍玩,尚挟酸辛,具宝气而不脱人气【司空图《诗品》之法,参观《日札》四五三则《南宋群贤小集》第三十五册赵庚夫《读曾文清公集》】。曰“玉生烟”,亦见温其似有暖气,密尔尚有远致,异于常玉之缜栗坚冷,《北梦琐言》卷四载吴融《奠陆龟蒙文》所称“拭不灭,玉上烟”,自示其诗虽磨琢精致,光莹圆润,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神韵淡远,非雕绘夺情、工巧伤气、穠丽乏韵者。诗家境界,莫高于此矣。若夫后世所谓“昆体”,非不珠光玉色,而泪枯烟灭,有体无情,藻丰韫蹇。 又钱先生《谈艺录》(补订本)第三一则“李义山”条补订解说《锦瑟》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两句尤酣畅: 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犹司空表圣之形容《诗品》也(参观第47页补订)。《寄谢先辈》以“星势”、“河声”品其诗,此则更端而取“珠泪”、“玉烟”。《博物志》卷二记鲛人“眼能泣珠”,《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亦言之;兹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困学纪闻》卷十八早谓“日暖玉生烟”本司空图《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论“诗家之景”语;《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吴融《奠陆龟蒙文》赞叹其文,侔色揣称,有曰:“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唐人以此喻诗文体性,义山前有承、后有继。“日暖玉生烟”与“月明珠有泪”,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寒冷、常珠凝固。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匹似挦撦义山之“西昆体”,非不珠圆玉润,而有体无情,藻丰气索,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诗风之“事物当对”也。近世一奥国诗人称海湼诗较珠更灿烂耐久,却不失为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有人尝品目歌德一剧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润,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湼诗文中喻人物之仪表端正而沉默或凉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洁白,而复如大理石之寒冷。”差同玉冷无烟焉。谋野乞邻,可助张目而结同心。 按钱公甚推许义山诗,意蕴深厚,韵味深远,旨意繁迷,耐人探寻。故其薄黛玉诗“纤薄无韵味”一语,便是“背面敷粉”,暗点赞义山诗“深厚有蕴味”、“深远有韵味”也。兹撷论义山诗“深”、“沉”、“厚”、“远”、“曲折”、“风骨”之历代诗评数则:1.范温《潜溪诗眼》:“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2.方回《瀛奎律髓》:“义山诗感事托讽,运意深曲,佳处往往逼杜,非飞卿所可比肩。”3.袁桷《书汤西楼诗后》:“玉溪生……命意深切,用事精远,非止于浮声切响而已。”4.高棅《唐诗品汇》:“李商隐之长于咏史……其造意幽深,律切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者。”5.宋荦《漫堂说诗》:“义山造意幽邃,感人尤深,学者皆宜寻味。”6.何焯《义门读书记》:“晚唐中,牧之与义山俱学子美。然牧之豪健跌宕,而不免过于放……不如义山顿挫曲折,有声有色,有情有味,所得为多。”7.沈德潜《唐诗别裁》:“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谕,中有顿挫沉着可接武少陵者,故应为一大宗。后人以温、李并称,只取其秾丽相似,其实风骨各殊也。”8.袁枚《随园诗话》:“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9.施补华《岘佣说诗》:“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秾丽之中,时带沉郁。……飞卿华而不实,牧之俊而不雄,皆非此公敌手。” 钱公更具论义山诗之举事寄意,深文隐旨,含蓄蕴藉,深远有味: 1.《管锥编》卷论《毛诗正义》“五〇•采薇”论义山“堤远意相随”一句,化用《诗经》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二句,不着迹留痕而遗貌存神,绰有远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按李嘉祐《自苏台至望亭驿、怅然有作》:“远树依依如送客”,于此二语如齐一变至于鲁,尚着迹留痕也。李商隐《赠柳》:“堤远意相随”,《随园诗话》卷一叹为“真写柳之魂魄”者,于此二语遗貌存神,庶几鲁一变至于道矣。“相随”即“依依如送”耳。 2.《管锥编》卷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五•全汉文卷一六”论义山诗乃“含蓄”而非“谜”,人以为非我以为是,人贬之而我褒之: 李商隐《泪》、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卷三引钱龙惕曰:“陆游效之,作《闻猿》诗。”盖李诗至结句:“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陆诗至结句:“故应未抵闻猿恨,况是巫山庙里时”,均始点题,特李仍含蓄,陆则豁露矣。李他作若《牡丹》,亦至末句“欲书花叶寄朝云”,方道出咏花,第一至六句莫非俪属人事典故,有如袁宏道自跋《风林纤月落》五律四首所谓:“若李《锦瑟》辈,直谜而已!”纪昀《点论李义山诗集》卷上《少年》批:“末句‘不识寒郊自转蓬’是一篇诗眼,通首以此句转关,格本太白‘越王句践破吴归’诗。”行布亦类,盖篇末指名赋咏之事物(name the object)或申明赋咏之旨趣(point the moral),同为点题也。 3.《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二十则论义山诗善“于结尾处掉转”: 李耆卿《文章精义》云:“文字有终篇不见主意,结句见主意者,贾谊《过秦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韩退之《守戒》‘在得人’之类是也。”按耆卿论韩语颇精,而马氏都未采。纪文达《点论李义山诗集》卷上《少年》纪批:“末句‘不识寒郊自转蓬’是一篇诗眼,通首以此句转关,格本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诗,但语太浅薄耳。”可与耆卿语印证。义山七律每前六句铺比,于结尾处掉转,遂使堆垛化为烟云,如《牡丹》之“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茂陵》之“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泪》之“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皆是也。冯孟亭《玉谿生诗详注》卷三《泪》引钱龙惕云:“陆游效之作《闻猿》诗”,正谓放翁此诗结语云:“故应未抵闻猿恨,况是巫山庙里时”,亦用此法。杨文公《汉武》结句云:“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索米向长安”,亦庶几得髓于《茂陵》之“谁料”二语矣。 4.《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五十四则亦论义山诗“结句见主意”: 李耆卿《文章精义》云:“文字有终篇不见主意,结句见主意者。贾生《过秦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韩退之‘守戒在得人’之类是也。”按诗亦有之。义山七律如《少年》、《牡丹》、《茂陵》、《泪》、放翁七律如《闻猿》,而极其观于何子贞《东洲草堂诗钞》卷十《飞云岩》七古结句所谓“寄语看诗读记人,我所道云都是石。”蒋竹山《燕归梁》词咏风莲云:“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亦正用此法。 5.《谈艺录•二•黄山谷诗补注》论义山诗“着墨无多,神韵特远”: 【补订一】英国玄学诗派之曲喻,多属此体。吾国昌黎门下颇喜为之。如昌黎《三星行》之“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东野《长安羁旅行》之“三旬九过饮,每食惟旧贫”;浪仙《客喜》之“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玉川《月蚀》之“吾恐天如人,好色即丧明”。而要以玉溪为最擅此,着墨无多,神韵特远。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认真“啼”字,双关出“泪湿”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坐实“渴”字,双关出沱江水竭也。《春光》曰:“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执着“绪”字,双关出“百尺长”丝也。 6.《谈艺录》(补订本)第三一则“李义山”条补订解《锦瑟》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二句,更径赞云“举事寄意,深文隐旨”,故非等闲人读诗而可知可解也: 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沈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即其法尔。 7.《容安馆札记》第七百八十八则: 按宋本《义山集》旧次以《锦瑟》冠首,不啻开宗明义之自序。然其于义山篇什,仿佛《偶题》一首(“文章千古事”云云)之于杜集。少陵《西阁》第一首云:“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锦瑟”、“玉琴”,异取而同揆焉。华年已逝,诗卷犹留,毕世精神,平生歌哭,清和适怨,历历可征。“庄生”一联,言诗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取象,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物明心,是曰“托”;旨谲词隐,故易“迷”。 8.钱先生《中文笔记》第一册: 致尧诗对仗太拘密,词意太迫切,故不如义山之回旋深厚也。 钱锺书1978年寄郑朝宗信中道:“拙作《管锥编》已由‘中华’取去。所论《周易》《毛诗》《左传》《史记》《老子》《列子》《易林》《楚辞》《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两汉三国六朝文》十种;假我年寿,尚思续论《全唐文》《少陵》《玉溪》《昌黎》《简斋》《庄子》《礼记》等十种,另为一编。然人事一切,都不可预计。”钱公“尚思续论”之唐代诗人,唯少陵、玉溪、昌黎三家,而右丞、青莲、香山竟不与焉!内中昌黎文学成就主要在“文”,故严格言之,钱公最思论之者唐代诗人,仅少陵、玉溪两家!钱公其推许义山可以窥见。 但钱公对义山学韩之“古文”评价不高。《容安馆札记》第六百七十五则论其“有句无章,以涩伤气”、“滞而不流、碎而不整”: 义山辈古文学韩之句重语奇,殊多警策。然有句无章,以涩伤气,不能如韩之举重若轻,履险如夷,故滞而不流。又不能举体匀称,每如绣金错采,而不能尽掩粗布大帛,故碎而不整。 《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二十一则论“李义山等作古文,奇崛艰涩”: 昌黎之文,有难易、奇平之别。……宋人多学韩之易者、平者,唐人则多师韩之难者、奇者。孙可之、刘复愚无论,皇甫持正、舒元舆、沈下贤、李义山等作古文,莫不奇崛艰涩,孙、刘特其尤矜心努力者耳。 故《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七十三则举例论义山“古文”不及昌黎: 《孟尝君列传》:“孟尝君太息叹曰:‘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中略)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曰:‘君独不见夫朝趣市者乎?平明,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亡其中。”按《廉颇蔺相如列传》:“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汲郑列传》:“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三节重言申明,寄慨深矣。刘孝标《广绝交论》云:“凡斯五交,义同贾鬻”,即“市道”之说。然归宿于“繐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是言生死见交情,非史公盛衰征世态之旨。卢思道《劳生论》云:“及邓通失路,一簪之贿无余;梁冀就诛,五侯之贵将起。向之求官买职,晚谒晨趋,刺促望尘之旧游,伊优上堂之夜客,始则亡魂褫魄,若牛兄之遇兽,心战色沮,似叶公之见龙;俄而抵掌扬眉,高视濶步,结侣弃廉公之第,携手哭圣卿之门。”(《全隋文》卷十六)淋漓尽致,足申史公未尽之意。《全唐文》卷七七六李义山《别令狐拾遗书》:“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绐于其党何语哉?必曰:‘吾恶市道!’呜呼!此辈真手搔鼻皻而喉哕人之灼痕为癞者,市道何肯如此耶!今一大贾,(中略)是何长者大人哉!(中略)此岂可与此世交者等耶?(中略)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已,而又唾之。”则子长、孝标之叹,犹为浅之乎言之矣!然义山语尚不如昌黎《柳子厚墓志铭》之挚辟(“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真千古至文! 然钱公谈艺,论取持平。《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三十七则又论“古文”大家韩、柳,作骈文却“木强质滞”、“套语凡响”,未及义山: 退之偶为骈语,如《明水赋》、《为韦相公让官表》、《为裴相公让官表》、《请上尊号表》、《贺皇帝即位表》、《贺赦表》、《贺册皇太后表》、《潮州刺史谢上表》,皆木强质滞。【王禹偁《小畜集》卷十八《再答张扶书》摘退之《祭裴少卿》文中“儋石之储,不供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此必吏部自惭,而当时人好之者也”(必是谓其落骈俪调耳)。】子厚较圆熟,亦未为工丽,如卷五六九《披沙拣金赋》、《迎长日赋》、《记里鼓赋》、卷五七○、五七一诸《表》、卷五七六《上武元衡相公谢抚问启》、《谢李夷简尚书委曲抚问启》、卷五七七《送苑论登第后归觐诗序》、卷五七八《送从兄偁罢选归江淮诗序》、卷五八七《南府君睢阳庙碑》、卷五八九《武城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张公墓志铭》、《贵州刺史邓君墓志铭》,在唐人此体中,正是套语凡响。退之不屑为骈文,子厚当是为而未升堂哜胾者,此李义山之所以难能可贵也。然使退之、子厚摄心抟意为之,当不在四杰之下,盖古文难为于骈文多矣!彭甘亭四六名家,而《忏摩录》云:“小时喜古文,唐人中尤好子厚,后乃深知其难,去而作排偶文字。”此则真畏难苟安也,可谓诚实不欺者。 《容安馆札记》第七百四十一则更论“晚唐作者,李商隐庶几全才”、“古文名家辈出,骈文大家唯义山一人”,推许可谓备至: 晚唐作者,李商隐庶几全才,惟不为词耳【郑方坤《蔗尾诗集》卷五《论词绝句•之三》:“为少金荃词一卷”,自注:“温、李齐名,温实不及李。李不作词,而温为花间冠冕,古人善于用长如此”】。古文开孙、刘而不涩,骈文追王、骆而愈鍊。同时杜牧古文堂宇较弘,而骈文则不中为商隐舆儓矣。卷七七一《代彭阳公遗表》、《代安平公遗表》、《代仆射濮阳公遗表》悱恻绵密,尤骈文中杰构。又按据现存篇轴论之,韩、柳以后为古文者,尚不如为骈文者之多。然古文名家辈出,骈文大家唯义山一人。自是而后,为古文者愈少,皮、陆、表圣、昭谏而外,滔滔者莫非骈文,亦变而为纤弱冗滑,古意荡然矣。卷八二三黄滔《与王雄书》明知俪偶之不足贵,望韩退之、元次山之风复行于当时,而己乃不工为古文,可参消息。牛希济知尊古文,而自作平衍,期于旨达,无与于文章之观。杨夔小有致,而其细已甚。
温庭筠骈文极整缛,而了无气韵,亦乏择鍊,不如义山远甚。 《容安馆札记》第七百四十三则: 徐铉……偶体文上较义山虽气庸藻侩,不足为舆儓,而在五代最为雅音,一洗宋齐邱、韩熙载辈佻伧之习。 揆诸上论,可知黛玉于义山诗高妙超卓之至美诗境,尚有间未达。今按黛玉《桃花行》《葬花吟》《秋窗风雨夕》等《潇湘诗稿》中最杰出之篇什,虽缠绵悲凄,读之伤情,然亦确乎缺乏深厚韵味、含蓄余味,不无一览无余、纤薄直泻之嫌之弊。然则黛玉断然喝住香菱“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而曰“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批放翁“浅近”,却焉知黄雀在后,亦为后人批“纤薄”矣!这岂不正是钱锺书《宋诗选注》设此座待君久矣:“批评家一动手创作,人家就要把他的拳头塞他的嘴——毋宁说,使他的嘴咬他的手。”但钱先生诗学渊深,《谈艺录》臧否古今诗人,嬉笑评弹,肆无忌惮,而其自运,《槐聚诗存》,亦不免为人酷评苛批,“学者谈艺固尝睥睨一世,以为举世莫己若也;及其操刀自为,则枯槁干涩,弗逮前人远甚。”岂真所谓“善鉴不写、识法者惧”耶? 黛玉“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故钱公批曰“诗识如此,宜自运之纤薄无韵味也”。按斯语究还“客气”,钱公亦怜惜香玉(“香芋”。按《红楼梦》第十九回,宝玉“编排”黛玉:“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也。至其他“浅识”义山之须眉文士,钱公便辛辣嘲谑,不假情面矣。《谈艺录》补订第153页: 撰《江西宗派图》之吕居仁《紫薇诗话》有云:“东莱公尝言:少时作诗,未有以异于众人,后得李义山诗熟读规摹之,始觉有异”;又云:“东莱公深爱义山‘一春梦雨’一联,以为有不尽之意。杨道孚深爱义山‘嫦娥应悔’二句,以为作诗当如此学。”亦可参消息。《彦周诗话》自记:“觉范作《冷斋夜话》,有曰:诗至李义山为文章一厄。仆读至此,蹙额无语。渠再三穷诘,仆不得已,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渠曰:我解子意矣。实时删去。今印本犹存之,盖前已传者。”此语见今本《冷斋夜话》卷四,亦征觉范虽依附山谷门墙,尚未登堂也。 按山谷学义山,而江西社子孙乃斥曰“诗至李义山为文章一厄”,可谓“欺师灭祖”矣,当然未许“登堂也”,更遑论“入室”乎! 我这里提出一个令读者——甚至黛玉本人——也许甚为跌眼镜之建议:欲“疗救”黛玉诗“纤薄无韵味”之弊,正需援潇湘馆主人“最不喜欢”之义山诗为药石也。知赏异量之美,可药己之偏弊。如黄庭坚鲜明艺术风格之“山谷体”,奇拗峭拔、生新瘦硬,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誉之曰:“入思深,造句奇,笔势健,足以药熟滑。”山谷诗之奇峭拗硬,足以药轻易熟滑(陆放翁?);义山诗之深隐含蓄,或可药纤薄直露(黛玉)?钱锺书《谈艺录•四四•遗山论江西派》:“许顗《彦周诗话》以义山、山谷并举,谓学二家,‘可去浅易鄙陋之病。’”余览钱书许论至此,亦不免“怵人之我先”也。 今之俗语有所谓“缺啥惦记啥”,亦即西方文论中所谓“嗜好矛盾律”。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对一个和自己的风格绝然不同或相反的作家,爱好而不漠视,仰企而不扬弃,象苏轼对司空图的倾倒,文学史上不乏这类特殊的事。例如白居易向往李商隐(参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六引《蔡宽夫诗话》),陆游向往梅尧臣,或哥德向往斯宾诺沙,波德莱尔向往雨果、巴尔扎克。……叶芝也亲切地描述了对‘相反的自我’的追求;美学家还特地制定一条规律,叫什么‘嗜好矛盾律’。”按“白居易向往李商隐”:《蔡宽夫诗话》:“白乐天晚极喜李义山诗文,尝谓我死得为尔子足矣。义山生子,遂以白老字之。”白居易临终前,遗命其子,托李商隐为己撰写墓志铭;李商隐不负所命,为自己这位“前辈粉丝”撰《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钱锺书《谈艺录》补订:唐人如陈子昂《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只字不道过庭之书(《祭率府孙录事文》则称其“墨妙”),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铭》只字不道太白之诗,李邕《故云麾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谧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只字不道思训之画,李商隐《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只字不道居易之诗。又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二十九则:卷二一六《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孙君即过庭也。寥寥不及二百言,叹其轗轲不遇、著述未成而已,只字不及其工书法。同卷《祭率府孙录事文》则云:“元常既没,墨妙不传;君之逸翰,旷代同仙”,又非不知其工八法者。卷三二一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铭》即太白也,仅一百五十二字,无一言及其诗,只曰:“唐高士,上为王师,下为伯友。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一若并乏行事可纪者。卷七八○李商隐《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载乐天行事甚详,至云:“家居以户小饮薄酒,朔望晦辄不肉食”,而只字不及其诗,有曰:“姓名过海,流入鸡林、日南有文字国”,亦未言其为诗名也。【《旧唐书•文苑传下•李商隐传》称其“工为今体章奏,尤善为诔奠之词”,只字不道其能诗。而《隐逸传•吴筠传》云:“词理弘通,文彩焕发,每制一篇,人皆传写。虽李白之放荡,杜甫之壮丽,能兼之者,其唯筠乎!”则唐诗人以筠为首矣,其谬如是!】【汪应辰《文定集》卷十一《题苏东坡帖》:“欧公与子瞻至厚,所以称道之者,不遗余力,而独不及其字画之工。”】《弇州四部稿》卷一三五《李北海云麾将军碑跋》【卷二六五《唐故云麾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云:“将军名思训,画品在神妙间,碑词绝不之及,岂古人以艺为讳耶?”均可相参证。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一云:“《萧何传》不言律令,《李邕传》【《旧唐书•文苑传中》】无一字及笔札,《五代•刘昫传》不书修《唐史》。(原文止此)”《三国志•锺繇传》亦不言其书法,而于《胡昭传》末附及之。史家载笔更可怪也。Aeschylus自作墓铭,只字不及其撰作歌曲,而道其从戎,可以比勘。又《容安馆札记》第七百四十一则:卷七五五杜牧《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载李戡斥元、白诗语,征之元微之《上令狐相公诗启》、《白氏长庆集序》、白乐天《与元九书》所云,无乎不合。微之言“新进后生,倣效而失之,至于支离褊浅”;乐天言“时之所重,仆之所轻。”李戡所讥“纤艳不逞,流于民间,疏于屏壁”者,正谓此类。卷七九七皮日休《论白居易荐徐凝张祜》云:“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卷七六五顾陶《唐类选后序》云:“若元相国稹、白尚书居易,擅名一时,天下称为‘元、白’,学者翕然,号‘元和诗’。其家集浩大,不可雕摘,今共无所取,盖微志存焉”云云,亦李戡之意;卷七八○李商隐《太原白公墓碑铭》载香山言行颇备,而不道其诗,有云:“姓名过海,流入鸡林、日南有文字国”,亦未言其因诗,不无褒贬微旨;卷八○七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则直斥元、白“力劲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卷八六三陶谷《龙门重修白乐天影堂记》极称其政绩,又谓“著策数十篇,尽王佐之才;有文七十卷,导平生之志”,而亦不道其诗,可参证。卷八二○吴融《禅月集序》云:“国朝为能歌诗者不少,独李太白为称首,盖气骨高举,不失颂咏风刺之道。厥后白乐天为讽谏五十篇,亦一时之奇逸”云云,亦只取乐天讽喻之体。卷八二三黄滔《答陈磻隐论诗书》驳李戡,遂并谓《长恨歌》为讽谕矣。【《西溪丛语》卷上:“《河岳英灵集》不载杜;《中兴间气集》不取李;顾陶《唐诗类选》不收元、白、刘、柳、杜牧、李贺、张祜、赵嘏;《极玄集》不收杜。彼必各有意也。”】——戏谑言之,倘有撰《海宁查公良镛墓碑铭》而只字不道金庸武侠小说,可共参观。)又按“陆游向往梅尧臣”:钱锺书《谈艺录•三二•剑南与宛陵》:“放翁自作诗,正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按指放翁论诗之语‘弹丸之说方误人’)如是;其于古今诗家,仿作称道最多者,偏为古质之梅宛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谓:‘圣俞诗、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毁訾,惟陆务观重之。此可为知者道也。’”又按不仅陆游重梅尧臣,苏轼重司空图、陶渊明,且苏轼亦重梅尧臣。《谈艺录•三二•剑南与宛陵》复云:“其(放翁)于宛陵之步趋塐画,无微不至,庶几知异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诗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全谢山《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六《春凫集序》言东坡作诗为李杜别子,而论诗乃致不满于李杜,言行一若不符。按《渭南文集》卷十五《梅圣俞别集序》曰:‘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陶渊明及先生二家诗而已。’东坡和陶,世所熟知,东坡竺好宛陵,则未之他闻。然二家冲和质淡,与东坡诗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师,而谢山之说又得傍证矣。”——揆诸钱先生之所论,则诗家中“轻滑”、“流易工秀”之陆务观,而称道“古质”、“深心淡貌”之梅宛陵,清雄旷放之苏子瞻,而竺好冲和质淡之陶渊明、梅圣俞,浅易之白乐天,而喜爱“隐僻”之李义山;则吾人或可悟——“纤薄”之林黛玉,或可试试喜爱“深隐”之李商隐。 黛玉喜爱上李义山,深深喜爱上李义山,其实比白香山更有可能。何则?林黛玉与白居易、李商隐,互有交集也;白居易与李商隐,无一交集也。就诗风之浅易而论,白居易、林黛玉类似,李商隐不与焉;就诗人之真情、深情、痴情、伤情而论,则李商隐、林黛玉庶几同调,而白居易不与焉。 李义山是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深情诗人。人常说风流才子多春思,义山为中国文学史上两千年来罕有的才子(当然提到千年罕有,有的朋友自然会首先提到屈子太白东坡曹公等天才横绝、肯定入选“两千年来中国十大文学家”之列者,或许会说义山之才至多唐代少见;但就我愚见,就文学的独创性与深度美而言,义山可媲美中国文学史上任何大才而无愧色),却并非风流于女色之人。他同时友朋杜牧之、温飞卿,皆是多浑虫灯姑娘儿谓宝玉所谓“风月场中惯做工夫的”,他同时前辈文豪白乐天,于女色亦到老不懈;且此等风流辈皆是视女人等同女色,只爱她们“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不曾以心灵知己等而视之。义山则与之迥不相侔。 细审义山行年,摩其风怀之作,吾知义山纯情不艳情,多情不滥情,深情不浅情。真悼红轩主曹公雪芹、绛云轩主贾公宝玉(甚还可言“潇湘馆主林姝黛玉”)之前代同调、异代相知也。下分别言之。 义山纯情不艳情:义山风怀诗虽多用富于暗示色彩之华艳词藻,然却并非俗艳逗引之下流,或为渲染气氛暗透意绪以传神出主人公细腻幽微之心理体验,或为本事难言不得不以恍惚迷离之辞出之而惟“此中有意两心知”,均臻不即不离、若可言若不可言之极高美学境界。诚如邓中龙《李商隐诗译注•李商隐其人其诗》所论:“他(义山)的许多爱情诗,都有一个至美至纯的意境,用情宛转,绝无半点轻佻,亦绝不流于半点庸俗。他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至纯至美的感受。” 义山多情不滥情:义山对生命中先后遇到的每一个女子都付出至深真情,当其寂灭之后,方接受一段新感情。这正如《红楼梦》所写宝玉“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曹公托为芳官,转述了藕官此番言论:“菂官一死,她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她得新弃旧的。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如此一来,宝玉之对山中高士(“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怀世外仙姝(“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便预先埋伏下了“理论依据”。宝玉之黛死钗嫁,义山之华阳已去、小蝶斯来,正可参观。义山中岁丧偶,伉俪情深无限而遂人神永绝,于婚爱之事已然绝望,至东川节度柳仲郢幕中为僚,幕主怜其新鳏,挑了一名色艺双绝的歌伎(此女名张懿仙)给他作侍妾,义山辞而不受(此文曰《上河东公启》),以不能忘怀亡妻故也。可叹用情之至深。其辞略云:“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张懿仙虽“本自无双”,怎奈我曾经沧海难乎为水,除却巫山不再是云,取次花丛懒于回顾,半缘修道半是缘君(按义山《樊南乙集序》云:“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按“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一语,不啻自表清白,可与义山诗《梓州罢吟寄同舍》“楚雨含情皆有托”句,参互合观。高阳先生为笔者最为推崇之历史小说巨擘之一(另一为二月河),乃小说《凤尾香罗》竟然恶趣味,毫不顾及研究界基本考据前提,凭空虚构了李义山跟小姨子的暧昧私情,实属可恶! 义山深情不浅情:清初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序》:“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此论义山源出于屈宋,乃是着眼于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商隐感时伤事,颇得风人之旨”,即义山“自供词”所谓“楚雨含情皆有托”;义山诚然源出屈子,但,根本的,最要者,却非所谓香草美人,而是情深一往,不能自遣。这才是关键。缪钺《诗词散论•论李义山诗》老吏判狱,目力深透:“李义山盖灵心善感,一往情深而不能自遣者。方诸囊哲,极似屈原。……李义山一往情深而又复灵心善感……”然屈子情深一往者,惟在楚国楚王;义山情深一往者,则国而外,亦有家,家人,至爱之妻。“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是何等至死不渝、毕生以之海洋情深!诚如钱谦益《李义山诗集序》评云:“‘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深情罕比,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亦如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卷四论云:“(春蚕、蜡炬二句)镂心刻骨之言。言我其如春蚕耶,一日未死,一日之丝不能断也;我其如蜡烛耶,一刻未灰,一刻之泪不能制也。呜呼!言情至此,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奁》其犹粪土哉!”而黛玉之爱宝玉,如绛珠所言,“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此即脂评(戚序本第三回回末总评)所谓“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这可不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宝黛好事将近,未及成礼,宝玉出外,久之未归,谣传横死,黛玉闻之,泣尽以血,竟而夭亡,“绛珠之泪,至死不干”,哀哉壮哉!义山《无题》诗云:“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遥揣潇湘馆中,绛珠相思神瑛,已知相思了无益,未妨情深一命丧!悲哉伟哉! 曹公雪芹诗云:“千古情人独我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末诗云:“更有情痴抱恨长。”方诸后世之“情痴”雪芹、宝玉、黛玉,义山实不遑多让。盖情痴之生成,有一前提,即是以平等之心视对方女子,对方是有性格有灵魂有思想之心灵知己,而非以色事人之玩偶玩物。吴调公《李商隐研究》认为,义山与王氏夫人,正思想一致、心灵互通之知己:“首先,他和妻子在思想作风上有其一致的地方。王氏虽说出身于权势之家,但她和李商隐结婚以后,就随着丈夫离开王家,回到关中一带,过了好几年的‘纻衣缟带’、‘荆钗布裙’(《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的‘吕范久贫’的生活。王茂元死的时候,李商隐夫妇都不在身边。因此,李商隐自许的‘不忮不求’的耿介作风不仅是李商隐本人的自白,也应该是包括着他对妻子的评价。其次,诗人对妻子能给自己不幸的遭遇以深情的安慰,大有生平知己之感。李商隐婚后应试落选,王氏为之不平,曾捎信给他慰勉。‘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无题》)就是指这件事。再次,他悼亡的哀痛和对翻云覆雨的党争的痛恨是难以分解的。尽管他从来没有利用过王茂元的势力攫取权位,做过坏事,然而事实上就是因他和王家通婚而被卷进了党争的旋涡。因此他一想到妻子的亡故,便不由联想到他和妻子两人都成为牛、李党争的无辜的牺牲品。也正因为他们的爱情中包含了这样的政治内容而加深了共同的思想基础,所以他和王氏的爱情是愈来愈真挚的。”《红楼梦》有句云“情既相逢必主淫”,没有推倒冲动的情爱不是情爱;但只有推倒欲望的情爱也不是情爱,只是情欲。义山与其同时之文人相较,如白乐天、杜牧之,孰为重情轻欲,孰为重欲轻情,一目可辨。只有具有共同思想基础和心灵契合的爱情,才是“愈来愈真挚的”;徒知流连美色,则美色易衰,色既衰则欲驰,更何谈爱驰,更无论至情深爱,痴情痴爱。与义山夫妻之既是郎才女貌、又为思想知己相类,《红楼梦》中宝、黛二人相爱,亦不仅出于郎才女貌,也不仅因为两小无猜日久生情,更是因为性情相投和思想相近——性情相投则共有惜花悼红之痴气真情、思想相近则黛玉更能尊重宝玉的精神自由,“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类似今日所谓灵魂伴侣(soul mate)。唯有灵魂深处的契合共鸣,爱情才能“愈来愈真挚”。宝玉、黛玉如是,义山、小蝶亦复如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真情、深情、“情痴”、“痴情”而外,黛玉(雪芹),还有一处与义山共通——感伤。李商隐研究大家刘学锴《李商隐在晚唐前期诗坛上的地位》:“李商隐在晚唐前期诗坛上之所以居于最突出的地位,原因在于:第一,他全面地继承了宋玉、庾信、杜甫、李贺等人的传统,而集感伤主义传统之大成,成为晚唐诗歌‘伤春’、‘伤别’特征最突出的代表,建立了感伤诗的最高范式。……”(更为详细之论析,参刘学锴论文《李商隐与宋玉——兼论中国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传统》)而《红楼梦》中闺阁诗人,最具此感伤主义传统者,厥为黛玉。黛玉诗中,最多“血”、“泪”、“魂”等字眼,其《葬花吟》一诗,更是悼红轩主人曹雪芹伤悼“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撰著此书“惜花悼红”这一主题的明诏大号、血泪吟唱。 所以,《红楼梦》书中颦卿那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表面上看,这是黛玉的心声,李义山诗乍一看那些较为明显的“隐僻”,颇为崇尚“清真”的黛玉所不喜。但是,黛玉忽略了,李义山诗藏在乍一看的“隐僻”内里的,是真情一片、深情无限、痴情几多、伤情无已,是浓重而无可排遣的感伤情绪,而与李义山这最深处的底色款洽印合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黛玉自己。前引钱锺书先生评义山诗不云乎,“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不同常玉之坚冷”,“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真情流露,生气蓬勃”、“酸辛”、“泪热”,这不是说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黛玉诗与义山诗在本质底色上,殊无二致;特琢炼精莹、深文隐蔚不如耳。 再往深里挖,我们再注意,黛玉教香菱作诗时,推举前辈诗人,王维、杜甫、李白、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这其中好像有个人不无“乱入”之嫌——那就是曹公“梦阮”之阮籍。阮籍《咏怀诗》悲愤哀怨,隐晦曲折,“文多隐蔽,百代以下,难以情测。”(李善《文选注》)如《晋书》本传所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当魏晋易代高压之下,直言放言,招灾贾祸,是以其咏怀诗虽抒悲愤哀怨,却又不能不欲露故藏,欲言又止。李义山诗之“隐僻”,实亦与阮嗣宗之隐晦,出于类似之难言之隐:盖义山不幸而卷入牛李党争之旋涡,不见容于令狐绹等牛党人物,连累得终生沉沦下僚,辗转记室,一生襟抱未曾开,虚负凌云万丈才!这与后世苏轼很像。义山与东坡,都是正直而有风节、立身不偏不党之士,但人在官场,就得站队,要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必然无以自善其身。东坡当王安石新党执政,固然大唱反调,以至于被新党恨之入骨,最后罗织成有宋一代最大文字狱“乌台诗案”,差点要了命去;但当旧党得势,司马光作相,欲尽去新法而后快,东坡却又劝阻司马光,新法中有可取者,不可尽废,故而旧党也视之如眼中钉。事实上,苏轼政见稳健务实,而“拗相公”与“司马牛”,皆不免固执过甚,各趋极端。而李义山耿介正直,“正如他在一首小诗中自比的‘高松出众木’那样的幽独不凡。尽管他长期结识牛、李两党中的某些官僚并就婚于王氏,但从没有屈身辱志,利用朋党来谋取富贵。……尽管诗人决不以党徒自居,也从没有利用婚姻来谋取富贵的意图,但当牛、李党争正烈之时,他这种举动,大受牛党的攻击,因而在政治上受到排挤。”(吴调公《李商隐研究》第一章)当李党上台,牛党中正直而才略之士杨嗣复被排挤打击,义山寄慨不平;当牛党得势,大肆倾轧贤相李德裕,义山为之大抱不平、深报同情。义山与东坡一样,无意于加入党争乱局,却又无法不被卷入党争旋涡! 事实上,细考行年,当知被牛党怀恨丑诋为“放利偷合”(《旧唐书•李商隐传》)、“诡薄无行”(《新唐书•李商隐传》)的李商隐,实则是一风骨凛然、正直烈性之文士: 1.晚唐重大政治事件“甘露之变”后,当时诗坛可谓万马齐喑,集体噤口,前辈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退出政坛纷争,纷纷明哲保身,而唯独李商隐接连写下《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故番禺侯以赃罪致不辜事觉母者他日过其门》等政治诗,作仗马之鸣。 2.白敏中、令狐绹等以卑劣狠毒手段倾轧贤相李德裕,令其贬谪穷边,士穷见节义,时穷见风骨,李商隐却不顾可能给自己惹来麻烦,挺身谠论,接连写下《旧将军》《李卫公》《漫成五章》(之四之五)等诗,对李卫公的政绩和贡献加以肯定和赞颂,对“万古之良相”的投闲置散和贬逐穷荒报以深切同情,白坚《评吴调公〈李商隐研究〉》(载《文学评论》1984年01期):“须知此时此境的李德裕非仅党争的失败者,而且是经皇帝诏告贬谪的罪人。与当今皇上和执政党人在这样重大问题上唱反调,具有何等肝胆!又冒着何等风险!”顾农《“毕竟是书生”的李商隐》(载《中华读书报》2013 年6月26日):“当李德裕在台上执政的时候,与李商隐齐名的大诗人杜牧多有歌功颂德之词,等到李德裕一倒台,杜牧的调子就完全变了——从这一角度看,李商隐的节操高于杜牧。当然,李商隐在心灵上已经大为受伤,感伤的情绪日趋浓厚,并在诗歌创作中多有流露。杜牧则并无感伤。看来感伤情绪也并不完全是消极的东西,略无感伤者也许正是一个只顾一己之得失并维护得力的风派人物。” 3.与义山同为正直文士的政治家刘蕡,耿介嫉恶,力主诛除宦官,终因宦官诬害,贬死异乡。噩耗传来,正人之丧,宦祸之烈,交相激荡,义山愤痛难扼,一连写下四首哭吊“平生风义兼师友”的刘蕡的诗,“但这次刘蕡客死异乡,除了商隐的系列哭吊诗外,在当时的政坛与诗坛上竟寂无反响,大中士风的颓衰与诗坛的冷落于此可见一斑。反过来也越显出商隐哭蕡诗的可贵。”(刘学锴《李商隐传论》第十二章) 诚如清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序》为义山辩诬白谤总结所论:“嗟乎义山,盖负才傲兀,抑塞于钩党之祸,而传所云‘放利偷合,诡薄无行’者,非其实也。……吾观其活狱弘农,则忤廉察;题诗九日,则忤政府。于刘蕡之斥,则抱痛巫咸;于乙卯之变,则衔冤晋石;太和东讨,怀积骸成莽之悲;党项兴师,有穷兵祸胎之戒。以至《汉宫》《瑶池》《华清》《马嵬》诸作,无非讽方士为不经,警色荒之覆国。此其指事怀忠,郁纡激切,直可与曲江老人相视而笑,断不得以‘放利偷合、诡薄无行’嗤摘之也。”——仗马之鸣,端在义山! 但唐世言论之自由尺度,虽较之后世如宋有“乌台诗案”、清有层见迭出文字狱,远为宽松(诗中可讽说“皇唐国朝”前朝之事,而当朝当代,略须避忌。如唐人喜说开元天宝遗事,白居易《长恨歌》长篇叙说明皇杨妃事,缠绵悱恻,婉曲动人,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亦讥玄宗太真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李商隐《马嵬》亦讽李三郎杨玉环之事(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略无避讳。诚如洪迈《容斋续笔》卷二早云“唐人歌诗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如《长恨歌》、《连昌宫词》、张祜、李义山诗皆然。”),毕竟不许毫无避讳,放言无惮,直言无忌,为当道或政敌抓住把柄。故如刘学锴《李商隐传论》第十二章所论:“这类同情乃至赞颂李德裕的诗除《李卫公》一首直书其姓氏爵位外,其他各首都写得比较隐晦,这自然是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的影响。”是故义山处宦途党争险恶旋涡中,动辄得咎,夹缝求存,抑郁难舒,然又风节难屈,忧国难忘(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所谓:“义山当朋党倾危之际,独能乃心王室。”),故一腔忧愁悲愤,寄托于诗中,往往曲折深隐,晦暗不彰。予岂好晦暗深隐哉?予不得已也!即义山自谓之“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也。 义山苦心,抉发有人:1.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序》:“唐至大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阨塞当涂,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莫若瑶台璚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其《梓州吟》曰:‘楚雨含情皆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2.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少陵之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箝结,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词,此风人、《小雅》之遗,推原其志义,可以鼓吹少陵。”3.按《静志居诗话》此段显是掇取钱谦益为释道源《义山诗注》所撰之《序》中释道源此段议论(《牧斋有学集》):“少陵当杂种作逆,藩镇不庭,疾声怒号,如人之疾病而呼天呼父母也,其志直,其词危。义山当南北水火,中外钳结,若喑而欲言也,若餍而求寤也,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辞,婉娈托寄,讔谜连比,此亦风人之遐思,《小雅》之寄位也。吾以为义山之诗,推原其志义,可以鼓吹少陵。” 义山还有一些政治诗,与党争忌讳无关,但由于是深讽“当代天子”甚至“当今天子”,故尤不得不表达得曲折幽隐。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论义山有些咏史讽时诗:“如《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看题目像是要讽刺号称‘无愁天子’的北齐后主高纬,但诗的内容与高纬生平行事及北齐时事全然无涉,仅借‘北齐歌’这个题目作掩饰,用很隐晦的笔法暗讽当代的‘无愁天子’唐敬宗之被杀(见拙著《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一册20-21页关于此诗的笺语)。《隋师东》题面是隋师东征高丽,实际写的是唐廷东征李同捷的战争。有的注家不明此类诗借题托讽的特点,用北齐、隋朝史事去注解,结果越注越糊涂。……越是跟现实政治关系密切的假托影射之作,就愈趋隐晦,正如沈德潜所说:‘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谕。中多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也。’(《说诗晬语》卷上)……《四皓庙》(本为留侯慕赤松)则借对‘萧何功第一’的异议,表达了对武宗、李德裕君臣未能定储的遗憾。……其少作《富平少侯》……假托富平少侯暗讽少帝唐敬宗,结联‘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用‘莫愁’巧妙地关合荒唐天子之‘无愁’,刺其明有‘七国三边’之内忧外患而早朝不起,淫乐无愁,势必招致更大祸患。妙在只摆事实,不加议论,轻点即止,讽意弥深。” 沈德潜《说诗晬语》所云“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谕。中多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也”中“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一句,实具有“历史的共性”。吴调公《李商隐研究》第八章论云:“钱谦益……利用李商隐‘显言不可而曲言之’的方式,来抒发他与前人略有依稀仿佛之处的‘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甚至当有人把杜诗中所表现的忠君忧国之情和颠沛流离之苦,同李商隐相提并论时,钱还表示过衷心同意。……从钱谦益的诗风中,可以看出李商隐诗歌的绮丽余波。譬如说,钱的‘寄托遥深’,未尝不渊源于李的‘楚雨含情皆有托’。”是故钱锺书对来访的汪荣祖论云:“陈(寅恪)先生诗做得好,学钱牧斋,亦受李义山之影响。”(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之《弁言》)众所周知,陈寅恪先生“晚岁为诗欠斫头”,他的晚年诗作,几乎篇篇兼“古典”与“今典”,寄托遥深,哀叹深沉。今有钱公锺书,目力透辟,洞穿七札,抉发出“陈寅恪诗做得好,学钱牧斋,亦受李义山之影响”,令人恍然——原来,在“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显言不可而曲言之”上,义宁先生寒柳翁,与李义山、钱牧斋,所以机杼莫二者,正因师法授受也。 兼“古典”与“今典”,咏古之史而讽今之时,这类诗作,最不易读。既要旧学深厚,通解古典;又要细审诗人之行年,勘察作此诗时之时事背景——两相扣合,默然神会,乃可于诗之作意,豁然贯通。义山诗之难读,有元遗山慨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牧斋诗之难读,则如牧斋《有学集》三九《复遵王书论己所作诗》云:“居恒妄想,原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是牧斋亦自知其诗隐奥难读,而需“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也!寒柳诗之难读,则先有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后有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再有谢泳《陈寅恪晚年诗笺证稿》,释、证、笺齐上阵,老、中、青接力整,务求尽破义宁诗中之密码! 所以李义山诗之“隐僻”,最难通解之者,便在乎是!单单只是用“僻典”,恐难不至是。诗要难读,古典不必僻,今典费探寻。譬如“《四皓庙》(本为留侯慕赤松)则借对‘萧何功第一’的异议,表达了对武宗、李德裕君臣未能定储的遗憾。”——试问若非对义山作此诗时之政局、及义山关注此政局之心事,通有考察注意,则于诗意,必无所解会。或自以为有所解会,终不免如雾里看花隔一层耳。 而黛玉以一深闺少女,读诗不过冶性怡情耳,如第二十四回写,“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她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拟不于伦,就如今日闲在家里看电视节目的观众,就为逗一乐呵,谁还耐烦用搞学术的态度来探究你每一句话的“借题摅抱”啊!黛玉的专业,又不是李义山研究!所以她当然不会“独恨无人作郑笺”了,既然不好读,又无人作郑笺,那索性撂开手,还是看陶渊明王维去了。 由以上钩探梳理可见,阮籍之诗隐晦曲折,“文多隐蔽,百代以下,难以情测”,跟陶渊明、王维这一路朴质清新、真率自然之诗,南北异辙;欲“讽时”而又不能自贾其祸,当然不得不隐晦曲折、“显言不可而曲言之”,这是“逼得”阮嗣宗、李义山、钱牧斋、陈寅恪把诗写得“故意”不让人好懂的根由。——所以,黛玉遮莫“谬托知己”,阮嗣宗是你“最不喜欢”的李义山同调,而非颦卿之气类也! 然而慢来。谁说黛玉诗中没有“难言之隐”?《葬花吟》里有两句啥来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浅识粗心之读者多以此二句为黛玉无病呻吟、故作苦词,至不济也是为文造情、张大其辞。实则黛玉寄居贾府虽若衣食无忧,为老祖宗贾母心尖尖肉,但府内木石、金玉两党之暗中角力,外祖母、二舅母看似云淡风轻之神仙打架,其风扇所及,颖悟异常而又敏感至极的黛玉,能无察知感受乎?但此事此感,碍难直言,此所以黛玉诗中一片抑郁忧愁悲伤哀怨,但她平日里却最是个伶俐鬼儿,爱开玩笑爱打趣人,是大观园里的段子手担当——看似人格“分裂”的“双面人”,活泼机趣聪慧雅谑,是她传衍自性好诙谐的外祖母血脉里的固有基因;而心中一直难以释怀者,是确实是很凶险的处境,而且是还一字一词都不能明白吐露的很凶险的处境。呜呼!悲哉伤哉,可怜颦儿!然则黛玉若深赏阮籍之诗,焉得不深宵中夜,抱膝伤泣,而侵其“昏晓”之“诗魔”(黛玉菊花诗之《咏菊》有句“无赖诗魔昏晓侵”),几何不为诗神李义山!而任圣浩《从“留得残荷听雨声”论林黛玉的诗心》(发表于“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2020年3月21日)一文乃论云:“黛玉立守‘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志向,丝毫不曾同违心的恶俗势力妥协,这一层是黛玉精神层面最为坚实的底色。而李商隐一生都掣肘于‘牛李党争’之中,纵然身不由己,却难以明志,立场的摇摆让他在文人气节上略有逊色。”——可谓既不知黛玉,亦不知义山矣!如上段文所论析,义山风骨凛烈,实为一正直敢言之文士,牛党诬蔑之辞“放利偷合”、“诡薄无行”岂可信耶?呜呼!此正《韩非子•和氏第十三》所悲慨之“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也!任氏论其“在文人气节上略有逊色”,考史论人,有间未达。而黛玉所谓“立守‘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志向,丝毫不曾同违心的恶俗势力妥协”云云,亦无根之论,恐是延续那个众所周知的年代特有气候下强行拔高黛玉的“反封建性”的惯性思路。任氏“恶俗势力”云云,恐是指高续中联合实施掉包计的贾母、凤姐、王夫人、薛姨妈一干人,这当然不是曹公的《红楼梦》;故而,更谈不上黛玉“丝毫不曾同违心的恶俗势力妥协”了。 正是因为上所析黛玉与义山骨子里深层底色的殊难二致,有的红学家提出的是另一种思路,那就是黛玉“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一语,除去打机锋“怼二宝”的考量因素外,单拎出来看,也是不可信的。如周汝昌《献芹集•芹溪与玉溪》:“林姑娘说过,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取他一句,是‘留得残荷听雨声’(‘残’实当作‘枯’,林黛玉也会被学究骂的!)。真如此吗?雪芹高才,笔端狡狯,村言假语,何所不能?正所谓‘那是曹子建的谎话’。然而假中辨真,便知义山诗在芹、脂一流人心目中的位置了。”又如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黛玉)‘最不喜欢’的话,并非实意……这不过是说话欲扬先抑的办法,着意强调这一句诗(指‘留得’句)。”再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于“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句后便批云:“此当系反语,义山诗深情绵邈,精致婉丽,正合黛玉口味。”黛玉内心深处,本就不存在“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她之所以在姊妹们跟前“避开”李义山、教香菱诗之时提了一长串诗人而也不提义山,是故意的,而这故意,恰恰就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隐秘——对义山的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和态度:爱之亦复恨之。爱之,是爱和自己竟然那么相似的他;恨之,则是很不满意和自己这么相似的他——因为很不满意这样的自己。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三卷第四章《林黛玉论》从心理学角度解析,不为无见:“在风格、意象、心灵向度等各方面,黛玉又确实是李商隐的知音同调,从心理学而言,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这个现象,反映了分析心理学家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所提出的‘心理投射’理论……黛玉对一个与她没有直接互动经验和现实利害关系的唐代诗人,竟以强烈的情绪和言语表达出‘最不喜欢’的态度,便应该是投射心理所致,恰恰反映出她其实拥有李商隐式的性格倾向,也极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刘勇刚《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吗?》(载2018年8月3日《中国艺术报》)一文论云:“李商隐的诗‘毒性’不小,林黛玉自觉‘中毒’不浅。所谓多情还似总无情,用情太深是对自己的伤害,她不想提及李商隐,是怕触动自己容易受伤的心。还有李商隐的爱情诗那哀感顽艳、沉博绝丽的美让她心醉神摇,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她与宝玉的爱情,这是她心中的秘密,她只愿一个人幽独地体验,所以不想在众姐妹们面前提到李商隐。再则,她不想让李商隐的‘毒’再传染给香菱。香菱的身世是那样的悲苦,又灵心锐感,倘若再沉迷于李商隐的诗,岂不就陷入感伤的泥淖中害了她吗?林黛玉希望香菱既学诗,又能拥有阳光的心态。王维、杜甫、李白的诗充满着盛唐气象,可以让她从悲切的小我中走出来。正是出于对姐妹的爱护,才故意搁置了她心中激赏的大诗人李义山。”——斯论深抉黛玉心底幽隐,诚可谓之“代下注脚,发皇心曲”矣;黛玉幽苦难言之内心、黛玉良苦仁厚之用心,具见矣。 另外,上文引任圣浩《从“留得残荷听雨声”论林黛玉的诗心》文中“(李商隐)立场的摇摆让他在文人气节上略有逊色”一语,意虽贬斥,辞仍客气,可见,如其当时已受牛党令狐绹等人“放利偷合、诡薄无行”之人格污蔑,传之后世,正所谓“丑名传千年”,为之细考行年、辩诬白谤者少,一知半解耳食之徒人云亦云为多,“李商隐”三个字不是什么好名好姓儿。直至清冯浩编《玉豀生年谱》,仍批义山“植品论交,两无定守”,虽肯定其诗,而不直其人,谓其“无行诚不能解免”。义山专业研究者都如是,遑论他人!又义山诗中最富独创性、最具辨识度者,厥为其《无题》诗、爱情诗。这些辞藻华美、旨意难明之诗,部分为政治寓意“美人香草”之什,如上文已引,义山不自为辩白乎,“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但恐怕其中真写爱情者,更多。照今日之观念,艳情、色情不能挂嘴上,真情、爱情不妨想唱就唱唱得响亮;但在理学禁锢礼法森严之世,真情、爱情亦无别艳情、色情,岂是大家小姐闺英闱秀能挂在嘴边的?所以“爱读李义山诗”,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儿!杨雪君《林黛玉与义山诗》(载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12月。第19卷第4期)一文斯论得之:“从义山诗的接受情况来看,清代中期以前,历代对李义山人品诗品的评价多倾向于否定。唐末李涪《刊误释怪》谓义山诗文‘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从‘思无邪’的诗教观出发,将之列为‘邪思之尤者’,义山诗偏离‘发乎情止乎礼仪’的传统诗教,不仅主情,而且有违背礼教的内容和逆而不返的倾向,因而难以得到正统社会的认同。”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贾母“掰谎”:“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教导:“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李义山诗,几类《西厢》《牡丹》,乃所谓“淫词艳曲”,闺阁之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谁个女孩儿家,敢挂在嘴边唯恐人不知之! 事实上,无论喜不喜欢李义山,亦或者对李义山爱之亦复恨之,黛玉读义山诗其实甚熟,其所吟咏,受李义山之潜移默化,正不在少。拈出几例:1.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有句:“登仙非慕庄生蝶。”按此句显出义山诗《锦瑟》之“庄生晓梦迷蝴蝶”句。2.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有句:“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熱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按玉谿诗《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皆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中有句“冷灰残烛动离情”,黛玉诗从“烛动离情”意境化出,四字衍出四句。3.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黛玉联句“剪剪舞随腰”,化自义山诗《歌舞》“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句。4.第六十二回寿怡红开宴席间行令,黛玉令语“风急江天过雁哀”,当是参用杜诗《登高》句“风急天高猿啸哀”与义山诗《哭刘司户二首》之“江风吹雁急……天高不为闻”句。 不论爱之或恨之,亦或爱之亦复恨之,要之,黛玉必深于义山诗。高鹗续书第八十九回,宝玉到潇湘馆去看黛玉,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看来高兰墅深谙黛玉浸淫义山诗必甚深之实,故写黛玉公然挂出了她口头所谓“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之《霜月》笔意之“斗寒图”。仅就此点看,红楼外史不可不谓绛珠知音! 另外,义山诗在“雕琢藻绘”、“精工富丽”、“用典繁复”、“委曲朦胧”、“深文隐蔚”、“潜气内转”、“深情幽怨”、“惝恍迷离”、“意旨微茫”、“沉博绝丽”等风格特点之外,亦有“清空流美”之“白描胜境”,恐未及为黛玉所重视也。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传论•白描胜境话玉谿》论云:“历代对李商隐诗的几种主导看法,归结到一点,即认为义山诗离朴素、自然、本色很远,是着意雕饰、锤炼的典丽精工型。辞采的华美绮艳、用事的繁富深僻,以及杜诗式的锤炼精工都是和朴素、自然、本色相对立的。但是,商隐诗是否只有绮艳、锤炼和用事繁富这一面呢?回答是否定的。如果我们既充分尊重历代对商隐诗的主导看法,又不为其所囿,对商隐诗作更全面的考察,就不难发现,商隐许多写得相当出色的诗其实并不属于典丽精工型(或如钱谦益所说的“沉博绝丽”型),而是白描型的。它们往往采用直接描写、抒情的手段,不用秾艳的词藻,不用或少用典故,以清新流美的笔触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白描诗境。……以上共计白描型各体诗109首,典丽精工型各体诗103首,数量大体相当。从体裁看,白描型的诗主要分布在五律、七绝、五绝、五古这几种诗体中,而典丽精工型的诗则主要分布在七律、七古、五排这几种诗体中,二者正好互补。从题材看,白描型的诗多为一般即景即事抒情之作……”揆诸刘学锴先生所论,则黛玉很可能会欣赏与己作“清真”风格一致的“白描型”玉谿诗。刘先生论云:“商隐192首七绝中,咏史七绝达40余首,这类七绝虽‘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但因题材的关系,其基本手段是隶事用典,与白描自有明显区别。其以白描见长者,多为一般即景抒情之作。这些七绝,不事藻采,不用典故,以情韵风调取胜。历代传诵的《夜雨寄北》便是白描胜境的典型。评家虽可从‘巴山夜雨’之境的虚实与时空转换中分析出此诗构思之精致,但实际上诗人在创作时或许只是在巴山夜雨之际,适逢友人来书询问归期,不禁触动绵长的羁愁,而生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期盼。诗的佳处,在诗心诗情,而非缘刻意构思。屈复评道:‘即景见情,清空微妙,玉谿集中第一流也。’纪昀评道:‘作不尽语每不免有做作态,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都揭示出此诗的自然本色之美。《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也有类似特点。秋阴、枯荷、夜雨,对于相思的旅人,本是难以为怀之境,但枯荷听雨的清韵,又别有一番情致,可以稍慰寂寥。这里包含了对衰飒凄清之美的发现与欣赏。这种诗境,并非刻意施巧而成,而是商隐审美个性与情趣的自然流露。”——刘先生提到黛玉所喜“留得枯荷听雨声”一句所出之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此诗亦为“白描胜境”之义山诗,宜其为黛玉独许青目也。(然此诗非全无“来历”。龚咏樵《亦园脞牍》卷一:“孟襄阳句‘荷枯雨滴闻’,李义山亦云:‘留得枯荷听雨声’(孟浩然《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枯荷听雨,寂寥凄清,相思迢递,远隔重城,山长水阔,良人何处,寤寐思服,竟夕不眠,此诗径题为《秋窗风雨夕》,岂非毫无违和! 但李商隐版《秋窗风雨夕》,仍然是“义山体”独家水印。1.阻隔之慨。刘学锴先生《李商隐诗歌研究•三、李商隐的无题诗》似最先总结出义山诗“无‘隔’不成诗”之特点。今细检义山诗,“隔”字俯拾即是,以下不能遍举:《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风雨》:“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赠刘司户蕡》:“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哭刘蕡》:“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无题》:“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碧城》:“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代魏宫私赠》:“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一片》:“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代应》:“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临发崇让宅紫薇》:“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银河吹笙》:“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楚宫》:“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镜槛》:“散时帘隔露,卧后幕生波。”《写意》:“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曲池》:“迎忧急鼓疏钟断,分隔休灯灭烛时。”《王昭君》:“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离席》:“依依向馀照,远远隔芳尘。”《夜冷》:“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城外》:“露寒风定不无情,临水当山又隔城。”《咏云》:“才闻飘迥路,旋见隔重城。”……盖义山一生,种种炽热追求,皆遇重重间阻,国事、友谊、爱情、精神……方面,莫不如是,尤其无题诗、爱情诗中,执着追求炽烈相思而遭逢各种主客观间阻,因而追求更难放下、相思更难断绝,或是悲愤哀鸣“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或是清冷孤寂“风帘残烛隔霜清”、“红楼隔雨相望冷”,间隔阻绝之感,终身莫或相离。而细检黛玉之诗,所作不少,而唯《桃花行》中“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两句,有一“隔”字;且细按之下,“隔”是“不隔”——人与桃花,既隔不远,并非“隔花人远天涯近”,故焉得谓之“隔”乎!故“相思迢递隔重城”,是玉溪版《秋窗风雨夕》,而非潇湘版《秋窗风雨夕》也。夫境既不“隔”,则相思不“遥”,则诗韵不“远”矣。2.意在言外。“留得枯荷听雨声”,不言一语相思怀人,不言一语寂寥清冷,而清冷寂寥之情状,怀人相思之心绪,尽在言外得之矣。纪昀评:“‘相思’二字微露端倪,‘寄怀’之意全在言外。”纪昀又评:“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何焯评:“下二句(“秋阴”、“留得”二句)暗藏永夜不寐,相思可以意得也。”而林黛玉版之《秋窗风雨夕》,如“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发抒直露,真钱公锺书所谓“纤薄无韵味”矣!玉谿生诗真可为潇湘子诗“药石”之用。 不徒此也。义山版《秋窗风雨夕》之深远有韵味,尚非题无剩义。结合诗中其他诗句统一理解,当知义山作诗当时,雨尚未下。“秋阴不散”,很明显了,秋雨欲来,而尚未来。由此,“枯荷听雨”,乃预感悬揣之词。义山善用打破时空悬揣之法,如《锦瑟》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上句今日追忆过往,下句则宛如今日自己回溯时空长河、看见站在过往“当时”之自己、早已预见今日自己之萧索而即将离人生之场、故而早已“惘然”;又如《夜雨寄北》之“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悬揣异日归家,与爱妻共剪西窗之烛,相对旖旎,却话作诗今夜,巴山雨时。庄生梦蝶耶?蝶梦庄生耶?故曰:“庄生晓梦迷蝴蝶”也。时空贯通,今昔之感,愈为梦幻。《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则由霜飞晚之秋阴不散,已若预见夜雨绵绵,机杼一若陆游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小楼听春雨者,此际之实写也,明朝卖杏花者,想象之必然也,如此写法,拉长拓深了诗境之时空,诗意因之更为隽永、深长、余韵悠远。而放翁诗写明“明朝”字样,义山诗则并不写明,唯以“秋阴不散”与“留得”二语前后勾连而暗逗秋夜欲雨、一夜秋雨之意,诗味遂而更为含蓄。长夜寂寥,耿耿不寐,幸而上天若好意,“留得”一池枯荷,以雨声为我作伴,庶几稍慰相思怀人之旅次孤寂。如是则本来不堪之夜雨寂寥,转增别一层不妨独赏、颇耐幽品之清韵况味矣。潇湘版《秋窗风雨夕》反复唱叹风雨凄凉,论隽永深长之韵味,输“义山版”远矣——“缺啥惦记啥”,此黛玉独喜深赏“留得”句之由耶? 唐诗鉴赏经典著作《唐诗鉴赏辞典》中,刘学锴先生为义山此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所写鉴赏文,解析细致入微,兹抄录两段: 第三句又回到眼前景物上来:“秋阴不散霜飞晚。”时令已届深秋,但连日天气阴霾,孕育着雨意,所以霜也下得晚了。诗人是旅途中暂宿骆氏亭,此地近一段时期的天气,包括霜期之晚,自然是出之揣测,这揣测的根据是“秋阴不散”与“留得枯荷”。这一句一方面是为末句伏根,由于“秋阴不散”,故有“雨”;由于“霜飞晚”,所以“留得枯荷”另一方面又兼有渲染气氛、烘托情绪的作用。阴霾欲雨的天色,四望一片迷蒙,本来就因相思而耿耿不寐的人,心情不免更加黯淡,而这种心情又反过来更增加了相思的浓度。
末句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但要领略诗句所蕴含的情趣,却须注意从“秋阴不散”到盼“雨”的过程。秋夜听雨打枯荷的况味,诗人想已不止一次地领略。淅沥的秋雨,洒落在枯荷上,发出一片错落有致的声响,别具一种美的情趣。看来倒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的天气特意作美了。枯荷给人一种残败衰飒之感,本无可“留”的价值;但自己这样一个旅宿思友、永夜不寐的人,却能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寥,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了。“留”、“听”二字,写情入微,其中就蕴含有这种不期而遇的意外喜悦。不说“望”而说“听”,自然是因为夜宿的缘故,但主要的还是由于“听雨”蕴含着一种特有的意境与神韵。这“听雨”竟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久听之后,这单调而凄清的声音,却又更增加了环境的寂寞,从而更加深了对朋友的思念。“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更漏子》)其意境或庶几与此相似吧? 李义山《无题》诗,“芙蓉塘外有轻雷”,“车走雷声语未通”,皆暗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后世用相如此句如傅玄《杂言》:“雷隐隐,感妾心;倾耳听,非车音。”及近人王静安《蝶恋花》词:“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状女子相思情浓,动成疑似,笔法含蓄,意味深长。芙蓉塘外有轻雷,遮莫不是雷声,而乃君之车音?车走雷声语未通,两车相擦而过,语未得通,意未得传,则相见实未得见,相见争如不见,车音争如雷声。或解为:意中君子之与我交接,其实不过出乎想象耳,故听雷声,一厢情愿以为君之车音,然究竟语未得通,则君之车音者,终究不过出乎想象耳,实则并非车走雷声,而乃雷作车音。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悲夫!雷声是真,车音为虚。“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则秋阴、枯荷为真,雨声为虚。虚实相生,情韵悠长,此玉溪之诗也。黛玉深赏“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得无亦为此乎。 在爱情里,有所谓“强组CP”,旁人看去如天作之合,而在当事人双方自己,却甘苦自知,鞋不合脚,外人哪里知道。楚辞有香草美人以喻君臣之传统,实则君臣关系,亦可以喻夫妻。如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第三章论及于宋神宗与王安石这一对貌似千古登对的君臣,实则貌合神离:“虽然他(王安石)的‘新法’完全是针对宋代商品经济的新局面而设想的新智术,但在他的主观上,这是在实施《周礼》的太平治道。当宋神宗希望有人指点他如何才能成为唐太宗时,王安石给他一个当头棒喝:你要学尧舜,不要学唐太宗!当旧党感叹着‘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而无可奈何时,王安石分明是越来越意识到,宋神宗的那个唐太宗之梦,把他的出于道德理想的改革拉向了另一个方向。本想富国强兵,健全社会,整饬风俗,崇兴道德,后来却是急急乎聚财养兵,对外作战。被认为三代以来得君莫过的王安石,事实上默默地忍受了君相间的这种深刻的歧异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还只能深藏不露,默默至死。”与之相反亦相似,爱情里又有所谓“欢喜冤家”一说。往往一开始最看不顺眼的,“最不喜欢的”,没准儿几个来回相爱相杀之后,竟然嗅到了同类的气味。黛玉“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云云,是她于义山诗虽已读之甚熟、浸淫甚深,然潜心体察、涵泳神会却仍不够深,尚未及于深所解会义山诗独有之情深一往深美至境,只看到了“自运”与义山诗二者形式上的分道扬镳,没看到两者实质上的同道共行。这也正说明两点:1.林黛玉再怎么世外仙姝,才情高卓,毕竟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深闺少女;2.李商隐确实是数千年难得一出、超越于时代与历史的卓越诗人。 黛玉与义山——她尚未明白,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很喜欢他的。开个玩笑,如果相亲市场上,林妹妹遇到李义山,大概率第一回合pass掉,然后机缘巧合,再接触几回,蓦然发现,这个很可!此处应有歌声响起:“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林黛玉:“我最喜欢李义山的诗。” 这就是黛玉与李义山诗的全部真相。 曹公为黛玉安排只喜李义山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本节皆从书中人物黛玉对义山诗态度这一角度分析;然则还有一角度,便是著者从上帝视角、全知角度,如此安排,有何用意?鄙意,此当是为黛玉日后相思远行未归、不知生死的宝玉而伏笔,秋阴不散,残荷听雨,良人远行,胡不归来,良人终不归,谣传遭横死,则我亦何生为?义山诗《夜意》:“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黛玉相忆宝玉,留得残荷听雨;宝玉相忆黛玉,魂梦过来潇湘;黛玉以宝玉为命舛横死,宝玉故“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而非“魂魄不曾来入梦”。第三十回,宝黛闹别扭后,宝玉重又上潇湘馆来,紫鹃笑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来一日两三遭。”春日酿成秋日雨,早岁那知世事艰,“我便死了,魂也要来一日两三遭。”小儿女玩笑之语,竟成有情人死别之谶。悲夫! 【补】曹雪芹喜欢李义山诗否按书中人物黛玉对义山诗之态度,与书之作者曹公喜欢义山诗与否,从严格的文学研究意义上说,可以研析探究,却不可径直划等号。譬如钱锺书《围城》中,书中人物董斜川纵论宋以后大诗人可“陵谷山原”四字以概,尤推陈散原五百年来最高。世人亦以陈散原为同光祭酒、旧诗殿军,其子陈寅恪虽以史学名家,却并不以诗才称。但,钱锺书却对汪荣祖表示:“陈(寅恪)先生诗做得好,学钱牧斋,亦受李义山之影响。渠老太爷陈三立大有诗名,然除特有的高亢之气外,可取之处无多。”(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之《弁言》)又如董斜川特意表彰“陵谷山原”之“陵”——王广陵;但这并不完全等于钱先生态度。钱先生虽在《宋诗选注》中评王广陵为“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但《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对其则有更精到深入之“酷评”:“阅王逢原《广陵先生文集》毕。古诗奇崛而优闲,极得昌黎之秘,但肌理逊其密致,辞藻输其古茂,遂如慢肤多汗耳。亦时时参以玉川、东野。近诗太粗直,文亦排奡而恨繁冗。死才二十八岁,诗中多叹老嗟卑语,又多老儒正襟危坐道学语。”——故揆彼例此,不能把黛玉对李义山诗之态度,百分百简单等同曹雪芹对义山诗之态度。然则曹雪芹本人之诗风类似义山诗否?曹雪芹喜欢李义山诗否?曹芹溪与李玉溪,此二溪水,究是分流,还是合流? 《红楼梦》中没有“义山体”之诗,而红楼整部书,却很像义山诗,绮丽,多义,引人遐思,耐人研寻,其味酌之愈出,钻之弥深。曹公之性情为人,如裕瑞《枣窗闲笔》载记:“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敦诚《佩刀质酒歌》:“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又敦诚《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言雪芹:“诗追李昌谷。”敦诚《寄怀曹雪芹》:“直追昌谷破藩篱。”敦诚《挽曹雪芹》:“牛鬼遗文悲李贺。”敦诚《过寅圃墓感作》:“谁编昌谷飘残帙,惭说当年沈亚之。”敦诚《鹪鹩庵笔麈》载曹雪芹诗(雪芹非红楼诗,今仅存此一联):“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确有昌谷之气。——就诗风而言,曹雪芹类长吉,而非义山;就性情而言,曹雪芹豪饮,“大笑称快”、“击石作歌”有豪士风,诙谐“善谈吐,风雅游戏”,亦绝不类李义山;然而骨子里,他们一定能互相嗅到,同类的味道。谢客诗云:“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曹雪芹,实为李义山异代之同调。故曹公最卓越的诗——《红楼梦》——焉得不与义山诗相似得如王蒙所赞誉之“双飞翼”耶。 (能看完本文的,敬你是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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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上这些答案都是什么鬼? 黛玉的诗词跟李商隐的是一个路数? 搞笑还是认真的? 李商隐那么晦涩,那么多梗,那么多典故,黛玉的诗词只差是大白话了。。。。 黛玉的诗词用词用字跟李白是一个路数还差不多吧,基本不用晦涩的梗,所有字几乎都是常见字,也都取其原意。 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黛玉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李商隐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自己数数看,用了多少典故? 到现在我还觉得锦瑟很莫名其妙呢。 黛玉说只喜欢李商隐的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恰好符合黛玉本人的用词习惯:无典故,不晦涩,简单,直白,直抒胸臆,却让人感觉有韵味。这才是黛玉,她喜欢的是拟人,给世间万物赋予一个灵魂。 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是符合人设的。(ps,红楼梦中喜欢用典的人其实是薛宝钗: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 不要因为黛玉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谈恋爱,就以为黛玉一定会喜欢李商隐的情诗。 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也不能就武断的说人家就喜欢看潇湘的“霸道总裁,娇妻你别跑”那种言情呀。======================== ps,认真反驳一下各种说法。 反驳第一种:口是心非,爱在心口难开 黛玉是在跟谁说这句话?跟宝玉哦。黛玉跟宝玉说话,需要藏着掖着,喜欢的偏说不喜欢吗?注意这个章节已经是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了,早在32回就有了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里的“你放心”,早在36回就有了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里宝玉突然觉悟。40回这段时间,两人此时正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何以读者却认定此时的黛玉反在宝玉面前遮遮掩掩?把二人知己的设定给吃了吗? 反驳第二种:李商隐“不正经”,所以淑女们必须谨慎表达自己的看法 同上,黛玉当时是在跟宝玉说话。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这种无稽的理由说假话吧。谨慎给宝玉看? 有人可能忘了书中的情景了。我大概描述下。 当时是要坐船,分成两个船。贾母带着儿媳妇孙媳妇(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等已婚妇女上了第一条船先走了。然后宝玉带着姐姐妹妹们坐第二条船。然后伺候主子们的婆子们在岸边随着走。 当时黛玉和宝玉宝钗说话之后,描述了一句景色: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陰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接着贾母说了一句话“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很多人可能就以为贾母在宝玉黛玉这条船上,在跟他们说话呢。其实不然。贾母这句话是说给丫鬟听的。 两个船上的人根本没有对话过。 好了,看了书中情景我问一句,当时贾母王夫人等人都没在身边,黛玉谨慎给谁看? 更无语的是,上了岸之后,贾母想起来行酒令,然后黛玉在贾母和王夫人等都在场的时候,却脱口而出《牡丹亭》和《西厢记》的内容?岂有先跟一起看过小黄书的男友说“kiss伤风败俗”,又在长辈面前大赞“苍老师演技好”的道理? 反驳第三种:此情此景之下,黛玉一下子就从李商隐的诗句中找到了最符合此情景的诗词,必定是最爱李商隐。 这应该是个逻辑错误。荷叶是第一天衰败的不成?这个残荷之景难道是黛玉第一次看?这不是在大观园里天天都能看到,年年都能看到吗?非得是因为黛玉最爱李商隐,才一下子就想到李商隐的这句诗?从李商隐的所有诗句中搜肠刮肚的找出这一句? 我曾经无意间见某江边的日出很美,模模糊糊想起一句诗词,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后来一个朋友来了刚好又看到日出,我跟她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她当时好激动说我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么贴切的诗句,我笑而不语哦。
[color=var(--GBL05A)]编辑于 2016-08-20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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