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联句：大观园最后的旖旎 荞麦花开
红楼梦文本研究员；陈道明表演解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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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续黛玉湘云之联句：大观园最后的旖旎 文/荞麦花开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湘云出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句“冷月葬花魂”，妙玉出来喊住，“不必再往下联”：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哪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她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鬟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她姊妹两个。进来见她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她们，她们说，方才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是这里了。”
妙玉忙命小丫鬟引她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她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她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还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她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她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她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明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方掩门进来。 妙玉续黛玉、湘云之联句，可谓言不称意，笔不及心。既云“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然其所续，如“箫增嫠妇泣”、“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岂非颓败凄楚、困顿孤寂之句？妙玉又云，“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而其下笔，“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之句，又岂非“搜奇捡怪”？用冷僻字，状奇怪境，此昌黎句，非妙玉句。 曹雪芹不至于才力不济，让妙玉言不称旨词不逮意如此。那就只能是一个解释：故意如此。 妙玉孤独，“槛外”独居。故其下笔作诗，困顿孤寂之感，辄不自禁流出。诗以言志，言为心声，这，才是真性情的妙玉，而不是故意要把“颓败凄楚”之诗境气运“翻转过来”的为作诗而作诗，为联句而联句。而“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之句，正所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闺阁）面目上去”；“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二句语带禅机——可见此续诗正“妙玉”之诗，甚为贴合作者身份。细绎妙玉此续诗，起首至“罘罳晓露屯”，诗境尚逼仄困厄，孤独寂寞，恐怖阴森，较之黛玉湘云之所联句，可谓更为颓丧衰败；而至“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则境界始大，气象始阔，此则妙玉所谓之“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再而“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则又转为悲愁烦郁之心绪。整首续诗倒还是实现了“翻转凄楚”、“扭转气数”的预定意图，但终觉有类汉大赋之习惯于“劝百讽一”、劝过于讽，创作效果较之创作意图大幅跑偏，“颓败凄楚”之句凡十四，“翻转”之句才六句，则翻转之气力，究竟相形而见孱弱了。可见正如妙玉所云，诗“亦关人之气数”，那么气数如此，诸芳流散在即，大厦倾覆不远，欲人力强作挽回翻转，恐只能是徒劳了。诚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回末回评：“尤其妙玉续唱，怪木奇石、莽林沼泽、荒原深谷，种种意象，色彩怪厉，已为大观奏出‘丧音’。是乃大观园诸艳结局尽于三美此夜之感慨神伤矣。”此或妙玉所作不称所意之深解耶？ 曹雪芹是故意如此。所以妙玉虽故意不如此而不得不如此。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二句点全书之题旨，即全书开篇便云“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不啻预言“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极盛之际，便须防“树倒猢狲散”、“烟消火灭时”。按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第三一则“李义山”条补订说《锦瑟》之“当时已惘然”： 《锦瑟》……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乃与首二句呼应作结，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朱行中《渔家傲》云：“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而今”早知“他年”，即“当时已惘然”也。拜伦深会此情，尝曰：“入世务俗，交游酬应，男女爱悦，图营势位，乃至贪婪财货，人生百为，于兴最高、心最欢时，辄微觉乐趣中杂以疑虑与忧伤，其故何耶。”不啻为“当时己惘然”作笺矣。 揆诸钱先生之所论，则“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李义山，正“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之妙玉也。才人敏感，骤然惊心，千古同心。 妙玉当闺阁良友黛玉、湘云，而道“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不是不当黛湘为可与遣芳情、言雅趣之闺阁良友，而实为自述心怀、亦代闺友黛玉湘云等人自述心怀也。盖大观园中潇湘馆、蘅芜苑，虽较之槛外人妙玉所居之栊翠庵为“槛内”，而较之大观园外茫茫人世，又不啻“槛外”，是妙玉黛玉湘云等众女儿之深闺寂寞，芳情徒然自遣，雅趣无人与言，则一也。诚如联句之前黛玉对湘云所叹，“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故妙玉此二句，语似浅而意极深，想见其时身侧观诗之黛玉湘云，默吟此二句，亦必心有戚戚焉。 末二句“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尤意深韵远，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评云：“结句平稳，对眼前景，而余韵不尽。暗用杜甫《春日忆李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此情此景，亦如宋人吴芾《前日小诗并呈鲁漕》所云：‘亦知聚首无多日，且把交情更细论。’”凛冬将至，谁人不知。上自贾母，下至黛湘，无不“感凄清”、“悲寂寞”，妙玉于入肌之冰、切肤之寒，自亦不能一无所感。她如“赠卫八处士”的杜甫，“感子故意长”的同时，已然预感来日之大难，世事两茫茫。故而虽已彻旦，而却休云倦，烹茶换盏，更细论文。如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是黛玉宝钗难得无二的一夕秋窗风雨夕促膝夜话；妙玉黛玉湘云这些深闺良伴，多年以后，她们或是湘江水逝楚云飞沦为船妓，或是无瑕白玉遭泥陷流落烟花，或者质本洁来还洁去魂归离恨，魂而有知，蓦然回首，面对蛛丝儿结满雕梁的陋室空堂，她们将会回想起，那个一灯如豆、墨香如缕的遥远的中秋夜。
编辑于 2020-08-12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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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1 20:46: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