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结局里,宝玉悬崖撒手,悟道出家,丢下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脂批的解释十分详尽,已是定数,实难更改。
贾宝玉走后,薛宝钗将何去何从?红楼开篇甄士隐解注《好了歌》,其中有一句“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评曰:湘云、宝钗一干人。
甄士隐解注《好了歌》这处证据足以证明,薛宝钗在被贾宝玉悬崖舍弃后,一直孤独终老,这恰恰也解释了红楼梦曲十二支中,薛宝钗的判曲名为《终身误》——对于女子而言,终身二字的含义,直指其夫,再无他解,故金庸《神雕侠侣》写郭襄孤守一生,其诗亦曰:风凌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贾宝玉顿悟之后,薛宝钗是否也会跟随悟道出家?毕竟她也领悟了人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真谛;或者如某些阴谋者所述,薛宝钗改嫁给了贾雨村?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藏在一颗药丸里,便是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
薛宝钗详叙冷香丸原著第七回,曹雪芹介绍冷香丸,为癞头和尚提供药方,薛家再三搜罗所需药材,终于造出了冷香丸。
蒙府本石头记评价此药: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
这个“冷”字十分关键,与薛宝钗之姓氏相对,取“雪冷”之意,映射到为人处世上,则表现为冷静理智,不为尘世热毒所侵扰,面对人生最大之痛苦——生离死别,薛宝钗“亦能自安”。
这个解释已然透露出薛宝钗的人生态度,就算贾宝玉离开了她,她还是会安之若素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她不会寻死觅活,更不会悟道或者改嫁。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贾宝玉来梨香院探望宝钗,曹雪芹借机展开细描,原著记: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
曹雪芹给薛宝钗定下的人设,是一个境界浑厚、性情成熟的大姐姐形象,她的心理年龄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在十几岁的爱美年龄,且具有爱美的经济条件下,她身上穿的衣服却是半旧的,脸上也不施粉黛,远非脂粉妖魔可比,她心如明镜,却说话不多。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为了刻画宝钗的冷,《红楼梦》里设计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就是金钏之死,当薛宝钗得知金钏跳井自尽后,快步赶到王夫人住处,意欲安慰姨妈,对于金钏的死,宝钗不认为她是自尽,而是怀疑她在井边玩,不小心坠井。
因为以宝钗的价值观,她不相信金钏会因为摔坏了东西,被主子骂了几句就跳井自尽。事实上薛宝钗的分析是对的,因为王夫人骗了她,金钏并不是摔坏了东西,而是和自己儿子贾宝玉言语调戏,可这话是不能告诉宝钗的。
言语嬉戏金钏遭撵安慰到最后,薛宝钗对金钏自尽这种可能性,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她说: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第三十二回)
有许多读者因此批判宝钗,觉得她过于冷漠,这种评判自然是不客观的,因为宝钗评价的行为模式是“金钏摔坏东西,不甘心被骂,所以跳井”,如果宝钗知道了其中内情,或许会有不同的评价,但她的冷静理智,在这个过程中,确乎展现得淋漓尽致。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第二个故事是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悔婚,尤三姐拔剑自刎,消息传至薛家,薛蟠流泪感慨,薛姨妈也是哀婉叹息,只有薛宝钗的反应不同,原著记: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第六十七回
对于柳尤的爱情悲剧,薛宝钗完全无感,反倒劝母亲和哥哥,请底下辛苦运货的伙计们好好吃个饭,把应酬交际的工作做好。
尤三姐之死台湾学者欧丽娟,分析此情节时,将薛宝钗和贾母并列而论。第七十五回“荣府中秋夜宴”,传来甄家被抄的消息,贾母听说后,同样也是不以为意,反而劝王夫人等不要管甄家,先想想自家的中秋赏月。
对贾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庚辰本有批语写道: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已往,聊来自遣耳。(七十五回)
贾母不让自己陷入一开始听到甄家事故时所产生的不自在中,而改变注意力,转向凝视中秋的皎洁月亮,以驱散满天的黑暗,这和宝钗对柳、尤事件的反应如出一辙......死者不能复生,出家的人也是断线的风筝,个人的缘法决定了不同的道路,无人可以强求加以扭转,更不必跟着一起陪葬,于是把心力放在好好照顾活着的人,不亏待身边的亲友,也为他们创造更完善的缘法,这是一种超脱出单一对象,而从群体大局的视野所作的处理。——《大观红楼》
贾母对曾经的世交甄家,似乎漠视,薛宝钗对金钏之死、柳尤悲剧,亦是漠视,但这种漠视的背后,是一种高度理智的人生观在背后操纵——一味的精神内耗,付出大量的同情心理,并不能改变现实,既如此,何必纠结,不如服下一颗冷香丸,纵然面对生离死别,吾亦能自安。
薛宝钗作《临江仙》薛宝钗的这种人生观,也体现在她的诗作中,第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薛宝钗做了一首《临江仙》,诗中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临江仙》
一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薛宝钗练就了不作无益之悲的能力,上个具有这种能力的金钗,还是邢岫烟,她在《咏红梅诗》末尾写道: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它冰雪中。
于是我们看到,邢岫烟面对不成器的父母,面对姑妈邢夫人的忽视,面对贾家刁奴的欺负,面对典卖冬衣的窘境,她都随分从时,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显得坦然自若,令人钦佩。
三美作《咏红梅诗》薛宝钗也是如此,虽然《红楼梦》未完,我们无法得知红楼结局里,贾宝玉悬崖撒手之时,薛宝钗是怀着怎样的心理接受这一现实,但她一定不会走极端——她不会像金钏那样自尽,也不会像柳湘莲那样出家,她只会继续坚强地过日子,坦然迎接“如何两鬓又成霜”的漫长岁月。
曹雪芹最初写《红楼梦》,曾设置下情榜,目下早已无考,只有宝黛钗三人残存,林黛玉为情情、贾宝玉为情不情,薛宝钗则为无情,无情二字与“冷香丸”的功效不谋而合。
但这种无情很难分出褒贬,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曹雪芹给薛宝钗设计的花签,上面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不喜宝钗者,只看到无情二字,喜欢宝钗者,则看到动人二字,究竟孰喜孰厌,孰为正论,此百年争论,留与诸君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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