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虽是描写浪漫女性世界为主线，但其中不乏对写实世界的认真考量，而若能细读红楼，便会发现，《红楼梦》中亦有一个刀光剑影的水浒世界。
且不论游侠柳湘莲，以及高鹗续写中武艺高强的包勇，单论前80回中，醉金刚倪二的出现，最具有浓浓的水浒气息。
倪二是一个典型的小混混，属于破皮无赖之流，日常以放高利贷为生，可谓是正常人眼中的反面角色。曹公别出心裁地模仿水浒之风，给倪二起了个“醉金刚”的混名，类似“及时雨宋江”、“托塔天王晁盖”、“豹子头林冲”的风格，充满着浓郁的世俗江湖气息。
倪二正式出场是在《红楼梦》第24回，彼时倪二正收了利钱回来，心情不错，喝了点酒，恰好撞上向舅舅借冰片、麝香无果的贾芸，倪二身上的泼皮气息发作，上来就要殴打对方，看到对方是贾芸，这才收住拳头。且看原文：
贾芸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就一头蹦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蹦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抡起拳头就要打......睁开醉眼，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第24回
而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贾芸惊讶，倪二听说了贾芸的困境之后，立刻将自己刚刚收来的十五两三钱银子借给贾芸，还声称不用利息，对于倪二这样的小混混而言，能做出这样的慷慨解囊之举，完全出乎贾芸的预料。
当事人贾芸被惊着了，他与倪二私交并不深厚，两人只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自己舅舅卜世仁都欺负贾芸，言语间多辱骂责备之意，刚刚尝过世态炎凉的贾芸，对倪二的大方有些不明就里，但眼下急缺银子，加上贾芸对倪二有一定的判断，这才收下了这份银子：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到罢了。——第24回
曹公的用词很准确，对倪二的评价很客观，倪二是泼皮无赖，这是事实，但同时也是个义侠。看似“侠”与“泼皮”相矛盾，实则不然，比如《水浒传》之梁山泊好汉，素日跟众弟兄称兄道弟，两肋插刀，遇见不平之事该出手时就出手，可这并不影响他们日常下山劫掠良民的财物，没有绝对的大侠，也没有绝对的无赖，倪二正是这般人。
眼下，倪二能对贾芸这般讲义气，说借银子就借银子，可在平常收取高利贷的时候，在欠债人的视野下，倪二则堪称泼皮恶霸，应行过不少“断水断电”、“门口泼狗血、油漆”、威胁欠债人人身安全等恶举。
而我们要探究的重点在于，倪二为何愿意借钱给贾芸呢？当然，我们不排除倪二喝多了，一时热血冲头，被所谓的义气冲昏了头脑，冲动之下借了贾芸银两。
但细读文本，这个情节应该并没有这么简单，倪二一开始被贾芸撞着，直接就挥拳殴打，可见他性子里的痞气，可在知晓对方是荣国府的支庶贾芸之后，立刻礼貌相待，还连连称“我该死，我该死”，可见倪二对贾芸态度的转变，很大程度上还是归结于平民对门第的敬畏。
同时，倪二对贾芸的帮助，也与贾芸自己的能力有很大关系。《水浒传》中，小旋风柴进送武松银两、送林冲银两，皆是因为此等人皆是好汉，武力值很高，笼络起来，将来保不住哪天就派上了大用场，如果只是个寻常混混，恐怕压根混不进去柴府的大门，归根到底，还是要当事人自己有实力。
贾芸无疑符合这个条件，贾芸的落魄，完全是缺少机遇，单论交际和办事能力，贾芸应在贾蔷、贾芹等其他贾府支庶子弟之上，可就是因为父亲早丧，和母亲相依为命，缺少机会，日子才越过越差，贾芸如果某一天遇到属于自己的平台，定能大展宏图，后来贾芸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送礼给王熙凤，进而谋得大观园内绿植栽培的差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倪二借钱给贾芸，内在原因是看中了贾芸的能力，以及他背后隐形的平台——贾府，贾芸身为贾家人，保不齐那一天就混成功了，自己眼下帮助贾芸一场，自己将来就是贾芸的恩人，这个人情可是大大的。
这些都是内在原因，若是浮于表面，单看情节线索，倪二借给贾芸银两，仿佛是为了一个“义”字，在借钱给贾芸的时候，他说了这么一段义薄云天的话：
倪二大笑道：“既说‘相与相交’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相交’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儿把银子给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第24回
好一个爽快的倪二！贾芸一开始还说了几句面子上的官话，倪二直接不耐烦地点破，说他借钱给贾芸，是图一个“相与相交”，如果要写借条，那他就不借了，可见倪二的确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
抽丝剥茧，继续深入，倪二之所以有这份义气，其实跟他所处的阶层有很大关系，就好比《水浒传》之梁山好汉，将兄弟情义连接起来的重要根据就是一个抽象的“义”字，为兄弟可以两肋插刀，宋江江州将被斩，梁山众好汉不顾性命之忧，前来劫法场，为的也是一个义气。
倪二身为下层人士，且从事“收高利贷”这样的黑社会属性的工作，一般的伦理道德很难对他形成束缚，所以在这种特定的职业下，延伸出“义气”二字，作为这个行业约定俗成的契约关系，倪二这类不被主流社会接纳的人，只能彼此之间相互关照，遵守“义气”的束缚，这样才能在这个圈内混的开。
十年砍柴在《闲话红楼》中以倪二为切入点，进一步分析了为何有“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说法：
倪二这类阶层可以利用的资源除了最原始的本钱——力气和拳头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力气、拳头之间的整合，可以抵御更大的风险，而整合需要的就是“义气”。但与“仗义每从屠狗辈”相对的读书人，有更多的资源可资利用，比如通过科举当官，或者当官不成给人做师爷、幕僚，凭借的是另外一种规则生存，所以不需要“屠狗辈”那样讲义气，容易被人斥之为“负心”。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倪二最终和贾芸形成了“整合”，两人还一起救出了差点被卖的丫环林红玉，进而成就了红、芸两人之间的姻缘；高鹗续写的后40回中，则安排倪二被关监牢，贾芸坐视不管，最终两人关系破裂的情节，至于那个情节更靠谱，读者自行见仁见智。
发表于 2024-6-25 03:3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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