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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新学网 > 小说 >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蒙回前诗:群艳大观中,柳弱絮春风。惜花与度曲,笑看利名空。]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蓉、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庚辰侧批:一派心机。]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风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蒙侧批:活跳。]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蒙侧批:发人一笑。]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蒙侧批:粗蠢惜景可笑。][蒙侧批:后将有大观园中一段奇情韵,不得不先为此等丑语一造(?),以作未火先烟之象。][庚辰侧批:写凤姐风月之文如此,总不脱漏。]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庚辰侧批:好章法!]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如此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风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予掌平的人,叫他们吃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庚辰侧批:韵人行韵事。]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蒙侧批:何等精细!]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庚辰眉批: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再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己卯冬夜。]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庚辰侧批:多大力量写此句。余亦惊骇,况宝玉乎!回思十二三时,亦曾有是病来。想时不再至,不禁泪下。]宝玉听了,[蒙侧批:大家风范!]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蒙侧批:写尽祖母溺爱,作后文之本!]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庚辰侧批:有是事,有是人。]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庚辰侧批:活像活现。]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庚辰侧批:“消气散”用的好。]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庚辰侧批: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蒙侧批:为天下年老父母一哭!]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庚辰眉批:写宝玉可入园,用“禁管”二字,得体理之至。壬午九月。]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蒙侧批:活现!]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庚辰侧批:大家细细听去,活似小儿口气。]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庚辰侧批:几乎改去好名。]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庚辰侧批:好收拾。][蒙侧批:严父慈母,其事异,其行则一。]“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庚辰双行夹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蒙侧批:何等牵连!],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庚辰侧批:等坏了,愁坏了。所以有“堆下笑来问”之话。]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愿婪愿馈”[就说大话,毕肖之至!]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庚辰侧批:颦儿亦有盘算事,拣择清幽处耳,未知择邻否?一笑。]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庚辰侧批:择邻出于玉兄,所谓真知己。][蒙侧批:作后文无限章本。]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庚辰双行夹批:八字写得满园之内处处有人,无一处不到。]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庚辰侧批:末必。]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庚辰侧批:有之。]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庚辰眉批:四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也。壬午孟夏。]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庚辰双行夹批:不进园去,真不知何心事。]

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庚辰侧批: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今痛恨。]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庚辰侧批:好一阵凑趣风。]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庚辰双行夹批:情不情。]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庚辰侧批: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锄上挂着花囊,[蒙侧批:真是韵人韵事!]手内拿着花帚。[庚辰眉批: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过仙笔不写,恐亵我颦卿故也。己卯冬。][庚辰眉批: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新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之难若此!叹叹!丁亥夏。笏叟。]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庚辰侧批:如见如闻。]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庚辰侧批:好名色!新奇!葬花亭里埋花人。]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庚辰侧批:宁使香魂随土化。]岂不干净。”[庚辰双行夹批:写黛玉又胜宝玉十倍痴情。]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庚辰侧批:顾了这头,忘却那头。]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庚辰侧批: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司司四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庚辰侧批:唬杀!急杀!]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庚辰侧批:虽是混话一串,却成了最新最奇的妙文。[此誓新鲜。]]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庚辰侧批:看官想用何等话令黛玉一笑收科?]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鑞枪头’。”[庚辰侧批:[更借得妙!]]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蒙侧批:儿女情,丝毫无淫念,韵雅直至!]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庚辰双行夹批:一语度下。]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庚辰双行夹批:有原故。]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庚辰侧批:入正文方不牵强。]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庚辰双行夹批:妙法!必云“不大喜看”。]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庚辰双行夹批:却一喜便总不忘,方见楔得紧。]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庚辰眉批: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己卯冬。]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庚辰侧批:非不及钗,系不曾于杂学上用意也。]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庚辰侧批:将进门便是知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庚辰: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自难持,况怯怯之弱女乎!]

[蒙回末总评:诗童才女,添大观园之颜色;埋花听曲,写灵慧之悠娴。妒妇主谋,愚夫听命,恶仆殷勤,淫词胎邪。开楞严之密语,闭法戒之真宗,以撞心之言,与石头讲道,悲夫!]

[校者注:本回部分蒙批(主要是侧批、回前回末批语),系校者自己识字断句。因水平实在有限,肯定错误多多,望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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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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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

[蒙回前总批:夹写醉金刚一回,是处中之大文字,聊醒看官倦眠而,然亦书中之必不可少之文字,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加一“侠”字,则有大深意存焉。]

[靖:“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三十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庚辰侧批:此“傻”字加于香菱,则有多少丰神跳于纸上,其娇憨之态可想而知。]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庚辰侧批:一丝不漏。]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庚辰侧批:“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庚辰侧批:为学诗伏线。]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庚辰双行夹批:棋不论盘,书不论章,皆是娇憨女儿神理,写得不即不离,似有似无,妙极!]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庚辰眉批:是书最好看如此等处,系画家山水树非褊志惚 ,末用浓淡墨点苔法也。 亥夏。畸笏叟。]笏叟。]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庚辰侧批:胭脂是这样吃法。看官可经过否?]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庚辰侧批:不向宝玉说话,又叫袭人,鸳鸯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庚辰侧批:此五字内有深意深心。]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庚辰侧批:一丝不漏。]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庚辰侧批:芸哥此处一现,后文不见突然。]“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庚辰侧批:大族人众,毕真,有是理。]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庚辰侧批:何尝是十二三岁小孩语。]倒象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庚辰侧批:虽是随机而应,伶俐人之语,余却伤心。]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庚辰侧批:是兄凑弟趣,可叹!]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庚辰侧批:何其堂皇正大之语。]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庚辰侧批:一丝不乱。]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庚辰侧批:一丝不乱。]宝玉方请安。[[好规矩。]]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庚辰侧批: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辰侧批:千里伏线。]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庚辰侧批:明显薄情之至。]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庚辰双行夹批:逐步一段为五鬼魇魔法作引。脂砚。]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庚辰侧批: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庚辰侧批: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庚辰侧批:已被芸哥瞒过了。]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庚辰侧批: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来空了。]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庚辰双行夹批:甥舅之谈如此,叹叹!]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庚辰侧批:何如,何如?余言不谬。]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庚辰侧批:推脱之辞。]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庚辰侧批: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庚辰侧批: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庚辰侧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庚辰双行夹批: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庚辰侧批:有志气,有果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庚辰侧批:虽写小人家涩细,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气逼出,后文方不突然。《石头记》笔仗全在如此样者。]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庚辰侧批:有知识有果断人,自是不同。]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庚 讲批:自上看来,可是一口气否?]听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庚辰眉批: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大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庚辰侧批:写生之笔。]“原来是贾二爷,[庚辰侧批:如此称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量在”也。]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庚辰侧批:本无心之谈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庚辰侧批:如闻。]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庚辰侧批:写得酷肖,总是渐次逼出,不见一丝勉强。]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庚辰侧批:可是一顺而来?]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庚辰侧批: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庚辰侧批:知己知彼之话。]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庚辰侧批:知己知彼之话。]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庚辰侧批: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庚辰侧批:芸哥亦善谈,好口齿。]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庚辰侧批:“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是也。]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庚辰侧批:如今不单是亲友言利,不但亲友,即闺阁中亦然,不但生意新发户,即大户旧族颇颇有之。]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庚辰侧批:爽快人,爽快语。]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庚辰侧批:常起坐处人,毕真。]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庚辰侧批:仍应前。]不在话下。[庚辰眉批:读阅“醉金刚”一回,务吃刘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庚辰侧批:芸哥实怕倪二,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庚辰侧批: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该 批:果然。]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

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庚辰侧批:当家人有是派头。]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庚辰侧批:那一个不喜奉承。]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庚辰眉批: 自往卜世仁处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庚辰侧批:过下无痕,天然而来文字。]贾芸道:“有个原故,[庚辰侧批:接得如何?]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庚辰侧批:随口语,极妙!]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蒙侧批:世法人情,随便招来,皆是奇妙文章。]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庚辰侧批:像得紧,何尝撒谎?]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蒙侧批:作者是何神圣,具此等大光明眼,无微不照?]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庚辰侧批:像个婶子口气,好看杀!]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庚辰双行夹批:看官须记,凤姐所喜是奉承之言,打动了心,不是见物而欢喜,若说是见物而喜,便不是阿凤矣。]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庚辰侧批:的是阿凤行事心机笔意。]“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庚辰侧批:好名色。]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庚辰侧批: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当很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庚辰侧批:二“好”字是遮饰半句来不到语。]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庚辰侧批:口气极像。]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庚辰侧批:一句,礼当。]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庚辰侧批:这句是情孽上生。]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庚辰侧批: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庚辰侧批:一连两个“他”字,怡红院中使得,否则有假矣。]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庚辰侧批:滑贼。]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庚 讲批:也作得不像撒谎,用心机人可怕是此等处。]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庚辰侧批:曹操语。]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庚辰侧批:又一折。]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庚辰侧批:总不认受冰麝贿。]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庚辰双行夹批:至此便完种树工程。一者见得趱赶工程原非正文,不过虚描盛时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为避难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树其价怎么,买定必株,岂不烦絮矣?]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庚辰侧批:若是一个女孩子,可保不忘的。]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庚辰双行夹批: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其一也。]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庚辰双行夹批:三字不可少。]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庚辰双行夹批:妙!文字细密,一丝不落,非批得出者。]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庚辰双行夹批:是宝玉口气。]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庚辰侧批:神龙变化之文,人岂能测?]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庚辰双行夹批:六个“一面”,是神情,并不觉厌。]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庚辰双行夹批:与贾芸目中所见不差。]宝玉看了,便笑问道:[庚辰双行夹批:神情写得出。]“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庚辰双行夹批:妙问。必如此问方是笼络前文。]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庚辰双行夹批:神情如画。]“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庚辰侧批:这是下情不能上达意语也。]那丫头道:

“这话我也难说。[庚辰侧批:不伏气语,况非尔可完,故云“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庚辰侧批:好!有眼色。]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庚辰侧批: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庚辰眉批: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庚辰侧批:清楚之至。]

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庚辰侧批:难说小红无心,白描。]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庚辰侧批:“难说”二字全在此句来。]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庚辰侧批: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庚辰侧批:可是暗透法。]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庚辰双行夹批:又是个林。]小名红玉,[庚辰双行夹批:“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庚辰双行夹批:妙文。]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庚辰双行夹批: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况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庚辰双行夹批:争夺者同来一看。]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庚辰侧批:“难说”的原故在此。]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庚辰侧批:余前批不谬。]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庚辰双行夹批:争名夺利者齐来一哭。]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 “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庚辰侧批: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鬟。]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庚辰:《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

[红玉在怡红院为诸环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

[蒙回末总评:冷暖时,只自知,金刚卜氏浑闲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旧债原无底。任你贵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时间,风流愿,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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