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最深的隐喻，都写在了大观园里
初唐白话诗僧王梵志有两首诗，其一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其二云：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语气很是调侃，然而细思却意味深长。土馒头是形容坟茔的形状，无论你在城里生活得如何，终究逃不过死后埋到城外的土馒头——坟茔中。即便你费尽心思，用铁来坚固门槛，以期富贵权势能千年流传下去，可是世上哪有人能活过百年？ 又宋范成大之有诗道：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这首诗是作者“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时候发出的感慨，人无论富贵或是贫穷，其实和蝼蚁鸟兽也没区别，死后最终都是要埋到那个土馒头中去的。 一、暗喻富贵生死的水月庵和铁槛寺 红楼梦第十二回，贾瑞死后，庚辰本有一段脂批：所谓“铁门限”事业，先安一开路道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以贾瑞之死为秦可卿之死开路道，第十五回，秦可卿寄灵铁槛寺，有一段文字这样介绍：“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紧接着就有甲戌侧批：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 贾府的宁荣二公尚在时，就已经开始为子孙后代筹谋了，取名铁槛寺也不外乎是寄望千百年后还能继续荫泽后辈子孙——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可是“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脂砚斋补充“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为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 祖宗安排好了的容所，后人却并不领情，“家业艰难”的是无法挑剔，无别处可去，只能在这里安顿了，但是有钱讲排场的比如凤姐，却并不安分，带了众人另外住到了“馒头庵”。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诨号，离铁槛寺不远。甲戌双行夹批：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此中有深意，不妨细嚼之。 这一回题目正叫《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在祖宗留下的基业前，而且是正在给死人操办丧事的法场前，王熙凤竟然无一丝敬畏之心，借着老尼求她办事的当儿，潜规则了一把，找老尼敲了三千两银子。 秦钟也并未因馒头庵是寺庙而生禁忌，反而趁着夜黑无人和智能儿苟行了风月之事。最后作者写了他们的因果报应——王熙凤种种贪行暴露，死亦未得善终，终是一床破席卷了去；秦鲸卿那晚虽然得了趣，却感染上了风寒，又兼被老父打了一顿，不久便“夭逝黄泉路”。 原来“不远”不仅仅是馒头庵与铁槛寺的距离，同时是生到死的距离。行不端者皆命不久矣！ 二、大观园其实是一座葬花冢 全书从第一章开始，就不断的在写死亡。而贯穿全书的，无处不是与死亡相关的悲音。 第一回，只听道人说道：“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陶渊明诗云:“一旦百岁后，相与归北邙”白居易诗云:“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金代元好问《北邙》曰:“驱马北邙原，踟蹰重踟蹰。千年富贵人，零落此山隅”…… 洛阳城北的邙山有6代24帝的陵墓，其他陵墓更是多得“几无卧牛之地”。更有古语“生于苏杭，葬于北邙”，是说出生的时候要投身到苏杭这样的富贵之地，死了后就要葬于北邙山这样的风水宝地。这里是古人向往的终极归宿。 宝玉梦入太虚幻境，在“薄命司”里阅读到红楼女儿的司命卷册，更领略了“群芳髓”香——众薄命女儿们的骨髓所制成，“千红一窟”茶——千红一哭，“万艳同杯”酒——万艳同悲，更领略到这些薄命女子的悲惨身世制成的北曲——却浑然不能解其中味，不知不觉又走入迷津边，那迷津中的夜叉海鬼将水搅得如雷响，更要将他“拖将下去”——这太虚幻境分明是一个阴司地府的所在。正合了第一回僧道之语：“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所谓风月情浓之人，不过“一干风流孽鬼”。 第五十一回，晴雯病了，面对太医开出的虎狼药，宝玉生气地叫另外找了大夫来看，当看到药性平和了以后，很高兴却说了这样一番听上去并不吉利的话： “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松柏比喻坚贞的洁操，而元春嘱咐多种松柏的大观园里，又埋着什么样的人呢？是比喻这些冰雪一样的红楼女儿们吗？杨树也是适合在陵园里载种的树，又因为杨树高大挺拔，宝玉这里虽然有一贯的自谦，但是也有自比做一棵大树来护卫这些女儿们的意思。 第二十三回，王熙凤传了元春的话：“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树底下还叫种些花草”。古语有云“松柏桑梨槐，不进王府宅”，在风水学上来说，松柏是适合阴宅种植的树木。有细思极恐的感觉吗？大观园难道真是“大棺园”？ 无独有偶，第五十一回里偏偏就不停地提到了坟茔。 薛小妹做了十个灯谜，谜面是以绝句形式制作的怀古诗，题目是曾经去过的十个地方，并以诗怀前人。这时李纨突然说道：“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 《广舆记》是明代陆应阳（生卒年不详）所编，现在所知道的是明万历年间的刻本，是书为史部地理类，价值极高。这本书其中还记载了很多名人的陵墓所在。因书中称明朝为国朝，乾隆年间被禁毁，清康熙二十五（1686）年蔡方炳新编《增订广舆记》。 李纨一直被形容成槁木死灰一般的人物，也没有文采风流的描写，但是从她读《广舆记》这样的书来看，她只不过是因为孀居，而将自己收敛并主动边缘化了，结社之时她也是有做过应制诗的。 三、大观园的建造格局令人深思 大观园的建造，本是为元妃打造省亲别墅，可是园中景致读来却实在令人胆脊生寒。 “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遂命开门，只见迎门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往前一望，见白石碐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白墙，白石，一色缟素，石头也是如鬼如兽，迎门是绿色山梁做嶂，这园子坐落于群山环抱之间，一条羊肠小路通进去。 再往前“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范石湖即范成大，他有两首写石头的诗，其中《白狗峡》写到：“江纹圆复破，树色昏还明。连滩竹节稠，汹怒奔夷陵。石矶铁色顽，相望如奸朋。踞岸意不佳，当流势尤狞。山回水若尽，但见青竛竮。惨惨疑鬼寰，幽幽无人声。”又另一诗：“白帝庙前无旧城，荒山野草古今情。只余峡口一堆石，恰似人心未肯平”。 这描写的景色实在令人恐怖，这哪里像一个透着富贵喜气的省亲之园，分明一个埋葬亡人的陵园。 本该丰华气象的稻香村，写来是“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何等凄凉。 十八回蒙双行夹批：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葬花冢即是林黛玉葬花的所在。花——又何尝不是大观园中的儿女们呢？ 薛宝钗的“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脂批说“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食花者莫不是食人者？ 有了“冷香丸”，必定有“暖香丸”，林黛玉的药“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连药都是要用死人的。 庚辰双行夹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批者将唐寅《落花诗》第二十二首，改“青草”为“青冢”。到第八十回，半部书里先后就有三十人亡故，没有新生命的接引，只有死亡的不断到来。 那些将大观园编排成圆明园的，将书读作大清废太子的，不知大清皇帝看到会是怎样的反应，我大清可正经历康雍乾盛世啊！ 还有曹寅家的曹雪芹，明目张胆书中写什么“地陷东南”、说什么“末世”，是要将我大清生生写死啊，你先祖府上早已经被查抄了，难道你还想继续被灭门吗？——不对，曹寅家谱上几时有了曹雪芹这个人？ 薛宝钗题匾额“凝晖钟瑞”，并作诗：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原来大观园是在帝城的西边，紫禁城的西边正是明十三陵的所在。金陵十二钗加上绛洞花王的，正好十三座陵墓。此金陵（金色帝王陵）非彼金陵（南京）！ 去游览过十三陵的人应该知道，第一道风景正是石牌坊，石牌坊又称“五门六柱十一间”，第十七回正写了一进大观园见到的便是“正门五间”。 就算大观园是个阳宅，“天子五门”的周礼制，谁家敢僭越？小小的江宁织造府就算借一万个胆都莫敢。 作者：轻飏，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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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 21: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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