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中秋的笛声呜咽,而我的泪水孤独少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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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则亏,盛筵必散”——《红楼梦》里的中秋夜宴
花影读史 2019-09-11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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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花好月圆,玉露生凉,丹桂香飘。这样的时刻原本应该是欢乐祥和的。而《红楼梦》中的中秋节在团圆、美好、欢乐的表象中却透露着无限的悲凉、孤独和凄楚。尤其是在第七十五回、七十六回设在大观园中的中秋夜宴,作者浓墨重彩用了两回篇幅来描写,但有多灿烂就有多落寞,在看似热闹的中秋夜宴中,作者以乐景写悲情,将人物令人叹惋的悲剧命运隐藏在表面的华美和皎洁的月光之下。无论是赏月期间的笑话、笛声、诗句,还是看似美好、祥和团圆的氛围中,都处处透露着浓烈的没落、悲凉之感以及不祥的预感。
《红楼梦》第一回开篇“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就写到了中秋节。贾雨村进京应考,因盘缠无着,暂且栖身于葫芦庙以卖字为生。此时的贾雨村,还是个才华横溢、抱负不浅的穷书生,所以他得到了隐居的乡宦甄士隐的赏识与看重。中秋之夜,甄士隐去请贾雨村举杯邀月,贾雨村当时正在吟诗:“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贾雨村吟罢,另吟出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甄士隐听了,便夸赞贾雨村“真抱负不浅也!”接下来,贾雨村和甄士隐两人对饮,“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贾雨村趁着酒兴,又吟出一首中秋咏月诗:“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此处脂砚斋有这样的批注:〖甲戌眉批: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批注说出了《红楼梦》的结构是以中秋起,以中秋收,而“三秋”是关键。第一个中秋过后,甄士隐的命运急转直下,由幸福安康转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境地,而贾雨村和丫环娇杏却好运连连,一个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一个由妾扶为正室、野鸡变凤凰。正是,此消彼长,阴晴圆缺。
《红楼梦》中第二次提到中秋节是在第十一回。当时,正值贾敬寿辰,王夫人等到宁国府表示祝贺,并探问秦可卿的病情。贾珍的夫人尤氏说:“(秦可卿)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怠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
这个中秋是怎么过的,小说没有直接详细描写,只在尤氏的话语中得知贾母、王夫人等玩到半夜,而秦可卿就是在过完中秋节后得的“病”。其后,第十三回,秦可卿离世时托梦给王熙凤说道:“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秦可卿通过托梦希望可以点醒王熙凤,不要再痴迷于眼前的繁华而不悟。让她退步抽身、为家族的没落早做打算。第二个中秋节过后,“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秦可卿不久便“病亡”了,并通过托梦王熙凤预示了贾家在经历“瞬息的繁华”后“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红楼梦》中第三次描写中秋节是在抄捡后的大观园中,也应该是全书中最后一次写中秋节。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作者罕见地用了两回笔墨来详细描写书中最后一个中秋节。从这两回的回目中就能感受到凄清、悲凉与落寞。
第七十五回着重写荣国府中秋家宴。此回,刚刚经历了抄检大观园,人心惶惶,宝钗一家搬出了园子。又恰逢金陵甄家获罪被抄家,王熙凤又生病不起,所以贾母闷闷不乐。中秋夜宴就设在大观园山脊上的凸碧堂内。为了营造团圆热闹的氛围,让贾母开心,连平时公务最繁忙的贾政也到了场。期间为了给酒宴增添快乐气氛,贾母还提出做击鼓传花的游戏,“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第一个被罚的是贾政,然后是贾赦,他们分别讲了一个笑话。但是这两个“笑话”都让贾母高兴不起来。一向端正严肃的贾政,讲了个跪舔老婆脚,有点恶心低俗的笑话,贾赦更是抓住机会暗讽贾母偏心眼,惹得贾母心中不快。
而后的笛声,越发让这个中秋之夜感到凄凉伤感。酒饭过后,“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不多时,“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然相赏。”而后,夜深人静,“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
而这年中秋节前夕,尚处于居丧期的宁国府却成了赌窝淫所。贾珍一伙在贾敬孝期未满之时聚集一伙淫棍赌徒,以习射为名,整日聚众豪饮,吃喝淫赌,腐烂透顶。因处于居丧期间,不宜过节。所以,宁国府提前在八月十四晚赏月。但期间发生了更加诡异恐怖的事件。在会芳园的丛绿堂中,贾珍带领妻妾赏月,本来一切祥和安好,大家兴致颇高,“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而后来发生的事,就令人毛骨悚然了。
原文: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風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風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
到了第七十六回,夜深了,凸碧堂赏月最后只剩下探春在陪贾母硬挺着,其他人早已经散去,林黛玉和史湘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俩人早悄悄地离开了依山而建的凸碧堂,来到了傍水而造的凹晶馆,一个是登高对月、一个是临水映月,一处热闹嘈杂,一处清辉幽静。“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風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
面对此情此景,黛玉和湘云诗兴大发,开始玩联诗游戏,就在这一幅凄清的“清风白露,镜花水月”的中秋之夜,她们吟出了奇诡、寒意阵阵的两句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这个红楼梦里最后的中秋节,在月满大观园的盛景下,强颜欢笑的夜宴、再配上凄凉哀怨的笛声,还有黛玉与湘云诡谲的诗句,以及中秋前夜,宁国府祠堂传出来那一声令人悚然的长叹,无一例外的都点破了月满则亏,盛筵必散的内涵本质。预示着贾府即将迎来大难临头、树倒猢狲散的结局。正是“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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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红楼梦》里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前一天,甄家被抄的消息传来,甄家派来的人已见了王夫人。贾母听了虽不自在,却还说明天中秋赏月的事要紧。这个老人家心里真的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哀思吗?她一定有,只是不肯表现出来。她不知道,就在这个中秋节前夜,贾珍的宁府家宴上已突现异象,祠堂里的悲声化作一声叹息,暗示着贾府气数已尽。 面对这座大厦的将倾,贾府祠堂里的在天之灵有知,以贾母的睿智,又怎么会无知无觉?回望贾母的一生,“福寿两全”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浸透着酸辛的泪水?还记得张道士给宝玉提亲的那一回,提到她的丈夫贾代善,说,“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自然不用说,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张道士的话说明,贾代善早逝,贾母很年轻就守寡了。 五十四年的漫长里,她从重孙子媳妇做起,到了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媳妇,我们不知道她早年失去丈夫,独自支撑贾府的艰辛,只看到这个老人的雍容气度,从容姿态,积淀在岁月的长河里。 最后一个中秋之夜,贾府已是强弩之末,可她还在苦苦支撑。面对贾珍的荒淫无耻,穷奢极欲,我们可以轻松说出“活该”,可是面对贾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多的却是不忍。那个中秋夜,上香祭月,赏月观花,阖家宴饮,乃至击鼓传花,月下闻笛,似乎一切如常,可又处处凄凉。 [img=650,515][/img]
那一夜,宝钗母女三人回了自己家过节,凤姐、李纨都病了。因贾政在家、晴雯病着的缘故,宝玉无心也无意放肆,姑娘们只有一个探丫头陪祖母到最后,余者竟是都悄悄散了。往日里凤姐讲笑话,便是小丫头们也要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地来听,如今讲笑话的人却换成贾赦兄弟和尤氏。且不说贾政那怕老婆的笑话多么无聊,尤氏的笑话多么无趣,只说贾赦那笑话,在一个母亲听来,是多么地扎心!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 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 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最孝顺的儿子,最偏心的母亲,贾赦借笑话影射贾母偏疼小儿子贾政,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自己身为长房却别居,母亲跟着弟弟一家过活不说,自家的儿子和媳妇也被要过去帮忙。自从求娶鸳鸯不成,贾赦想必对母亲愈加不满。若说贾母偏心,或许也是有的,可是贾赦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为人所不齿。更何况中秋佳节,合家团聚,这个笑话无论如何都显得异常唐突,不合时宜。 贾母的涵养使她不会当场发作,只是她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一个母亲的无奈与委屈立现。接下来,贾赦的举止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放着宝玉、贾兰的诗他不夸,偏偏盛赞贾环,甚至妄言“将来这世袭的前程”要让贾环来承袭。如此不知进退,似是向母亲挑衅,不知贾母作何感受。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令他们退了,留下女眷们玩。 望着少了四人(宝钗、宝琴、凤姐、李纨)的座位,她忍不住长叹“天下事总难十全”。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要打起精神来领着众人闻笛赏月。难道她果然心无旁骛,一心耽于享乐吗?我看未必。她清楚地知道,贾府正在走向不可遏制的衰退,她老了,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一味地忧惧不能改变贾府的命运。 [img=648,456][/img]
她好似那棵参天大树,因为在她的身上,既有着史家的高贵血统,又有着死去的贾代善的“职责”。国公爷虽然不在世了,可他的未亡人却替他行使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承担着家族荣辱的重任。只是这棵树,已经从枝繁叶茂走向了枯竭,她却不能动,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让生活看起来一切如常。 她高雅的审美情趣总是出人意料,那桂花树下的笛声悠远婉转,趁着那明月清风,初时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可是随着夜深露重,鸳鸯又来添衣裳,催着歇息。贾母此刻便像个孩子一样赌起气来:“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她前日便已听说甄家获罪的消息,今夜又听了贾赦那“扎心”的笑话,哪里真的高兴呢?可是她总要排解一番,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虽然她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贾府最终会怎样。 只是从邢王二夫人到尤氏,到鸳鸯,并没有人懂得她的所思所想。她们都顺从她,陪伴她,却无法稍稍减轻她内心的忧患与凄凉。也许,只有那个陪她到最后的三姑娘,才略略懂得她几分,因为探春同样忧惧着贾府的命运,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夜虽然天空地静,月至中天,恰似她一生的荣光。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夜静月明之时,堕下泪来。笛声哀怨,她的泪却并不为了笛声而流。 风花雪月背后,是无限凄凉感伤。她内心的孤独,无人共赏。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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