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忠贞两父女 ——郭都贤与郭纯贞 2020-12-20 12:00
郭都贤是古城益阳古往今来的名人。 何以名? 一谓“少年勤学名”。郭都贤(1599-1672),字天门,号些庵,益阳桃江三堂街合水桥人。十六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三岁(明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殿试高中进士。郭都贤青少年时期极具求学勤奋和读书天分,一步一个脚印,直达“皇榜”。 二谓“中年勤政名”。史载,郭都贤“任吏部稽勋、验封司、考功司、主事、文选司员外郎和江西巡抚等官职。都贤为官清正,吏治严明,颇有贤声”。郭都贤为官也像他勤学一样,勤奋、扎实、堂正,“颇有贤声”,乃至江西巡抚。 三谓“爱民如子名”。1991年版《江西省志》载:“王夫之《永历实录》记载:10月,张献忠义军逼境(江西),所向披靡,民陷于水火之中,公乃召集民士乡勇守城(袁州)。都贤昼夜缮守御,兵饷无措,乃大会属僚,皆捐以助饷。此时左良玉屯兵九江,骄蹇观望,都贤恶其淫掠,匹马往见,责以大义,檄归之,而募士兵为戍”。明王朝灭亡前后,农民起义军李自成与张献忠被清军大败,张献忠南逃到了江西。江西巡抚郭都贤为保一省百姓免于战祸,面对杀人杀红了眼的张献忠部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并单枪匹马说服了拥兵自重隔岸观火的明将左良玉,使与之共守江西,使一省百姓免于战火之难。郭氏在江西有着数百年爱民如子之美名。 四谓“暮年忠节名”。史载:“逾年,北京陷,(郭都贤)悲愤不食……明亡束发入庐山为僧,号些庵先生。……南都建号,史可法开阃扬州,荐授以官,辞不赴。桂王立肇庆,以兵部尚书召,而都贤已祝发为道矣。先是洪承畴坐事落职,都贤奏请起用,至是承畴经略西南,以故旧谒都贤於山中,餽以金,不受;奏携其子监军,亦坚辞。都贤见承畴时,故作目眯状,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都贤曰:‘始吾识公时,目故有疾。’承畴默然。” 五谓“诗文翰墨名”。史载:(郭都贤)“性严介,风骨泠然。博学强记,工诗文,书法瘦硬,兼善绘事,写松、兰、竹尤妙”。郭都贤才气卓荦,工诗文,善书画。著有《衡岳集》《秋声吟》《西山片石集》《补山堂集》《些庵杂著》等。其书法瘦硬苍劲,气骨自生,其绘画善写松、兰、竹,方家有“高风千古”之评。清·《中国画家大辞典》谓:“人得其片纸寸素,皆珍藏之。” 今益阳市立于资阳区五马坊广场的六尊市域古代名人塑像中,郭都贤作为唯一明人位列其中。益阳一地,有关郭都贤的著述不胜枚举。 于是乎,笔者再说郭都贤似有蛇足之嫌。 近读解密不久的民国《益阳县志稿》,读到地理古迹、隐逸、节妇列传等篇目中所载许多有关郭都贤和郭门轶事,细品之,感到我们对郭都贤的了解与把握还可以更进一层。 民国《益阳县志稿·地理古迹·三台塔》载:“崇祯十一年(1638),邑人罗喻义、郭都贤重新之”。 罗喻义、郭都贤二人为同乡,且都是益阳龙州书院考出去的学子,都做到了高官。崇祯十一年,曾为礼部右侍郎的罗喻义45岁。5年前,他因看到明王朝的腐败没落趋势,曾上疏推倡整肃吏治,强化军武,还自制战车组建战车营,可“疏遂不行”,皇帝朱由检不予采纳,于是,请辞回老家益阳,从此寄情于家乡的山水。郭都贤小罗喻义6岁,是年还只有39岁,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崇祯九年底,郭因母亲病危告假回乡侍奉,次年郭母病逝,郭营葬母亲于益阳境西南泗里河乡石门村(今属桃江县),正“丁忧”在家。这两位益阳籍高官在家乡见面后,遂共同出资将28年前知县王德坤所建的三台阁翻修一新后,携手登阁,放眼家国,把盏论道,诗酒遣怀。 此时的罗喻义已辞官五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面对国势日衰,满清在关外虎视眈眈,其诗也满是伤感,这里不表。 郭都贤有诗: 雁行鹄立影星奔,游夏升堂达者尊。笑指霜钟鸣午饭,喜留玉带镇山门。 数峰江上灵疑瑟,万舞筵中调选菎。共乐共忧谁领得,东安现有谢安存。 由是诗可以读出,较罗喻义年轻六岁且还在朝为官的郭都贤,是何等的豪情激荡,踌躇满志,忧国忧民。 诗的首句描述了三台阁秋天的气势景象,紧接着道出了郭氏游夏、游秋家乡的一段经历:是时,益阳县衙正在审理积案,为尊重郭都贤这位朝廷高官,乃请郭氏升堂审理了一案,以作标帜。郭氏所断是案,衙门内外皆以为合情合理合王法,交口赞誉。不日,郭氏复游历了益阳城西的白鹿寺;游历了桃花江畔的东林寺,还把自己为官腰间所系的一根玉带留在了该寺,成为东林寺的镇寺之宝;游历了自己少时求学博取功名的龙州书院,且在龟甲山上书题“石可园”一景。 前四句,我们可以看到郭都贤关爱家乡,热爱生活的情结与心绪。诗的后四句笔锋一转,满满的忧国忧民之情:李自成、张献忠等各地“逆军”正四处作乱,女真、蒙古在东北虎视眈眈,国家已经是内忧外患,危机四伏。然而,这也正是有志者报效国家,为国分忧解难,建功立德的时机。郭氏在诗的最后一句以东晋指挥淝水之战,创以少胜多千古战例的谢安自比,“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抱负与豪情跃然纸上。 由之,国家危难之际,为母“丁忧”仅一年的郭都贤便“夺情请复”,于崇祯十二年开春赴京到职。 《清史稿·卷五百一·列传二百八十八》载:郭都贤,字天门,益阳人……出为四川参议,督江西学政,分守岭北道,巡抚江西。时张献忠已逼境,贼骑充斥。都贤昼夜缮守御,兵饷无措,乃大会属僚,凡官司一应供给,皆捐以助饷。左良玉屯兵九江,骄蹇观望,都贤恶其淫掠,檄归之,而募士兵为戍。逾年,北京陷,悲愤不食。会有尼之者,遂乞病,弃官入庐山。南都建号,史可法开阃扬州,荐授以官,辞不赴。桂王立肇庆,以兵部尚书召,而都贤已祝发为僧矣。先是洪承畴坐事落职,都贤奏请起用,至是承畴经略西南,以故旧谒都贤於山中,餽以金,不受;奏携其子监军,亦坚辞。都贤见承畴时,故作目眯状,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都贤曰:“始吾识公时,目故有疾。”承畴默然。 郭都贤“夺情请复”后六年的这一段人生轨迹,是郭氏一生中最波澜起伏的一段经历。有几段史事: 一是郭氏两年之内获连升两级,做到了江西巡抚,在张献忠的大军犯境时,筹措军饷,组织属下、百姓昼夜拒敌,保住了城池,使百姓免于战祸。 二是明将左良玉,在镇压农民起义中队伍不断壮大,被升到了元帅。但左氏看到天下已经大乱,明王朝的气数将尽,便观望另谋,日益骄横跋扈,拥兵自重。彼时,郭都贤忠义为本,心系大明,以檄文对左良玉晓以大义,使左氏率部听命朝廷,拱卫江西。 三是北京城破后,抗清名将史可法在扬州拥立福王朱由崧(年号弘光)为帝,重组朝廷,继续与清军作战。是时,发文郭都贤,授以重权,被郭推却。史氏所拥朝廷1645年被清军攻破后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屠”。1646年,桂王朱由榔在肇庆又组朝廷(年号永历,1662年为清所灭,自此明王朝彻底终结),永历帝曾发诏书命郭都贤为兵部尚书,郭都贤此时已削发为僧,并未奉召。 四是郭都贤与洪承畴的交集。郭都贤与洪承畴的交集在坊间和一些著述中演绎得最多,有的学者甚至把他俩描述成了老师与学生、抗清民族英雄与汉奸、大义凛然和无地自容的关系,且流传甚广。我们不妨再仔细品读有关史志,就不难接近个中真相。 民国《益阳县志稿》载: 《清史稿》载:后承畴驻节长沙,有冤狱坐者百余人,宁乡陶汝鼐同在击中,众谋雪救,佥曰:非郭公不可,亟走哀恳,都贤揪然勉诣洪馆,洪闻大喜出迎,都贤谓洪曰:两朝元老。洪俛首曰:千古罪人。都贤笑曰:适妄言,毋介意。因云某案可释否?洪曰:立出诸人。 首先,郭都贤与洪承畴的师生关系于史无据。洪承畴生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比郭都贤大6岁,在朝廷的地位一直比郭都贤高,曾功加太子太保,领兵部尚书衔,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乃朝廷的主要军事统帅,郭、洪二人有师生关系于常理不合,且史籍中并未见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崇祯七年(即郭都贤回益阳探望母亲病危的前两年),洪承畴的部将陈奇瑜围剿高迎祥义军失败,洪也因此受到牵连遭廷议查撤。时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的郭都贤极力为之辩护,并请奏启用,洪承畴才免于撤职查办。郭对洪有知遇之恩,或者说惺惺相惜倒不假。 其次,郭都贤很难定义为一般意义上的“抗清”民族英雄。郭都贤自始至终未与清军正面开战。江西巡抚任上,他只与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交过战。崇祯皇帝吊死后,他所效忠的皇帝死了,朝廷灭了,他便万念俱灰地出家做了和尚。他对崇祯之后弘光帝朱由崧及永历帝朱由榔发来的任命都未奉诏。晚明,郭都贤的理政能力和军事才能,是被朝廷上下公认的,如果郭氏是一个“抗清”民族英雄,崇祯之后很难想象其不会高举反清义旗。 再次,洪承畴很难定义为“汉奸”。无论是古人所撰的《明史》和《清史稿》,还是今人书写的明清交替史,亦或当代的戏剧与影视,洪承畴都未被视作“汉奸”,洪承畴归清,从某种角度讲,是顺应了历史潮流。 史载,洪承畴归清后与郭都贤的两次会面,倒说明了洪氏的重情重义。 第一次会面是1646年,“至是承畴经略西南,以故旧谒都贤於山中,餽以金,不受;奏携其子监军,亦坚辞。都贤见承畴时,故作目眯状,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都贤曰:‘始吾识公时,目故有疾。’承畴默然。”洪承畴到庐山找到万念俱灰做了和尚的郭都贤,是报郭氏崇祯七年知遇之恩以图报,不但馈以重金,且还要奏携其子做监军,是诚恳的。但郭都贤不能理解,不但不接受这份感恩,还冷嘲热讽,使得洪承畴只能默然而去。论年龄,洪长郭六岁,论官职,洪历来都高于郭,然遭到郭都贤的如此讥讽而并不恼羞成怒,更体现洪承畴的气量。 第二次会面是1647年,郭都贤已回到老家益阳的桃花江畔东林寺做和尚。这次起因是郭都贤的好友陶汝鼐等100多人受连坐案关在长沙监狱内,恰值洪承畴代表朝廷来湖南执行使命。众谋营救之时,有佥(即办案人员)曰:非郭公不可,亟走哀恳。都贤揪然勉诣洪馆,洪闻大喜出迎。都贤谓洪曰:两朝元老。洪俛首曰,千古罪人。都贤笑曰:适妄言,毋介意,因云某案可释否?洪曰:立出诸人。这就不仅是洪承畴与郭都贤之间的私交问题了。这100多人是满人主政的湖南地方衙门囚禁的“反清”政治人犯,洪承畴利用其经略大臣、中央大员的身份,竟然不问因由,不顾讥讽,俯首帖耳于郭,开口便立即放人,可见其民族情结之重。 郭都贤与洪承畴的两次会面,平心而论,我们看到的是洪承畴的宽容大度和民族心结,郭都贤倒显得“一根经”。反而言之,“两朝元老”洪承畴,对一个年龄比自己小6岁,官职比自己低许多的郭都贤的到访能“大喜出迎”,且对所托事宜不计后果的满口应承,说明郭都贤确实有值得洪承畴尊敬与厚待的人格:忠贞。 于郭都贤而言,“忠贞”就是做“忠臣”,做那种“不事二主”的忠臣。他忠于的是大明正统王朝之帝朱由检。朱由检死,大明王朝亡,他便万念俱灰,削发为僧。尽管后来又有朱由崧和朱由榔先后称帝,这个王朝名义上还维持了16年,且一直保留着郭都贤的“兵部尚书”位置和“大学士”头衔,但郭氏始终没有再度出山。 一部中国历史,新旧王朝相鼎革,降与抗,顺与逆,社会各阶层的自我选择与定位,是一大难题;后世对之评说,也是一大难题。明清之交,洪承畴被礼劝归清;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降清;尚可喜、耿精忠识时务顺清,均不能简单地用“对错”二字下结论,但这个选择却最终会体现一个人的基本人格。史可法抗清名垂千古,而像吴三桂、尚可喜等的反复无常,最终还是不堪的下场。郭都贤 “不食清粟”而远清,且矢志不渝贯穿始终,这正所谓“不忘初心”,正 是为洪承畴们所敬重,我们今天都应该注重的人品。 郭都贤这种“不事二主”的忠臣气节,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而且直接影响到家庭和子孙后代。民国《益阳县志》卷七,人物六,记载其女郭纯贞: 郭纯贞,江西巡抚都贤之女也。受黔国公沐天波子聘,乱世未婚,鼎革后沐子不知所在,纯贞誓不嫁,以待之。尝以“驿梅惊别意,隄柳暗伤情”二句作拆字诗十首,寓意其悲吟苦思,盖得夫情之正者,后为尼,易名联本,结庐浮丘下,曰:卓庵,年八十余卒。 益阳一地,自秦以降,王化久矣,受传统道德文化孕育出来的贞女烈妇,不胜枚举。从乾隆《益阳县志》到民国《益阳县志稿》中的“节烈”人物,有诗文传世的才女郭纯贞均忝列“榜眼”绝非偶然。纯贞之节烈,当然与其父郭都贤的身教、默化有关。如果我们把郭氏父女二人联系起来,从一个家庭或家族的传统文化传承来看:忠臣不事二主,节女不更二夫,是不是给了我们某种震撼或思考呢? 当然,程朱理学等旧的封建传统道德观束缚人性、限制思想,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但是,郭氏一门,为人臣、为人妻,不忘初心,忠贞不二,应是可赞可叹的。(邓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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