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唐岑参为右威卫录事参军,入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掌书记,天宝八年(749)辞京赴边;途中遇回京使者,写下这篇《逢入京使》,表达思乡之情。这首诗语浅情深,播在人口。然而,对“龙钟”一词的解释,却往往未尽透彻,乃至偏差。二十世纪初出版的老《辞源》特为岑诗增设一个义项,曰:“岑参诗‘双袖龙钟泪不干’,言沾濡湿润也。”此后各种辞书,多相沿立此义项。各种唐诗注本和唐诗赏析,也多据此义项作“沾湿”解。三人成虎,信以为真,习以为常。其实,仔细推敲,于字义和诗意都无法说得圆通。诗歌之遣词造句,是有一定规则的,七言诗句的格式,通常是上四下三,或上三下四,极少上二下五。岑诗“双袖龙钟泪不干”,自是上四下三句式,也就是说,“龙钟”一词是修饰“双袖”的,不是修饰“泪不干”的。即写以袖拭泪的状态,而非写泪湿衣袖的情况。由于对“龙钟”所状双袖之态,不甚了然,所以从“泪不干”臆断其为“沾濡湿润”貌。古人衣装多长袖,即戏装之所谓“水袖”。拭泪时,袖口下垂,摇曳不定,这就是所谓“龙钟”。“双袖龙钟”,乃形容频频挥袖拭泪。频挥双袖拭泪,还是不干,极言乡思之深重难遣。这样解释,似乎较切合诗意,也较符合词义。何以见得?这就需要探探“辞源”了。
汉字是形、音、义三位一体的语言符号。随着语言的发展,字的形音义也跟着演变。于是字有本义,又有引申义;词有原意,也有延展意。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毛传多转音”条云:“古人音随义转,故字或数音。”音义总是处于变动之中,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其基因之传承,是贯穿始终的。这便形成字族和词族,在族类中保留着血缘关系。汉字多单音词,也有双音词和多音词。双音词称联绵词,有叠韵,有双声,有非双声叠韵者。叠韵联绵词,在音转中,会派生出词义相类似的新词,形成一个词族。例如“朦胧”(不明晰),就是叠韵联绵词,与之相关的联绵词有模糊(不清楚)、马虎(不认真)、懵懂(不清醒)、糊涂(不明白)、混沌(不分明),等等。这一词族的基因,即“义根”(启功先生《汉语现象论》称为“意根”),就是表现“不确定性”之意,用以描写视觉、听觉、感觉所触及的形态、事态、动态、心态不确定的情状。“龙钟”这一叠韵联绵词,不属于“朦胧”一族,它的“义根”是“不稳定性”。与之同族的词有郎当、踉跄、潦倒、婆娑、蹭蹬、酩酊,等等,形容衣服不稳贴的“郎当”,形容行走不稳的“踉跄”,形容仕途失意的“潦倒”,形容舞姿盘旋的“婆娑”,形容人生遭挫的“蹭蹬”,形容醉态颠倒的“酩酊”,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义根”,就是“不稳定性”,都用以形容某种不稳定状态。
“龙钟”一词,据辞书推测,源于《荀子》的“陇种”。《荀子·议兵》云:“圜后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陲陇种东笼而退耳。”唐杨倞注:“其义未详,盖皆摧败披靡之貌。……(或曰)陇种,遗失貌,如陇之种物然;或曰即龙钟也。”唐人对“陇种”之义已不甚了然,或谓“如陇之种物”,乃望文生义,没有搔到痒处;或疑其即“龙钟”,状败走潦倒之貌,庶几近之,尚切“不稳定性”的“义根”。唐以后“龙钟”始流行,以“龙钟”推定“陇种”,是可以理解的。“龙钟”在唐宋诗中,或状老态之不稳(为该词第一义),如王维《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诗:“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魏野《送王太傅出镇桂林》诗:“龙钟不得相随去,愿寄州图枕石看。”或状病态之不稳(近似潦倒),如杜甫《寄彭州高适虢州岑参》诗:“何太龙钟极,于今出处妨。”邵雍《寄三城旧友卫比部》诗:“虽老未龙钟,篱边菊满丛。”或状行走不稳(近似踉跄),如苏颋《早发方骞驿》诗:“传置远山蹊,龙钟蹴涧泥。”张咏《送别祝隐士》诗:“龙钟尘满衣,特特扣柴扉。”或状醉态之不稳(近似酩酊),如于鹄《醉后寄山中友人》诗:“知己尚嫌身酩酊,路人应恐笑龙钟。”或状仕途不稳(近似蹭蹬),如卢纶《途中遇雨马上口号留别张刘二公》诗:“应念龙钟在泥滓,欲摧肝胆事王章。”韩愈《醉留东野》诗:“东野不得官,白首夸龙钟。”白居易《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澧上》诗:“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文篇。”或状生计不稳(近似困顿),如卢纶《郊居对雨寄赵涓给事包佶郎中》诗:“萧飒宜新竹,龙钟拾野疏。”俞凫《上高侍御》诗:“迹处龙钟内,声居汩没中。”韩琦《灵岳道中》诗:“龙钟父老知迎拜,硗确田畴尚力耕。”或状物下垂摇曳(近似婆娑),如岑参诗:“双袖龙钟泪不干。”冯山《黄甘寄李献甫》诗:“金苞烂漫差三等,乳蒂龙钟占上游。”《广韵》云:“龙钟,竹名,年老者如竹枝叶摇曳不自禁持。”竹之枝叶摇曳,因名之曰“龙钟”。萧子显《日出东南隅行》诗:“横吹龙钟管,奏鼓象牙箫。”江总《横吹曲》:“箫声凤台曲,洞吹龙钟管。”张九龄《答陈拾遗赠竹簪》诗:“遗我龙钟节,共谈词赋英。”就以“龙钟”代指竹。“龙钟”修饰涕泪,也是状其下垂摇曳貌。无名氏《(卞和)献玉退怨歌》云:“紫之乱朱粉墨同兮,空山歔欷涕龙钟兮。”(见明冯惟讷《古诗纪》,或谓出汉蔡邕《琴操·信立退怨歌》,细审诗之句调,不似汉体,更类唐制,颇疑其为唐人据卞和故事所作之歌)“涕龙钟”,状涕泪下垂不稳之貌,犹古人之所谓双垂玉箸,并无“沾濡湿润”之意。《古代汉语词典》释“龙钟”为“流泪的样子”。新《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释“龙钟”为“泪流貌”,并引王褒《与周弘正书》:“援笔揽纸,龙钟横集。”二书一改“沾湿”之训,以为饰泪流之状,较切原义。宋之问《高山引》诗:“天高难诉兮远贞明德,却望咸京兮挥涕龙钟。”这里的“挥涕龙钟”,近似岑参“双袖龙钟”,都是状拭泪之态,而非饰流泪之貌。“龙钟”在诗文中,其所状物态,包括形态、事态、动态、心态,都没有离开“不稳定性”这个“义根”。倘作“沾濡湿润”解,便离开“义根”了,岂非成了“不根之谈”!俗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即便是最具权威的辞书,也难免会出点差错,我们在“引经据典”时,切不可盲从,有时需要来一番追根探源,才能求得真解。我试图这样做,但不敢说已经穷尽水源,豁然开朗。还请大方之家,有以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