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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0 07:3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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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红楼梦:四儿的自述
少读红楼 2020-03-06 | 369阅读 | 21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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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叫芸香。蕙香,是花大姐姐给起的名。说起来,我的命运,是成也袭人,败也袭人。
一、丫鬟也有出头日
那一年,我还不到十五,原本在怡红院这样的地方,我并不曾巴望着出头。每日与佳蕙、坠儿几个做些个杂活,横竖累不着,节下有赏赐,月月拿五百钱月例,虽说比不得大丫鬟们,倒也乐得清闲。谁会盯着袭人、晴雯,跟她们比呢?她俩,原本就是老太太拨过来的人,比我们高着好几个等儿呢。
现拿袭人来说,那是服侍老太太,拿着一两银子的大丫鬟,怡红院里头一个让老太太、太太放心的妥帖人。她模样虽不如晴雯,可也算是好的了。晴雯出身虽低——当日她不过是赖嬷嬷家买来的小丫头子,只因跟着赖嬷嬷来府上请安,便被老太太一眼看上,于是赖嬷嬷便孝敬了老太太了。
可这也恼不得,谁叫她生得绝好的容貌,竟是个万人不及的呢。她的针线也好,老太太都赞不绝口呢。可是晴雯性子却不好,远不及袭人的和顺温柔,虽然宝玉也疼她,可是两个人一时恼了也是有的。
不过这天下的事也难讲,谁承想那日宝玉与袭人也恼了呢。袭人本来是老好人,可是那日偏生与宝玉闹别扭,宝玉脾气上来了,连她与秋纹、麝月两个也一并不理了。这秋纹、麝月,是袭人一手调教着上来的,年纪比我略大一些,因着紧跟袭人之后,也成了宝玉身边的大丫头了。
那日,他俩拌嘴后,宝玉便去老太太那边吃饭去了。一会功夫回来,袭人躺在外头炕上装睡,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不理她两个,径自往里间去了。麝月只好跟进去。谁料,宝玉推她出来,并不领情。麝月偷偷笑了一笑,命我和佳蕙进去端茶递水。我的命运,便在那一天发生了变化。
只见宝玉拿着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了半日无话。佳蕙胆小,大气不敢出,我虽也没大进过宝玉内室,可我素知宝玉为人和气,并不怕他。见他不理我们,我便只安静站着,悄悄打量起他的卧室来。
那葱绿撒花软帘,是隔着我们与袭人们的一道屏障,如今我冷眼看着这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更不用说宝玉那副比小姐绣房还精致的床帐,一时竟恍惚起来。
正在出神,宝玉突然叫我道:“你叫甚么名字?”我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我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提起袭人,宝玉便气不打一处来,悻悻地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我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我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我倒了茶来吃。我微微一笑,便轻轻巧巧倒了杯茶来。宝玉接了,仍旧留下我服侍,叫佳蕙出去了。
我回头一瞥,见袭人和麝月正在外间偷听,还抿嘴相视一笑。我也笑了。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却不比往日喜笑有兴,今日冷清清的,宝玉一人对灯好没兴趣。
他因赌气,偏不理会袭人,也不使唤众人,只叫我答应。我见宝玉用我,我自然变尽方法笼络宝玉。他问我什么我便忖度着他的心思来应答,他见我乖巧灵敏,便对我说:“明儿不用去外面服侍了,就留着在内室答应便好。”我心里喜得笑开花,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是笑着答应罢了。
二、怡红细事几人知
第二日早上,宝玉早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不知怎么央告的袭人,二人便和好了。但是我自此便也“上”来了。宝玉跟袭人说了,让我补檀云的缺。从那天起,我便成了与碧痕、春燕同等位置的二等丫鬟,月钱从五百钱升到了一吊钱。
说起来,初初在宝玉房里的丫鬟还有媚人、绮霰、檀云,后来媚人病死了,绮霰、檀云皆因到了年纪,求了太太放出去了,春燕是搬到怡红院时新选上来的,补了绮霰的缺。我如今正好补上檀云,袭人也没话说。
只是暗地里,佳蕙对我颇为不满,麝月、秋纹也曾半真半假地指着我笑骂:“这小蹄子也巧,不知道给二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就上来了!”我也不分辩什么,分明那一日佳蕙和我一样被袭人派进去服侍,可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便被打发出去了,我留了下来。原是我比佳蕙聪明,生得也有几分水秀,这可也没什么不服气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投了宝玉的缘,我便得了出头之日。这是我的好造化,别人眼红不来。
怡红院本是是非之地,这些丫鬟里面,有个叫碧痕的,她仗着宝玉疼她,平日里并不把小丫头放在眼里,有一次,小红替宝玉倒了杯茶,她和秋纹见了,好一顿痛骂。我犹记得,小红只分辩了一句,她便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
小红虽说是有向上攀爬之意,可是这屋子里的人,若有机会,谁不想出头呢?单说这碧痕,谁不知道她一心笼络着宝玉,有一次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别人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听说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大家笑了几天。
倒是新选上来的春燕是个好姑娘。春燕是何婆子的女儿,何婆子本是个极昏聩无理的婆子,寡妇失业,因有了这园子,春燕被挑到怡红院,她又得了照顾戏班小戏子的差事,这几年着实手头宽裕了。我心里看不上何婆子,可是春燕竟是个极宽厚极纯良的女孩儿。平日里她待人是极好的,我俩也算要好。
如今,袭人、秋纹、晴雯、麝月这四个大丫头之下便是我和碧痕、春燕了。论起来,还有一个缺儿,直到戏班子解散,原本唱正旦的芳官被老太太给了宝玉,这个缺算是补齐了。这芳官年纪虽小,可是生得一副好模样,连晴雯都笑骂她是“狐狸精”,更兼学过几年戏,心性聪明,颇对宝玉的脾气。自从芳官来了,怡红院竟是更热闹了一倍。
这芳官的干娘好巧不巧的就是春燕的娘何婆子。何婆子本来对芳官刻薄,芳官也是不依不饶,二人竟是杠上了。原本是一件极小的事,何婆子偏心把自己的女儿洗头剩下的水给芳官用,芳官不干,何婆子便又打又骂,把个宝玉都惊动了。
宝玉的心性,自然是向着芳官的,于是麝月、晴雯出面将何婆子弹压镇唬一番,晴雯亲自给芳官洗了头,还给她挽了个松松的慵妆髻。宝玉见了赞她本来的面目极好,不让弄紧衬了。袭人亦好意嘱咐她学着服侍,不可一味呆憨呆睡,还让她服侍宝玉喝汤。
谁料,何婆子见了竟一径跑了进来,还叫着:“她不老实,仔细打了碗,让我吹吧。”别人还没来得及发作,晴雯第一个喊道:“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 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 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
我在一旁见了也忍不住暗笑,可怜春燕这么个好姑娘,偏偏遇到这样的娘!岂知这还不算,过了没几天,这何婆子竟把春燕又给打了,气得宝玉差点把她撵出去。原来是春燕与莺儿玩笑,莺儿摘了鲜花嫩柳编花篮儿玩,这管花柳的婆子原是春燕的姑妈,见状不敢跟莺儿分证,便借春燕煞性子。何婆子见春燕不遂她的心,便又打又骂,直追得春燕跑到怡红院来,一把抱住袭人,口里叫着:“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
这一次把袭人也惹恼了,说了她两句,谁知这粗夯的婆子见袭人好性子,竟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是麝月厉害,着佳蕙去回平儿,平儿传话叫撵出去,打四十板子便了,这才把个何婆子震慑住了。婆子央告再三,宝玉只得留下。
这场风波虽平复了,却不知结下了怨恨,种下了祸根。这起婆子虽一时奈何不了芳官,可是结下的仇怨就像一颗种子,只待有合适的时机便生根发芽。芳官哪里管那个呢,她与宝玉自此便疯玩到了一起,两个没日没夜,一拍即合。宝玉给她改名儿,一时叫耶律雄奴,一时又叫金星玻璃的,我这“四儿”的名头与她比,竟是平常了。
三、无可奈何花落去
也是那一年,宫里头一个老太妃薨了,从老太太到太太,一应家里管事的轮流去宫里应酬,宝玉便像那脱缰的野马一般,把怡红院要翻个过儿来才罢。我们那时皆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主子乐,便也跟着乐。
恰逢宝玉生日,袭人、晴雯几个商议着,夜间要单独给宝玉过生日。她们四个大的一人五钱银子,我跟春燕、芳官、碧痕四个小些的一人三钱银子,都交与小厨房柳嫂子准备果馔,袭人还跟平儿要了一坛好酒。
那一夜,大家狂欢。因要行拈花名儿的令,宝玉嫌人少不热闹,我们又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林姑娘、史大姑娘,甚至珠大奶奶一并请了来。于是占花签,饮酒,玩笑,竟是玩得昏天黑地。
拈花签时的情景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可是真真儿的,我只记得三姑娘抽中一枝红杏,诗句我是记不住的,只记得大家打趣她要得贵婿,做王妃。三姑娘羞得了不得,直叫蠲了这个不行。可是后来,三姑娘可不真是做了王妃了!不过名为王妃,却是要漂洋过海,远嫁三千里之外的,形同和亲。唉,这是后话了。
至于我,那天得的花签竟是并蒂莲。我心中暗喜,宝玉生日,那也是我的生日啊!悄悄说与宝玉听,宝玉果然欣喜。我乘着三分酒意,便对宝玉说,民间传说,同日生日便是夫妻。还把那枝并蒂莲指给宝玉看,宝玉愈发高兴起来。
就这样一句玩话,我竟然不知,“祸从口出”,我的命运就在那时便开始了不可逆转的崩盘。直到最后,我也不敢肯定,拿这话去跟太太献殷勤儿的是哪一个。袭人吗?她可是太太为宝玉早已定下来的屋里人,虽然没有过明路,可是一个月太太单拨给她二两一吊钱的银子,谁人不知?晴雯早存了一缸子的醋,动不动就拿出来刺她一刺。也难怪啊,这个晴雯深得老太太宠爱,心里怕是也早把自己当了宝玉将来的姨娘了。如今袭人先上了位,晴雯如何服气?
也罢了,晴雯与我也算是同病相怜,甚至,她比我更不幸。那日太太撵了我、芳官,更是将病得沉重的晴雯赶了出去。晴雯没有亲爹热娘,只有个姑舅哥哥,到家不过四五日便丢了小命儿。
四、曲终人散梦一场
我那时刚家去,虽说受了爹妈哥嫂好大的一场排揎,可是我心中有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难道就为着被主子撵出来便不肯活命了么?那撵出去的也多了,金钏被撵便投了井,晴雯也是心性太高的缘故,至于司棋,还不是她老子娘逼的?芳官她们几个也是日日闹,终是入了空门。我却不能像她们几个,这条命,这口气,我断断不能弃了。
只一样,我不知道是谁暗算了我,心里始终不服气!袭人与晴雯有姨娘之争,可我不至于妨碍着她的去处啊,她平日待我也并不见什么不同。还有芳官,因为年纪小,袭人平日里对她还尤其多几分照顾呢。可是能与太太说上话的,除了袭人还有谁呢?那些老婆子们粗夯不堪,我们谁也不屑于与她们交接,她们难不成暗恨我们,得了空子便来害我们?还有那些小丫头子,自从我成了宝玉近侍,佳蕙便不大自在,难道是她作的怪不成?想来想去,终究没有想明白。日子久了,我便也不想了。
怡红院虽好,真正能留下来的太少。柳嫂子的女儿五儿,当初是那样热切地盼望着能进来补小红、坠儿的窝儿,结果不但没能如愿,反而差点被当贼捆起来,虽然平儿、宝玉二人为她洗清了冤屈,可是她到底着了恼,加上素有弱疾,家去便一病不起。加上赵姨娘的内侄叫钱槐的仗势非要做亲,五儿实在不从,最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柳嫂子最疼女儿,五儿死了,柳嫂子哭得了不得。
我虽被撵出怡红院,可是自恃容貌不凡,爹娘的重话竟也不放在心上。转年间,就有人家来说媒,虽然不过是“配小子”,可是到底不是钱槐、旺儿小子那样不成才的东西。我爹娘自是愿意,我也没话说。
在怡红院几年里我也悄悄攒下一点子体己,因为跟着哥嫂在一处,我便留了个心眼,只将一部分给了娘,下剩的我自己藏着。原想着将来我是要嫁人的,这些东西以后过日子用得上。果然出嫁时我带了去夫家,又体面又尊贵,也不枉在怡红院一场。我那丈夫与我倒也般配,我俩青年夫妇也算是夫唱妇随。
我生下第二个儿子那年,贾府被抄了家。贵妃薨逝,老爷被革职,宝玉出家……我们这些家人全部充公,重新发卖。日子对我们而言,不过是换了主子,并无大的变动。我们生的儿子,日后是要给主子做小厮的,生下的女儿,要做丫鬟。
我看着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竟是想着,还是不要生出女儿的好。终究,再好的女儿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里都是糟蹋了的。那袭人,因为宝玉出家,没有做成姨娘,竟是嫁与了戏子。麝月听说是留下了,跟宝二奶奶苦守着。
恍惚间,我突然想起那日拈花签,麝月抽中的便是一枝荼蘼花,签上有一句话是“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与我们都不解,问宝玉,宝玉也不言语,只是面上露出不喜的神色。原来,我们各自的命运早就写好了。不然,那天那么多姑娘、丫鬟的花签我都不记得了,却怎么唯独麝月那一句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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