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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 19: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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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红楼梦】贾迎春,那一朵茉莉让人心疼
泊木沐 2018-08-16 | 586阅读 | 3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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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荧荧
一位同事听说我要写迎春,有些惊讶:“迎春?那么平庸、懦弱,干什么都不行,连下人也管不住,关注她的读者又少,有什么好写的?”
我笑了,因为我曾和她一样,对迎春不怎么看得上眼。别说黛玉、宝钗了,就是与晴雯、袭人等丫鬟相比,迎春似乎也缺少吸引人的个性。直到有一天,我领悟了曹公塑造迎春的特殊手法,打那以后,这个人物就像一位姐妹深深地感动了我的心。
今天想谈谈其中的一种手法——茉莉的隐喻。
“迎春针穿茉莉花”,一般被看作迎春人生中难得的美丽瞬间,体现了这位懦小姐的生命尊严。对此,我很赞同,然而,鲜有人注意到“迎春针穿茉莉花”也是一幅极其凶险的画面。曹公借助茉莉的隐喻,营造了表面的美丽和实质的凶险,正是在二者形成的张力下,迎春的悲剧才更令人唏嘘、感叹。
迎春恐怕是大观园里命运最悲惨的小姐了。她“从小儿没了娘”,父亲贾赦是色鬼、财迷,继母邢夫人好“弄左性”,“克啬异常”。迎春后又“误嫁中山狼”孙绍祖,受尽了折磨,只过一年便香消玉殒。
茉莉,这极美丽又极凶险的两个字,曹公是怎样用它们刻写迎春的悲剧命运的?
第三十八回,宝钗资助湘云,在大观园内大排螃蟹宴,请贾母、王夫人等吃蟹赏桂花。待长辈们离席后,公子、小姐们要作菊花诗,举办诗社的第二场友谊赛。大家先看了十二个诗题,文中接下来写道: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爪甲>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了一壳肉给他吃。
“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脂砚斋在此句旁批语:“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脂批的意思,是称赞这段叙述,既描摹出每个人的神态,又有整体布局,安插疏密得当。特意在迎春句旁留批,脂砚斋不愧为明眼人,“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曹公用一个“独”字,就将迎春从众人中凸显了出来。
你看,湘云招呼人吃螃蟹;探春、李纨和惜春聚在一起;黛玉钓鱼,宝钗喂鱼,她们都被宝玉“骚扰”过。只有迎春一人,没见她找人说话,也不见有人来找她,独立于热闹之外,周围的欢声笑语,好像与她无关。迎春这时是落寞,还是自得其乐,抑或早已习惯了,把寂寞当作享受,在孤独中咀嚼清静的滋味?这一切,我们都无从得知。或许,即使我们能面对面地问迎春,她也只会嗫嚅着动动嘴唇,就又羞涩地低下头去吧?
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迎春是此刻唯一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里的人。为什么这样说?你别被那几位诗人悠闲的外表蒙蔽了,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搜肠刮肚地构思菊花诗呢!湘云最不会掩饰了,曹公就让她露出“马脚”,“湘云出一回神”。按照文中所述,在这番“休憩”后,诗人们已打好了腹稿,才各自勾选对应的诗题,细斟慢酌地誊写出来,菊花诗赛就开始品评、排名了。一边赏玩,一边构思,参赛者这般地一心二用,那旁观者又当如何呢?李纨和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她们和迎春一样,都是诗社的管理人员,不必拘定了作诗,若遇见容易的题目,也可以随意做一首,这在起社之日就已说好了。所以,李纨、惜春没有作诗参赛的压力,自然轻松、惬意地打发时光了。独有迎春与众不同,她“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茉莉花小小的、软软的,拿在手里,不像扣子硬邦邦的,上面有眼儿好穿线。用花针穿茉莉花,是细致活儿,需要全神贯注,即便如此,一不小心,还有可能扎到手。可以说,迎春用针穿茉莉花,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
曹公笔下的“独”字,既指空间位置,也指心理状态,有着双重涵义。不起眼的迎春,在《百美图》中,被曹公“孤耸独出”,那是多么美丽的画面。仿佛舞台上,一束柔光下,迎春静静地坐着,在这一刻成为了主角。四周的动,愈发衬托出她的静,光阴似乎也忘记了流淌,等待欣赏一次生命的绽放。
迎春也有对美的追求啊!
用茉莉花作装饰,自古有之。晋人便已“倚枕斜簪茉莉花”;将茉莉花串成球,挂在衣襟上,或把茉莉花环戴在头上、腕上,更成为后世的风尚,《本草纲目》“茉莉”条目下就记载:“女人穿为首饰。”迎春穿好了茉莉花,会把它戴在哪里?除了曹公,谁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想象。当菊花诗赛正式开始后,迎春还会和往常一样,负责誊录监场,而她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自己精心穿成的茉莉花。那小小的白花簇拥在一起,像不像女儿家的细密心事?素笺墨迹,发间腕底,书香、花香齐飘漾。这一天,姊妹们作了诗,迎春岂不也作了诗?唯一的不同在于,她们用才华作诗,而迎春用生命作诗。所以,“迎春针穿茉莉花”,的确是她人生中最富诗意的瞬间。
迎春也有对幸福的期许啊!
用针穿茉莉花,发生在螃蟹宴之后、菊花诗之前,这多像是迎春人生态度的写照。她既不想横行霸道,也不愿清高傲世,只希求在生活的夹缝里,小心地穿起平淡的日子。这里就不得不说曹公文思缜密了。你记得吧?第六十五回,小厮兴儿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绍贾府情况,讲到迎春时说:
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十针也不知嗳哟一声。
“戳十针”,穿茉莉花,这容易被针扎的活儿,曹公就安排由迎春来做,其文思是一脉相承的。“戳十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品味这句话,你觉不觉得心疼?在宝钗眼里,“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第五十七回)迎春哪里是“死人”啊?她也有喜怒哀乐。迎春被针扎也不喊疼,不是她不知道疼,而是因为她知道,即使她喊疼,也没有人会听、会管,倒有可能抱怨她多事,还不如一声不吭,自己舔舐伤口罢了。迎春对幸福的期许,是多么地微小,亦如她手里的茉莉花。
“迎春针穿茉莉花”,通过这个画面,曹公写出了平凡人物的生命涌动。茉莉花,倾诉着迎春的渴望,但茉莉花,也预告了迎春的死亡,由此便进入本文的第二个问题——茉莉隐含的凶险谶语。在细说之前,先提醒你注意,“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曹公用了“又”字。根据文意,“又”当表示“重复”,说明“迎春针穿茉莉花”是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场景,这就强化了其象征的意蕴。
茉莉,怎么会凶险呢?
因为,在传统文化中,茉莉与一样东西有关系,正是这样东西,导致了迎春的婚姻悲剧,进而间接地造成了她的死亡。
茉莉属于外来花种,原产自印度、波斯等地。我国古籍中,关于茉莉的最早记载,应是西晋嵇含的《南方草木状》,“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大约迟至隋唐,“末利”二字加上“艹”字头,成了现今常用的“茉莉”。而“末利”是多义词,古时又指工商业或经营工商业所获之利。古代士农工商的排序,以士农为优,以工商为末,“末利”之词即取其意也,如《汉书·贡禹传》所载:“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贫民虽赐之田,犹贱卖以贾,穷则起为盗贼。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钱也。”“末利”既为花名,又指买卖、钱财,诗人巧妙地借此吟咏出了佳句,如宋代释宝昙《和史魏公荔枝韵》有云:“槟榔却误染猩血,末利更欲薰龙钱。”
除了词义,茉莉的谐音也与钱、利相关,其意又有雅、俗之分。前者如宋代名臣王十朋的茉莉诗,抒发了高洁情怀。他有意将茉莉写作“没利”,且自注云:“‘没者,无也’,谓闻此花香者,令人觉悟而好利之心没。”在民间,茉莉则因谐音“没利”,隐含没有利润之意,被买卖人视为不吉利,故有不宜给商铺送茉莉花的习俗。关于茉莉和钱财的联系,还有一些说法,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不管取意如何,从文化内涵来看,茉莉花与金钱、买卖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说到这儿,一些熟悉《红楼梦》的朋友,可能已经想到,曹公为什么给迎春选择了茉莉花,因为,迎春的婚姻就是一场买卖啊!第八十回,迎春婚后回贾府,在王夫人房中,向众人哭诉孙绍祖打骂她。
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两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你老子使了我五千两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贪婪的贾赦、“克啬”的邢夫人,把女儿的婚姻当成买卖,用迎春换了五千两银子,把她推入“中山狼”之口,一年后便被孙绍祖蹂躏死了。
茉莉花啊,在你美丽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凶险的谶语!
值得注意的是,为了突出迎春婚姻的买卖性质,曹公还先写了一个相似的情节。在传统小说创作中,这种写法叫作“弄引法”。明末清初评点家金圣叹说:“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做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稍后的评点家毛宗岗也说:“凡文之奇者,文前必有先声,文后亦必有余势。”可见,弄引法是一种铺叙法,在写主要人物、主要事件之前,先写次要人物、次要事件,以次引主,以宾衬主,从而使文意前后相连、波澜起伏。这种写法,反映了传统文化中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即大事发生以前,必有预兆。
那么,迎春被卖给“中山狼”,其预兆和先声是什么?答案在第七十三回中,“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迎春的乳母聚众赌博,还是大头家,贾母要将她撵走。迎春乳母之媳王住儿媳妇来找迎春说情,不想被丫鬟绣桔翻出旧账,原来,迎春的乳母为了聚赌放头儿,偷偷地把迎春的首饰攒珠累丝金凤当了银子。王住儿媳妇被揭了老底儿,恼羞成怒,就诬陷迎春多使了她们的钱。绣桔又气又急,说道:
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姑娘使了他们的钱,如今竟要准折起来。
这种做法耳熟不耳熟?王住儿媳妇和孙绍祖,都是无赖!
关于累丝金凤,绣桔如此说道:
如今竟怕无着落,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可知,累丝金凤是贾府小姐们的标配,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千金小姐身份的象征。我们看,迎春的乳母,把迎春的累丝金凤当了,还要准折起来,算作迎春还她的钱;贾赦把迎春卖了,准折起来,算是还孙绍祖的钱。这两件事情有相似之处,而曹公又借绣桔的一句话,将它们串联了起来:“将来连姑娘还要骗了去呢!”
“卖人”是大事,故先写“当物”的小事作引子。经过引文的铺叙和暗示,中心事件的涵义就更加地深刻。累丝金凤是东西、物件,迎春可是活生生的人啊!然而,人和物一样,都被用来做了买卖,都被当作赚钱的商品。迎春的遭遇,岂不让人悲叹?
“迎春针穿茉莉花”,其寓意还不止以上所述。注意,被针穿在一起的,是一串儿茉莉花。第七十九回,宝玉“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
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而第八十回,迎春向王夫人等人哭道:
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
文意前后相应,让人不禁想起一句话,“一条绳上的蚂蚱”,迎春和丫头们却是“一根线上的茉莉花”,可怜那绣桔也是其中之一啊。《红楼梦》的文字就是这样,美到令人心醉,也悲到让人心碎。“迎春针穿茉莉花”,曹公画出这幅美景,蕴含了对柔弱生命的多少怜惜,又积蓄着对丑恶人性的多少愤慨。然而,无奈啊,伟大作家的悲悯情怀,只能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
在书中,迎春虽然没有参加“占花名”的游戏,没有机会抽取花名签,但她和黛玉、宝钗等一样,也拥有自己的象征花——茉莉。明白了这一点,再看第三回的相关描写,就能体会其伏笔之意了。黛玉初进贾府,她眼里的迎春是这样的: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如剥开的鲜荔枝般洁白,像凝固的鹅脂似的光润,迎春有着大观园内数一数二的好皮肤。曹公描绘迎春的外貌,突出了她的皮肤白皙。在诗人笔下,茉莉花通常被比喻成美女,如宋代叶廷珏有句,“露华洗出通身白,沈水熏成换骨香”;宋人郑刚中又云,“茉莉天姿如丽人,肌理细腻骨肉匀”。用茉莉花象征迎春的性格、命运,在人物第一次露面的时候,曹公就埋下伏笔了。茉莉没有耀眼的色彩,也缺乏夺目的体态,在绿叶的衬托下,小白花儿安静地开着,可怜、可爱,清香若有若无,转瞬即逝,这多像是迎春啊!在贵族大家庭里,她战战兢兢地生活,可有可无地存在,短暂的生命被恶风吹散……
迎春“本性懒于诗词”,她只做过两首诗,有一句给我的印象很深,“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这是元妃省亲时的奉命之作,吟咏刚刚落成的大观园。在迎春短短的一生中,大观园里的日子,是难得的舒心时光。这个苦命的女孩子,不相信世间会有如此美好的地方,而她的诗句也不幸成为了自己命运的谶语,在那个社会、那个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她的活路的。
写到这里,回想同事的话和自己曾经的看法,我越发地感慨。迎春很普通,很平凡,普通得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得就像你、我这样的人,但迎春也是一条生命啊。我很感激曹公,对每一个人物都怀着悲悯之心。大地是多么地宽厚,不管怎样卑微的生命,她都愿意承载。伟大的艺术家,就像挖井人,用创作凿出一口井,那是大地的眼睛啊。在这口井里,饱含着泪水——曾被我们忽视的大地的泪水。你看吧,在盈盈的泪水上,仿佛荡漾着一朵茉莉花,那是来自天国的光芒,那是人性的光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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