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文本中,与“金玉姻缘”相对应的就是“木石姻缘”。如果只看风月宝鉴正面,往往会将二者视作水火不容的对立之存在,其中质疑“木石姻缘”者似乎甚少,而持“金玉姻缘”是薛家人虚构之说者似乎甚众。 所谓“金玉姻缘”是薛家人虚构的说法,依据的只是文本中的所谓蛛丝马迹,对于文本中不利于此说的细节,要么选择性忽视,要么强行辩解,比如第四十二回钗黛合二为一之后,黛玉与宝钗日见亲密,以姐妹相称,对于薛姨妈,黛玉也以母亲尊之,一如宝钗,文本中甚至出现了“慈姨母爱语慰痴颦”(第五十七回)的情节,于是,坚持此说的人便解释为黛玉被薛家母女蒙蔽,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但是,先不提黛玉那些才华横溢的天才诗作,就说初入贾府时,年纪尚小的她,便知道“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在待人接物上,言谈大方,举止得体,充分展现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试问,谁能够在如此小的年纪有黛玉如此“固自不凡”(脂批)的心机?这样的人如果被蒙蔽,有人看出来了,是否可以证明他比黛玉更聪明?而他自己是否也有足够自信认为自己确实比黛玉更聪明?要知道,作者对黛玉人物设定可是“心较比干多一窍”,最后被聪明所误,“玉带林中挂”,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泪枯夭亡。 其实,细思之下,木、石是二玉的前身,而“金玉良姻”是二宝未来的结局,古往今来,前身都只是传说,即使有前身,谁又能真正说得清自已的前身,因此,“木石姻缘”的荒唐程度远甚于“金玉姻缘”;宝玉衔玉而生之说,其荒唐程度也远甚于宝钗的金璎珞和“冷香丸”药方,在现实的世界里,直到今天偶尔也会有僧尼现身,干着与金璎珞和“冷香丸”药方类似的勾当,当然多数时候是为了骗人钱财,能不能灵验,自然又是另一回事,因此,薛家的说法有相当程度的合理性,而贾家的说法呢,没有谁是衔玉而生的,而且,玉上面居然还镌刻字迹?! “木石姻缘”的荒唐程度远甚于“金玉良姻”,宝玉衔玉而生之说的荒唐程度也远甚于宝钗的金璎珞和“冷香丸”药方,那么,是否我们也可以依葫芦画瓢,来反向证明“木石姻缘”其实是二玉的“杰作”,而“金玉姻缘”更可能是贾家人虚构的? 1、“木石姻缘” 相比于薛家和薛宝钗,黛玉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孤苦伶仃,在荣国府“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第四十五回黛玉对宝钗语),但是,一旦她成为宝玉的嫡妻,她就是荣国府的新女主人,一切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她不难明白其中的利害,她也应该更有动力炮制关于她与宝玉之间姻缘的更神奇的说法,以盖过“金玉姻缘”。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玉在睡梦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那么,宝玉如何知道自己的前身是石头呢?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已与黛玉之间是“木石姻缘”? 第二十八回,元妃赐的端午节礼只有二宝是一样的,宝玉命紫绡将自己的节礼拿到黛玉那里去,让她挑拣,爱什么留下什么,黛玉让紫绡原封不动拿回去。后宝玉笑问她原因,黛玉说,自己“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因此,我们也可以根据这所谓的蛛丝马迹,合理地推断,一直心心念念宝玉且对“金玉之说”耿耿于怀的黛玉故意炮制出自己神奇的前身和自己与宝玉前世传奇,并寻机“自道本是绛珠草也”(脂批),引发宝玉的好奇,宝玉细问之下,看起来比“金玉姻缘”更有渊源、也更加神奇的“木石姻缘”就此诞生了。 凭着黛玉的才情,做到这一些并不难,而有些呆性的宝玉本来就相信此类说法,何况是来自林妹妹。宝玉从此深深地刻在心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心事不觉在梦中流露。 2、“金玉姻缘” 宝钗年龄大过宝玉,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大多少岁,在文本中从不同角度出发,可以计算出几种不同的结果。其中的原因固然不能完全排除文本处于“梦未完”的状态,但根本原因在于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的时间是幻境时间,不同于正常物理时间,《“行”走红楼》系列拙文18-28对此已经作过探讨。本文就采用其中一个算法,甄士隐入梦之时,甄英莲年方三岁,而第六十三回宝玉寿辰,文本提及香菱(甄英莲)与宝钗同庚,因此,宝钗大宝玉三岁左右。 常言道:“好妻旺三代,坏妻毁三代”,对宝玉这样荣国府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而言,家长为他择偶更是慎之又慎,而最重要的标准当然是品貌兼备,其他都在其次,就像贾府老祖宗史太君所说“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难得好的。” 但是,如此近乎完美的妻子人选总是稀缺品,可遇不可求,而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第四回),在当时的社会里,薛宝钗这样德行兼备、才貌俱佳而且根基不差的女孩子绝对是一个标准而且理想的媳妇人选,即使在择妻标准多元化的今天,宝钗也不失为最佳选择之一。 一个女人,当她的角色从女孩转变为母亲后,孩子无疑会成为她们之间的中心话题。第四回,薛姨妈提到,王夫人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姐妹的书信来往中,一定会重点谈及各自的孩子,相信王夫人一定对宝钗印象深刻。 三年后,她生下宝玉,特别是当她发现宝玉是“行为偏僻性乖张”的混世魔王,她就会想,像宝钗这样的女孩也许就是未来宝玉妻子的最佳人选,“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知根知底,还可以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呢?因此,她“每每带信捎书”,其中自然免不了提要接薛姨妈一家来,以便于计划的实施、目标的达成。 她的这些想法,贾政一定是知道的,也是深表赞同的,因此,薛蟠刚拜见过他,他便使人告诉王夫人,安排薛姨妈一家住梨香院。同样,她在日夜侍奉贾母的过程中,也一定会谈及这个话题,贾母也深表赞同,因此,贾政派人叫王夫人留下薛姨妈一家,王夫人还未及留,贾母已遣人又来挽留。 因此,贾母和贾政夫妻如此急迫挽留薛姨妈一家,除了世族大家好客、喜欢热闹等等,重点还是意在宝钗。不难从文本中找到这样的所谓蛛丝马迹,如宝钗入荣国府的第一个生日,喜欢她“稳重和平”的贾母,便自己蠲资二十两,为她庆生,而先于宝钗入府的亲外孙女反倒没看到贾母为她庆生;第三十五回,贾母、薛姨妈、薛宝钗等人到怡红院看望受伤的贾宝玉,大家说起了心巧嘴乖的女子招人疼。贾宝玉为了让贾母夸林黛玉几句,就说在姊妹中王熙凤和林黛玉最会说话。不想,贾母反而夸起了薛宝钗:“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注1] 文本中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一般在他们要“拯救”的女孩子三岁时出现,比如甄英莲和黛玉。与宝钗有关的金璎珞上的八个字和“冷香丸”的药方,都来自于癞僧,可以合理假定,这一切都发生于宝钗三岁左右,而宝玉就是在此前后诞生。 薛姨妈在与姐姐王夫人书信来往过程中,一定会提及这一切。随着宝玉年龄的增长,他的性格趋向愈发明显,贾政夫妻和贾母愈发渴望宝钗能够成为宝玉未来的妻子。 但是,和尚的“金玉之说”是必须克服的障碍。对显赫的荣国府来说,玉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于是,贾家人就虚构了宝玉衔玉而生之说,在所谓的“通灵宝玉”上镌刻上与金璎珞是“一对儿”的八字。不仅如此,贾家人还在“通灵宝玉”上镌刻与可抑制先天热毒的“冷香丸”寓意相通的“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九个字。为了让“通灵宝玉”看起来真有那么回事,贾家人还要把动静弄大,弄得满城风雨,甚至连北静王等也知道。 3、真相:都是作者大有深意的“荒唐言” 以上基于所谓蛛丝马迹的论证,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是,会出现怎样的严重后果呢?如果“木石姻缘”和“木石前盟”是黛玉虚构的,正文开篇甄士隐梦中一僧一道论及“木石前盟”的情节就是子虚乌有,自然二仙师就不存在,楔子中茫茫大士“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石头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之情节也不会存在,当然,石头也就不存在;如果宝玉之玉站不住脚,楔子中茫茫大士“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石头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之情节同样也不存在,当然,石头同样也不存在。石头既然不存在,又何来《石头记》? 因此,如果只盯着风月宝鉴正面,不去追究风月宝鉴背面之寓意,将作者的隐寓之“荒唐言”当作真,就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从根本上颠覆文本。 其实,关于钗黛,作者本来的设定就是“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钗黛一体”[注2]意味着,荣国府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拥黛派与拥钗派之别,宝黛钗之间的关系绝对也不是“谈情”那么简单,“钗黛一体”另有深意。 其实,细究文本,可以发现“金玉姻缘”与“木石前盟”一样,都不是谁伪造出来的,而是癞僧跛道一手导演的。甄士隐入梦之时,听到一僧一道关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故事,这便是“木石前盟”的由来;绛珠仙子要追随神瑛侍者下凡,用一生的泪水去报答神瑛侍者前世的灌溉之德,这就是“木石姻缘”的由来。 “金玉姻缘”同样也是如此一一癞僧送“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薛宝钗,还说必须錾于金璎珞上,常年佩戴,以后遇到有玉的才可正配,而这八个字,与癞僧镌刻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对儿”,这就是“金玉姻缘”的由来。 一僧一道是“作者自己形容”(第一回脂批),也可称是作者的化身,“通部书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文本是“谁解其中味?”的“满纸荒唐言”,因此,“木石姻缘”和“金玉姻缘”其实都是作者通过自己梦中的化身所作的大有深意的“荒唐言”。 是癞僧,也可以说是作者给了宝钗来自太虚幻境的“冷香丸”和能够与“通灵宝玉”上面八个字配成“一对儿”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让她承担起作者所赋予她的隐喻之重任,就像黛玉用一生朦胧的泪眼与贾宝玉相对,也是作者大有深意的安排,并不是黛玉装可怜,意在博取贾宝玉的同情,从而赢得爱情。因此,“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像钗黛“名虽两个,人却一身”。 关于“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的寓意,《“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和41-44宝钗部分以及67《明明是悲剧,为何文本却称之为“良姻”》等已作过详细论证,本文不再赘述。 注1、在贾母的众多孙女中,贾元春已经被皇帝封为贤德妃,贾母见了她都要下跪,贾母自然不会把贾元春和薛宝钗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贾母口中的四个女孩儿应该是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9《钗黛一体,幻中之真》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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