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中关于王熙凤的判词几乎成了一件百年公案,可以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其判词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
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
哭向金陵事更哀。
当然也不是这四句都难解,难解的只是其中的一句“一从二令三人木”。怎么难解呢?胡适、俞平伯、林语堂先生都将其判为“哑谜”。百度中,有人总结了从乾隆六十年周春算起一直到今天的十六种解释,在网站“红楼梦文化”中,更有大咖几乎包罗尽尽地列举了迄今为止的五十四种解释(见红楼梦中文网《“一从二令三人木”的误读与新解》)。
这些解释,可以说是各发奇想,千奇百怪,但基本上都不得要领。当然,就笔者所查证,其中也有相当接近于真实的解释,譬如刘心武先生、高惠娟女士、以及“红楼梦研究所”校订出版的《红楼梦》第80页的注释的解释即是。
譬如刘心武先生说:
关于王熙凤的判词和《聪明累》曲,基本上都好懂,难懂的一句就是“一从二令三人木”,我在讲座一开始就说了,这句是概括王熙凤和贾琏双方关系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贾琏是顺从她的,她气势压人,总占上风,贾琏往往不得不忍气吞声,前八十回里的情况,基本上都属于这个阶段。
第二阶段,应该是八十回后,故事进展不久,荣国府为江南甄家藏匿罪产,第一次被查抄追究,贾母在这之前或之后死去。
贾母不仅是黛玉的靠山,也是凤姐的靠山,凤姐在外违例发放高利贷的事情率先败露,无人再为她辩解对她宽容,再加上贾琏早为尤二姐的事对她厌恶怨恨,结果,就出现了李纨无意中预言的那种情况,你还记得吗?
第四十五回,李纨和凤姐少见地拌起嘴来,第四回一开始,被形容为“槁木死灰”,似乎是一贯寡言少语、温柔敦厚的李纨,到这一回被凤姐的话刺激,于是忽然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反击凤姐的十分尖酸刻薄的话,最后一句是:“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了才是!”
那么“二令”,就说的是这种情况,贾琏虽然还没有彻底地休掉凤姐,但实际上已经宠爱平儿了,事事依靠平儿;对她呢,那就着实地不客气,吆三喝四,她只有听从命令勉强支撑的分儿。
脂砚斋批语所透露的,八十回后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的情节,应该就是在这个阶段。
到第三阶段,“人木”,这是拆字法的暗示,就是凤姐彻底地被贾琏休掉了。
又如高惠娟说:
“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所谓“拆字”,只把“休”字拆成了“人木”,一、二、三字都不属被拆部分。在这里,“一、二、三”只是三个序数词,意即(凤姐到贾府以后)的“第一、第二、第三”(阶段),“从、令、人木(休)”则是凤姐在这三个阶段里的境况。
“从”即‘顺从’,是指她初到贾府时能够“顺从上意,顺应民心”;“令”即发号施令,意即……凤姐在贾府的第二阶段已经大权在握;……“人木”是休弃的“休”,是指凤姐时非势败终至遭遣归的末路。
这几条解释,已经相当接近于真实,但是都仍有不完善的地方。刘心武先生的解释,从其表述的意思看,已经接近于完善,但是它仍有一个缺点,就是他只是根据情节内容进行了一个大意的说明,而没有紧扣“一从二令三人木”这个句子本身进行细致的解释,就好比解一道数学题,解题的人说出了一个庶几正确的答案,却没有详尽地列出得出这个答案的完整解答步骤,因此显得不十分清楚,对人的说服力也不是很强。
“红研所”注释的情形与此类似,但更为简略。高女士的解释紧扣这个判词的句子,其解释的前半部分也很好,但是她还是犯了另一个毛病,就是她把“一从二令三人木”的主语仍然放置于王熙凤身上,因此其解释的意思自然就发生了错误(许多解释都在此点上犯错。详于下)。
笔者下面的解释希望能尽可能地完善,既紧扣那句判词,又完整地解释意思,还要与小说所描写的情节相合。
我的解释方法是首先列出解释的几个依据或者说原则,然后再根据那几条原则进行解,最后证之以小说本身。
第一,原则说明:
一、“一从二令三人木”中的“一、二、三”只是三个序数词,排列说明了王熙凤在贾家经历的三个阶段(这一点高女士已明)。
二、甲戌本关于“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的夹批“拆字法”只是针对“人木”二字而言的,并非针对整个句子而言的。就好比我们有时候在某一句子后面打个括号解释前面句子的意思,括号里的解释可以是解释整个句子的,但也可以是仅仅解释括号紧挨着的一个词的意思的。甲戌本的夹批属于后者,是仅仅解释最后一个词即“人木”的。
三、“一从二令三人木”中的三个动词(即“从、令、休”)的动作发出者都是贾琏,亦即三个动词的主语都是贾琏(一开始贾琏从,再则贾琏令、三则贾琏休),是通过贾琏对待王熙凤的态度的变化来说明王熙凤的命运的,并非直接对王熙凤的描述。或有人对笔者的这一说法表示怀疑,会说怎么三个动词的发出者都是贾琏呢?
其实只有这样理解才合乎逻辑和合乎语法,为什么?因为三个动词的最后一个动词“人木”(休,即休妻)的动作的发出者只能是贾琏,这是公认的,对不对。
因此,另外两个动词的发出者、亦即两个动词的主语也只能是贾琏,因为在一个句子里,不可能前两个动词的发出者是王熙凤,而最后一个动词的发出者却变成了贾琏,这不是很不符合逻辑,也很不符合语法吗?
有了这三条原则,我们的解释可以说就迎刃而解。
二、具体解释:
如上所言,“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中的“一、二、三”只是三个序数词,借以说明王熙凤在贾府经历的三个阶段,而脂批所说的“拆字法”只是针对“人木”二字的。因此,前此针对“一从”、“二令”的种种拆字法的解释都是无稽之谈。什么“一从”指“從”,“二令”曰“冷”等等都是此类。
“一从”,即是指最初王熙凤在贾府里十分得势,贾母无比信任,是荣国府的大当家,还曾一度掌管荣宁二府大权,因此作为代表男权的主人公贾琏反而处于听从的地位。此为“一从”。
“二令”是王熙凤在贾府地位的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在前八十回中都没有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呢?大约在贾府获罪抄家的前后(在第100回左右),贾家处处呈现风雨飘摇之势,加之王熙凤病体衰弱,这时候贾琏的气势开始上来了,于是开始对王熙凤颐指气使。此为“二令”。
需要说明的是,“二令”这个阶段的情节,在现存的后四十回中,或由于原稿丢失或由于曹公自己修改,其表现也是相当不充分的,但是已经表现出了这样的倾向。
“三人木”,就是到了第三阶段,贾琏、或再加上十分讨厌她的邢夫人的支持,贾琏干脆把王熙凤给休掉了(应该是平儿扶正)。此为“三人木”。但在现存的120回中,已经把王熙凤被“休”及遣返回她的老家金陵这一情节省掉了,至于省掉的原因,咱们后面再说。
第三,小说的证明:
除了第三个阶段、即已经被曹雪芹省掉或丢失的的贾琏休妻的情节,前两个阶段在小说中都有比较清楚的证明。第一个阶段、即贾琏“从”的情节最清楚,读者俱知晓,故笔者在此仅略略提及:
能最直接清楚地表现出此点的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叙述,一是在贾芸的工作安排问题上,贾琏的话不管用,最后贾芸抛开贾琏,直接求王熙凤才得以如愿。王熙凤还卖弄地说贾芸有近道儿不走,“偏拣远道儿”。
第二,主要是通过第21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的故事,说明贾琏怕王熙凤,此回故事中,贾琏因为平儿帮他遮掩了他收藏的多姑娘的一缕头发,就搂着平儿求欢,但平儿不敢:
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的我呢!他防我象防贼似的,只许他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
贾琏的这段牢骚,说明贾琏在更多的时候,近于是个“气管炎”,连贴身丫头平儿都不得近身。
当然,在前八十回中,贾琏也“威风”了一次,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并背地里诅咒凤姐,被凤姐发现,于是撒泼大闹,贾琏趁着酒兴,拔剑要杀凤姐。凤姐跑到贾母处,大呼“老祖宗救我”,大大撒娇卖萌了一回。但最后还是在贾母的调停下,让贾琏当面给王熙凤赔了不是。
这说明,在前八十回中,终究还是王熙凤是更强势的一方,贾琏在总体上处于“从”的地位。
贾琏处于“令”的地位到了八十回以后,例如第101回“大观园月夜警幽魂,散花寺神签惊异兆”中,王熙凤月夜遇鬼魂生病卧床不起,贾琏因为王熙凤的哥哥王仁求他到官府疏通而不成,回来便不顾王熙凤生病而大发雷霆,此已经显示此时已经时易势移,贾琏已经开始对王熙凤喝五吆六,已经处于“令”的地位了:
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他们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傍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
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儿,也没什么生气的。” (第101回)
孙兰美绘王熙凤
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里抱怨凤姐。贾琏走到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 (第106回)
这些情节都已经显示此时凤姐已处于弱势地位,而贾琏已经完全不像前八十回那样对她惧让三分,已经显示出“令”的气势。当然,或由于作家的修改,“令”的阶段的表现已经不完整。
至于第三个阶段“人木”(休妻)和王熙凤“哭向金陵”的情节,则完全没有体现。笔者估计,第二、第三个阶段不见的情节要么随着遗失的“五六稿”一起遗失了(在脂本第20回畸笏叟有一条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要么是由于别的一些原因作家自己已经把它修改掉了。
另外,根据一些红学专家的研究,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现存的后四十回,是程伟元搜集到的曹雪芹的更早期的稿子,此早期稿子并未完全体现出在后来修改稿第五回判词中所表示的“二令三人木”的情节过程。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致使“二令”的情节不完善,“三人木”的情节完全缺失,但第五回的有关王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本身的意思是清楚的,不是什么“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