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午梦堂主
文章前言: 本文条分缕析,针对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出现的,妙玉捧出的几种茶具,逐一细细加以分析考证说明。其中对“分瓜 瓟斝”、“杏犀䀉”、 成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四种茶具的分析说明,尤其详细。
(妙玉画像) 前段时间,走红网络的歌曲《生僻字》,让我一下子就想到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所用茶具里,那几个巨难写又巨难认的生僻字。让我们先看一下书中情节: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 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 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䀉”。
文中的“分瓜 瓟斝”、“杏犀䀉”两种茶具,六个字中至少有四个字,都很难认;或者说,压根就不认识。
(红楼梦剧照) 茶具一:“分瓜 瓟斝”更绝的是“分瓜”这个字,音bān,电脑上根本打不出来(或显示乱码),《康熙字典》对这个字的解释是:逋还切,音班,瑞瓜。
(康熙字典中的分瓜) 瓟,通匏,音páo,是我国古代对葫芦的称呼,匏最广泛的用途当然是做成水瓢,也就是我们说的葫芦瓢,我们看看古籍中怎么说: 《广韵·入声·肴韵》说:瓟,似瓠,可为饮器。 《诗经》、《楚辞》和《论语》里都有它的身影: 匏有苦叶。---《诗·邶风·匏有苦叶》 莞芎弃于泽洲兮,瓟瓥蠹于筐簏。---《楚辞·刘向·九叹·愍命》 吾岂匏瓜也哉?---《论语·阳货》
(瓟是多音字) 斝,音jiǎ。斝是我国古代用于温酒的酒器,也被用作礼器,通常用青铜铸造,三足,一耳,两柱,圆口呈喇叭形,状似爵而大。当然也可用作茶具。 明清以后,因已发明了蒸馏酒,酒精度数提高,酒具也相应变小,斝便不适合再做酒器了。《诗经》里同样有它的身影: 或献或酢,洗爵奠斝。--《诗·大雅·行苇》。
(斝指的是一种饮具) 茶具二:“杏犀䀉”解决了这三个字的读音和含义,我们再来看看黛玉用的茶具:杏犀䀉。 单看名字,我们便知道,这是用犀牛角做成的饮器。“杏犀”是指犀角制品的色泽,呈半透明的杏黄色。 䀉,音qiáo。这个字,当然更是难写难认,它是一种似钵而小,用犀牛角做成的,碗一样大的茶杯。
(䀉是一种钵状的小茶杯) “分瓜 瓟斝”和“杏犀䀉”在文中的意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两个有着古里古怪名字的茶具,一个葫芦状一个钵状,用来品茶,当然是新奇好玩又有趣;但是否就价值连城呢?我看倒不见得。 先看这个“分瓜 瓟斝”,实际上就是葫芦器,起源于明代。 它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将木或金属制成的模具套在正在生长的嫩葫芦外面,使其长成与模子相同的样子。 现存的瓟器实物以清康熙时期为最早。据说康熙皇帝最爱瓟器,在圆明园专门辟开一块地种胡芦,范制瓟器。
(朕爱瓟器) 妙玉递给宝钗的这个斝,上边还写有“晋王恺珍玩”的字样,当然是胡扯,因为当时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即使有,从晋朝保存至清康熙年间,也早烂了。 更何况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更坐实了这是一件假古董; 因为宋元丰三年至元丰六年,为宋哲宗时代,此时的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当时的个人行动还受到黄州郡守徐君猷的监视,一直到元丰七年苏轼才离开黄州。 于这般潦倒之际,是绝无可能到秘府(古代宫廷中藏图书秘珍的地方)去观赏什么“晋王恺珍玩”的。
(分瓜 瓟斝的还原形状) 再来看这个“杏犀䀉”,一般来说,犀牛角制成的器皿,都呈不透明的灰褐色,只有上好的犀牛角制成的器皿,对着光看,才能呈现出半透明的杏黄色,但极罕见。 犀角杯材料珍贵,雕刻精美,是历代帝王将相、富商巨贾、文人骚客用来炫耀财富的奢侈品。 妙玉把这个犀角杯给黛玉品茶,有很明显的炫富心理。要知道,“䀉”这个钵碗状饮器,实际上是用于喝酒的(分酒器)。在妙玉炫富心理的作祟下,我们终于看到了娇羞的林妹妹,大碗喝茶的样子。 真正的杏色犀角杯,当然价值连城。不过,我倒宁愿相信,此处不过是对饮器的美称而已。就像我们读李白的诗: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谁都知道,这并不是真的黄金杯白玉盘,不过是诗人写诗时对器具的美称。
(杏犀䀉还原形状) 沈从文先生认为,“分瓜 瓟斝”与“点*犀䀉”都是作者故意设计出来的假古董,意在讽刺妙玉的为人“做作、势利和虚假,清洁风雅多是表面上的。”我觉得这一看法有其合理性。 *点(一说“点犀”,应作“杏犀”,抄写版本不同而用字不同)
也有人认为, 给宝钗的“分瓜 瓟斝”,是暗写宝钗就如这“分瓜 瓟斝”一样,从小就被套上封建礼教的模具,压抑身心,束缚个性,终于长成了众人期望的样子,却永远丢掉了自己。 而妙玉给黛玉的点犀䀉,是想表达她与黛玉心有灵犀的知己之感。同时,点犀䀉这三个垂珠篆字,又是笔划断续如点点轻露,暗喻黛玉的清泪点点。 倒也说的通,只是可能并不符合曹公原意;尤其是对宝钗教科书式的性格分析和解读。
(妙玉烹茶) 除了这两种茶具,小说里还写了另外四种茶具一是贾母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的成窑五彩小盖钟。 原文: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先来看这个小茶盘,是海棠花瓣式的,雕漆工艺,图案是云龙献寿,而且是填金的。 这雕漆工艺,起源于唐代,在明永乐年间工艺水平达到最高峰。它是指在木胎或金属胎上将天然漆料抹出一定厚度,再用刀在漆面上雕刻花纹的技法。
(左:海棠式雕漆茶盘,右上:云龙捧寿纹样,右下:清/仿雕漆描金双龙戏珠纹冠架,该件冠架为瓷器,仅供参考外观效果) 再来看这个小盖钟,成窑五彩是指明成化年间官窑烧制的一种瓷器,以小件和五彩的最为名贵。 《敝帚轩剩语·瓷器》里说: “本朝窑器,用白地青花,简装五色,为今古之冠,如宣窑品最贵。近日又重成窑,出宣窑之上” 。
从这里的记载来看,我们这些外行会觉得,给贾母喝茶的这个饮器,应该是非常贵重的瓷器,其实不对的;后面的小盖钟出卖了它。
(贾母饮茶剧照) 小盖钟,就是指有盖子的茶杯; 明代开始人们喝散茶,盖子是为了篓茶叶用的,而带盖子的茶杯出现在明末清初,所以成化年间是没有带盖子的茶杯的。 由此可以判断,给贾母喝茶的这个小盖钟,其实是一件清代仿成化瓷器的高仿品。 二是众人喝的清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官窑,当然是指专为供应朝廷而设的瓷窑。 “脱胎”,是指明永乐时期的瓷器佳品,胎薄如纸,釉层之内似乎已脱去胎层,器壁光照见影,可以透见指纹。“脱胎”瓷由于其厚度超薄,修坯难度极大,制作工艺技术要求十分严格,因此代表了明瓷制艺的高水平。 “填白”则是指其釉面白而透明,温而甜润,所以又作“甜白”。张源《茶录》说:“盏以雪白者为上,蓝白者不损茶色次之” 。
到这里,妙玉的这一瓷器,简直要亮瞎我们的双眼;但是再看后面,是盖碗。盖碗同样是明末清初才出现的,而这里的永乐填白盖碗,很明显也是高仿品。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三是妙玉给宝玉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海; 说的神乎其神,好像一件了不得的兵器似的,其实也就是用整块竹根雕刻的有蟠虬纹状的大型饮器,不过是制作工艺有点复杂罢了。 竹雕,也称竹刻,是指在竹制的器物上雕刻多种装饰图案和文字,或用竹根雕刻成各种陈设摆件。 竹雕成为一种艺术,自六朝始,直至唐代才逐渐为人们所认识和喜爱。竹雕发展到明清时期大盛,汉族竹刻家们雕刻技艺的精湛超越了前代,涌现出“嘉定三朱”等诸多竹雕大家。 竹根器具以盘曲多节者为贵。宋代陶榖《清异录》记载: “九曲杯,以螺为杯,亦无甚奇,唯薮穴极弯曲,则可藏酒,有一螺能储三盏许者,号九曲螺杯。”
文中说“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当然是小说家言,不过是极言其贵重罢了。
(“嘉定三朱”之一朱三松所雕笔筒) 四是妙玉给宝玉的绿玉斗杯子,不过是青绿色的斗状碧玉杯,无甚新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人认为,这个绿玉斗,和第十八回出现的“红香绿玉”(宝玉居处)暗相呼应。 一般认为,因刘姥姥吃过一口,就嫌脏不要了成窑茶杯,生有洁癖的妙玉,居然将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斟茶给宝玉,当然是刻意透露出她对宝玉的恋慕之情。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平时热衷于收集各种奇形怪状茶具,俨然一个茶具控的妙玉,明显离《金刚经》所说境界相差甚远。
(剧中还原的绿玉斗) 她不但眼里有这色相世间,而且沉迷于此,并且有很浓厚的分别之心(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当然不可能由相见出虚妄,所以妙玉的判词里有一句是: 云空未必空。
只是,若不是为权势所不容,被迫栖身佛门,她又何尝不是《浮生六记》里的又一个陈芸?
(妙玉的形象深深地扎根在人们心中) 在碗盏叮咚、茶香氤氲中,她想要的,不过是那份身心的怡然和审美的愉悦。得鱼忘筌,因此茶具的真假贵贱,又有什么关系? 在落雪的冬日,折梅、听雪、烹茶、写诗。 或许,这才是妙玉的本来面目:一个把凡俗生活过成诗的美丽女子。 若生在当代,谁能说她不可以是又一个李子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