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庄子》据说是庄周所作,后世被认为是道家的源头之一。司马迁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都是自编的故事。如其中的《渔父》、《盗跖》、《胠箧》等篇。现代有道家研究者认为,汉朝刘向整理《庄子》时可能调换了内外杂篇。杂篇更接近庄子学派的主张。由于《庄子》多编设故事,所以其中记载的事件不可采信,而其中记载的各家主张可以采信。比如“孔子曰:……”,未必是孔子说的话,但所说内容是儒家主张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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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骈拇》
骈于辩者,累丸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异同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
译文:
多余谈辩的人,堆砌词藻、穿凿文句,心思驰骋于“坚白”“异同”之中。艰难地使用没用的废话去追求声誉,难道不是吗?而杨朱和墨翟就这样做。
解析:
庄子认为辩学是无用之言。不过庄子本人就是辩学大师。《庄子》书中多有对某些辩题的批驳。正因为庄子是辩学大师,所以对辩学的批驳尤为有力。如果人们在庄子指出辩学的问题之后,能够转入研究更为基础的逻辑学,为辩学夯实基础,那么华夏就不会止于辩学了。这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庄子》说:“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与《小取》篇:「摹略万物之然」相参照。将发现庄子反对墨家的「摹略万物之然」,认为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庄子坚持了无知论,却未能找到出路。而墨家《经下》「且,必然。且已,必已。且用工而后已者,必用工后已」。则为无知论找到了经验主义这个出路。
注意这一段内容,似乎没有被研究杨朱的人们所重视:杨朱也是名辩学大师。那么墨家的“盈坚白”说最初就未必是针对公孙龙,而可能是针对杨朱。解析《大取》和《经上下》的时候就曾经很是迷惑。按照时间关系,“盈坚白”与“离坚白”之辩似乎早于公孙龙子。盈坚白针对的对象是“离坚白”。杨朱“一毛不拔”,认为天下人之间并没有比较紧密的联系,利己就是利天下——离坚白;墨家“摩顶放踵利天下”,认为天下人是“江中井”,利人才能更好地利己——盈坚白。这个推断应该是非常合理的。至于惠施的“坚白合”,大概在“离坚白”和“盈坚白”之间。指的是坚白虽不同体但同处。《大取》篇记载的《语经》一书是不是杨朱作品呢?有这种可能。推测下去公孙龙也有可能是杨朱后学,是杨朱辩学的发展。
2、《胠箧》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yuè)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译文:
故此:鱼不能脱离深潭,国家的利器不能展示。圣人是天下的利器,不是用来使天下明理的……削除曾参、史(qíu)的行事,钳住杨朱、墨翟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能一同。人人都保有自己的视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毁坏;人人都保有自己的听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保有自己的认知,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迷惑;人人都保有自己的道德,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相互排斥。那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向外推广自己的道德,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就是圣治之法没有用处的原因。
解析:
这一段很是有趣,体现了墨家与庄子学说的核心差别。这里谈谈双方的同异。庄子认为君王是“器”,是“利器”。器就是工具,利器就是兵戈、执法工具。君王的存在不是为了教化百姓,而是为了执法。这个看法与墨家完全相同。在《亲士》篇也说天子是「天下器」。《尚同下》说:「立后王君公,奉以卿士师长,此非用说也,唯辩而使助治天、助明也」。君王的存在不是为了说教,“助明”所助的是上天。
然而庄子认为每个人都保有自我,那么天下自然就太平了。不该有杨墨等人宣讲仁义。墨家是“天人两分”的学派。君王手里掌握着国家机器,他不能有主观。然而贤者是平民身份,宣讲自己的主张有什么不对呢?人与人必须要通过交流、博弈达成一些共识,如此才能互相和睦与合作。墨家认为人们没有共识,人人没有共同的一些观念、规则——义,那么就是「为人」——互相干涉和相害的结果。不过庄子并不见得认为人性善,庄子是认为人们“相忘于江湖”则自然不会互相干涉。
“古之道术”诸子都是天人两分的学派。老子说:反也者道之动也;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故天之道……人之道则不然。老子也认为“天人两分”,对天(君王)和人的要求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庄子·在宥》说: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庄子同样是天人两分的主张。
从老墨庄三位大师的主要生活地域看,陈国老子、楚国北端墨子、宋国南端庄子在一个很小范围内。这个地带应该是“古之道术”开始传布天下的核心地带。
3、《在宥》
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bá),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wéi),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釿(jīn)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háng)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qí)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椄槢(díe)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hāo)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译文:
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大德”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解析:
此段译文基本抄自网络上的《庄子全译》。只有“大德”一词未抄袭。从本段内容看,庄子所谓“大德”也就是无为。并不是儒者们理解的: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庄子认为智慧害人,与墨家不同。人们有智力互相争斗,难道就没有智慧互相合作吗?墨子认为有天子的天下出现混乱,是因为王公大人们没有遵守取同自百姓的道义。庄子则认为君王根本没可能有取同自百姓的道义,都是君王的主观仁义,连传说中的圣王都不例外。墨家虽然没有那么悲观,但在《尚同》篇也设计了百姓通过惯例法立法过程、鬼神威吓、上下通察、民间团体等制度设计试图约束君王。专制者之所以能实现专制,其手段无非是先剥夺人们的生存条件,然后人们也就会自动献上自由去做交换。生存条件包括生活所需资料、秩序和安全。不过在战国的战乱环境下,先秦墨家始终未能真正约束君王。
另有《天道》篇,也有一段类似内容。本书就不再引述解析了。
4、《至乐》《盜跖》
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
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
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译文:
称作君子的人,像儒墨那些先师,也以各自所遵从的不同主张相互诋毁,何况现时的人呢!
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这是因为(孔墨等)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必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在于行为的美丑。
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义可言吗?王季被立为长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言辞造假,墨家主张兼爱,‘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
解析:
本段说儒家造假称尧舜禹汤等德行完美,墨家主张兼爱这些所谓圣王,都是非不分。不过庄子对孔墨两位的品行还是赞许的。又认为他们的做为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注意三个问题:
1、儒墨在先秦如冰炭不相容,《庄子》等先秦典籍都如此记载。不是争权夺位,而是双方的理论有重大矛盾——“以是非相也”。“是”字核心含义是“遵从”,而不是后世简单的“正确”“错误”含义。儒墨“以是非相也”指的是双方遵从的东西不同。不可能像近代注家所言:墨孟多有相通之处。双方相通之处不过是表面言辞罢了。比如双方都重“义”,但儒家本于自心,而墨家本于外。完全不同。比如对“仁”的解释,儒家是“亲亲为大”的亲爱——厚爱,而墨家是能互相体验的“体爱”——薄爱。
2、“儒者伪辞,墨者兼爱”。首先注意用词,这里的用词明显表现出倾向性。儒者所说是“伪”。而双方“俱述尧舜”。也就是说儒墨都以叙述先王的方式来讲述自己的主张。那么“儒者伪辞”当然是指儒者所述历史不符合事实。儒者修改了历史用于教化君王、百姓。以名正实。可以联系孔子删改《春秋》“微言大义”。再联系《天下》篇“古之道术”诸子,其中有墨子,但并不包含任何儒家或者所谓魏秦法家人物。互相印证之下,很明显孔子是独创了一个学统,并非“古之道术”的继承者,而仅仅是“伪托”先王而已。至少庄子学派是这样认为的。这种认识与墨家相同。
3、庄子认为贵贱的区别在于“行之美恶”,与墨家主张相同。《经下》说「高下以善与不善为度」。在前面《晏子春秋》,我们也看到墨家主张脩行优先于脩心。不过,如果此处“行”是“践行”,则得不出庄子也认为脩行优先于脩心。需要进一步考察。杨朱是脩心优先于脩行。从庄子书看,对杨朱多有批评,不太可能学出杨朱。
5、《天地》
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zōng)中颡(sǎng)﹔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qì)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biàn)鹬(yù)冠搢(jìn)笏(hù)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mì)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译文:
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扰乱眼睛,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音扰乱耳朵,使得耳朵听不清楚;三是五味薰扰鼻子,困扰壅塞鼻腔并且直达额顶;四是五味秽浊口舌,使得口舌受到严重伤害;五是取舍的欲念迷乱心神,使得心性轻浮躁动。这五种情况,都会祸害“生”。可是,杨朱、墨翟竟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有所得呀。得到什么反而为其所困,也可以说是有所得吗?那么,斑鸠鸮鸟关于笼中,也可以算是有所得了。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易燃的柴草一样堆满内心,皮帽、羽冠、朝板、官服捆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易燃的柴草,外面被绳墨层层束缚,却瞪着大眼在绳墨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挤压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关在圈栅、牢笼中,也可以算是有所得了。。
解析:
本段庄子批评杨墨主张。说杨墨主张内里兼取,外用律法、官位等束缚人们。这种主张下人们并不是真的“得”。
注意这个“得”字,翻译成“有所得”只是找不到合适词语。华夏传统“德”者“得”也。德原本就是得于自身和外部的观念、规范等,同时也是自身和他人的获利。义,利也。所以本段庄子是在批杨墨的社会主张。杨墨主张兼取众人,庄子认为会导致失去自我。杨墨一方面主张要顺应人性,另一方面又主张以绳墨(律法)束缚人的行为。在庄子看来是不自由的。这一点值得现代学者讨论。按照现代法治派学者的看法,“人只受法律束缚就是自由的”。那么庄子的主张看来不如杨墨。
本段庄子对杨墨的记载否定了两个后世加诸杨墨的看法。其一,杨朱并不是庄子那样的绝对自由。杨朱也是主张法治的。这一点可以与前面《骈拇》所说杨朱都是「骈于辩者」相印证。所谓“辩”就是法律语言逻辑学。其二,墨家并不压抑人性。其实墨家的“任”就是放开人性。《荀子》也批评墨家不约束人性,在《墨学辨析·荀子论墨》中将会涉及。《墨子·修身》篇也有“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墨家主张“真天壤”与庄子本段主张的真“性”,大家目标其实是一致的。毕竟杨墨庄三者都是“古之道术”诸子。只是庄子觉得也不该用律法来束缚人性。这一点墨家与庄子确实有分歧。墨家认为人性无善无恶,被外界所染。所以需要疏堵结合,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获得自由发挥己长。墨庄的主要分歧还是要法治还是要“相忘于江湖”。人生而向往自由,庄子向往自由是伟大的。但在社会中人与人必须发生交互,没有墨家主张的“兴利除害,其类在漏雍(补漏)”也不行。在法治的条件下逐渐探索自由就是了。
杨墨庄荀,对人性的放任程度排序应该是:庄、杨、墨、荀。因为荀子批墨家放纵;从墨家的节俭、力行看,墨的放纵程度又不如杨。
6、《列御寇》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译文:
郑国有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地方吟诵诗书,只用了三年多就成了儒生,像河水滋润沿岸的土地一样润泽着周围的地方,他的恩惠施及三族,并且让他的弟弟学习墨家学说。儒家、墨家不能相容而相互争辩,缓的父亲站在墨家一边。过了十年缓愤而自杀,他的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者,是我。为什么你总是觉得他贤良,(难道他的贤良)结出过果实吗?”。造物者回报人们,不会在这个人在世之时,而是在这个人归天之时,按照这个人在世的情况进行回报。人们总认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而轻贱自己的亲人。就跟齐人自以为挖井有功而与饮水的人抓扯扭打一样。看来如今社会上的人都是像缓这样的人呀。自以为是,有德的人却不自以为是,更何况是有道的人啊!古时候人们称之为簒天之刑。
解析:
本段是很有趣的一段。本书的译文与流行译文大不相同。而且本段包含华夏传统上天信仰的一些细节,能补《墨子》书中的缺漏。
这段是说,有个人读儒家书成才后能惠泽周围的人和亲戚。然后又让弟弟去学习墨家学说。但他弟弟学了墨家学说后整天和他争论,他的父亲也认同他弟弟的墨家学说。结果这位仁兄居然忧愤而死。死后他还不服气,托梦去责备他父亲偏帮。他的主要理由是:这些成果是我获得的,并不是弟弟。弟弟并没有成果,父亲怎么能去偏帮弟弟呢?然后庄子批评这位仁兄是贪天之功为己有。“遁”字的含义在本段是“迁移”,遁天之刑也就是把老天爷的功劳移到自己身上。庄子为什么认为这位仁兄是贪天之功呢?其中举了一个类比:齐人挖井后以为那井属于自己,与喝水的人打起来了。这说明庄子大概认为所挖的井是上天要他挖的,并不属于挖井的人。人只是老天爷的工具,人所做的事不过是完成自己的天职罢了。这种天职的主张类似基督教。但上天要人们自生和生生,并不只是生生。看来庄子偏向生生,对自生稍淡一点。庄子的“贵生”看来需要重新理解才行。
从庄子举儒生有能力又太把自己当回事来看,庄子与墨家比较相像。墨家的观点是“江中井”,个人是“井”和众人(社会)是“江”,江水满则井水满。一个人离不开与其他人的合作。这是典型的城市人群的认识。如果是小农,一般自给自足,对合作的重要性认识就没有那么强烈。此处用“小农”一词并不是贬义,只是表达古代农业生产对合作的依赖性没有那么强。庄子出身于楚国贵族,其家族被楚王驱逐到宋国安身。看社会的视野也应该比较大。像儒家君子、墨家贤者这些人,是人群中的组织者、必不可少的重要角色,但财富并不只是一个人创造。《墨子·大取》篇认为人们将财富向贤者集中,原因是贤者更能运用好这些财富,或者说贤者能更好地爱人。人必然有私,有私在墨家看来并不是恶。恶的伤害他们的“为”——志与行。《墨子》认为连圣王都有私、承认人们的私,培养出来的人却被先秦各家赞许为“无私”。
另外,本段《庄子》还有一个重大价值:考证先秦的华夏传统上天信仰。“之”这个字,是“趋向”的意思,“之天”就是回归上天。如《吕氏》“之秦之道在于楚乎”。庄子说:上天回报人们不是在世的时候,而是在回归上天的时候。这里面包含重大信息。后世的学者一直说先秦没有死后的回报,没有彼岸。通过阅读庄子这段话就可以否定这种说法了。结合《国语》中的“黄泉”说,我们可以推定华夏传统的上天信仰是有类似基督教的审判说的。注意“报”这个字,原本就是审判的意思!不过华夏传统信仰又与基督教有些不同。基督教说千年大审判,华夏传统是在人死后就进行审判。大概过程是,人死后被黄泉吸收。然后上天根据他在世上的表现,要么将之收归上天,要么使之灰飞烟灭。先秦还没有源自佛教的轮回说。轮回说传入后就增加了18层地狱的审判,不合格的人在地狱遭罪后轮回世上降级修行。人们在世都是在修行过程中,在世人们的天职是自生与生生。
注意,庄子也主张类似墨家的非命说,上天不操控在世人们的命运。其实从尧舜“绝天地通”之后,华夏传统上天信仰的“天命”就是指“上天的命令”,也就是墨家讲的“天志”,而不是“命运”了。只是墨家的天志比传统的天命字面含义更为明确,所包含的内容也更为明确。庄子、墨子这些“古之道术”诸子,与孔子的天定命运主张不同。
从本段我们找到了华夏传统信仰:「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
7、《天下(一)》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旡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旡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译文:
不奢侈占用后世,不浪费破坏万物,不将炫耀写入法度,用规矩矫正自己而预备世上的急务。古代道术存在的这些方面,墨翟、禽滑厘听到风声就用来讲说。但实行得太过分了,自己也过分遵从了。作《非乐》篇,称之为《节用》。活时不歌颂,死后不服丧。墨子泛爱兼利,反对格斗,墨道不怒……他们活着时勤劳,死后那样瘠薄,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伤,使人悲伤,他们的行为真是难以让人效仿啊。恐怕他们的主张不可以被认为是圣人之道。违反天下的人心,天下人不堪忍受。虽然墨子自己虽然能够担负(这种苛刻),然而他又能把天下人怎样呢!背离天下的人,他们离开王道也就远了。
解析:
本段中间部分是后儒加写,我们可以不予理会。庄子批评墨家过分节俭,针对的是非乐、节用、节葬等主张。有助于我们理解先秦墨家的主张。需要一点点分析:
㈠ 、“不侈于后世”,“备世之急”:
这个说法是很准确的,有《墨子》为证而且没有反例。《大取》说「爱上世与爱后世,一若今之世人也」。这就是墨家的“爱三世”说。庄子的记载说明,墨家节俭还有不占用后世物资的意涵。后文的“备世之急”,还包含墨家的力行之意。参看《七患》等篇,墨子非常强调要有备。节俭的目标之中,还有留下足够应付危难的储备。那么对于墨子之时的战国初期而言,每亩产量不过百多斤,而且产物是低能量的粟。剩下的能用来交租税、享受的粮食就不多了。
㈡ 、“不糜于万物”
不过度消耗万物。这其中包含有对自然的尊重,只有将自然视为神的人们才会具有。或者视万物为上天所造与人平等,也会有这种对自然的尊重信仰。实际上华夏传统中就将人视为万物中的一类,并不高于万物。通观老子、庄子都是这样,人和物经常混用。用“物”来指“人”并不含有对人的贬低。结合墨家对上天的信仰,墨家应该属于第二类:视万物为上天所造的与人平等的物。人不高于万物。类似《墨子》中的“皆天之臣也”。万物都是上天所造(或所生),那么万物都一样了吗?不是。这明摆着蜜蜂是蜜蜂、狼是狼、人是人。那么万物被造成一定的贵贱次序了吗?不是。因为“人无长幼贵贱皆天之臣也”,而且上天不直接操控人世——绝天地通、非命。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很简单,大家所受天命就是自生和生生。既竞争又要众生,这世上的秩序是万物自己形成的,并不是上天旨意。是否合乎天意,只有天知道。而墨家又将自生和生生的途径具体化为墨家所提出的兼相爱、交相利等“天志”。而儒家要讲长幼贵贱有序,那就需要用“命运”来解释。墨家的“非命”与儒家的“命运”都与各自的理论体系密切结合,很难拆分。
㈢ 、“不晖于数度”
“晖”是“炫耀”。庄子对墨家的理解非常准确。厚葬、奢靡、繁礼在墨家看来,都属于将个人的炫耀制度化。《辞过》「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其中就明确指出王公大人们的奢靡不过是一种炫耀罢了。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些仪式和挥霍等。他们是在用挥霍来表现“我与你们不同”。
不过墨家并不完全反对这种炫耀,而是认为不该过度炫耀。《尚贤》篇甚至认为应该利用人性,利用这种炫耀来引导人们向贤者学习。「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一讲“皆天臣”人人平等,马上就跳到分配平等的极端,并不是墨家的思维方式。反而在《孟子》和《荀子》中都要求君王去给百姓均平。墨家只讲“力以助人”,这是贤者必须的品质。
㈣ 、“以绳墨自矫”
这也是墨家的一个突出点。「贫者贵廉,富者贵义」,在墨家眼里是值得推崇的两种品质和做法。《吕氏春秋》记载脩身方面「墨子贵廉」。廉就是反省。以绳墨自矫,也就是以社会共义来要求自己。
㈤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
注意这句话。其中肯定了“古之道术”里面确实包含了前述内容。前述内容并非墨家独有,而是华夏传统。老子的三宝“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也包含“俭”。不过在后文庄子又批评墨家搞得过分。“为之大过,已之大循”。
㈥ 、“非斗”
“非斗”这个词也很重要。人们通常用“非攻”来替换这个非斗,理由是墨家十大“主张”其中有“非攻”。这种看法是儒家视角,把策论当作主要主张,以为大家都是搞政治的。在《非攻》篇,人与人不该相攻正是用日常生活中不该相害来论证的。人与人不相害才是作为基础的规则。可以与《庄子》的“非斗”提法相印证。其实《尚同》篇「见善不善必以告」,其中一个方面就是“非斗”,或者说不私斗。将冲突提交给法庭解决。
㈦ 、“其道不怒”
不怒并不是不为义,而是不冲动不胡乱发怒,或者说“冷静”。墨家的“去六辟”脩养要求说: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去恶)。前四点针对“情绪化”,后来被儒家吸取,写入《中庸》一书。后两点针对“感性化”。其中爱是偏爱,恶是偏恶。儒家亲爱是偏爱,所以儒家不取这两点。庄子说墨者“其道不怒”也是准确的。
㈧ 、“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说墨家“生不歌,死不服”有点夸张,实际是后人的错误理解。墨家主张节葬,要求将三年的守墓改为三月。要求只留三套衣服陪葬。并不是不服丧,也不是不穿衣服。《吕氏春秋》等又记载墨子“击缶”“吹笙”等也说明,墨子本人就懂音乐。只是墨家认为搞那种官方的大型音乐劳民伤财,而且百姓并不愿意接受那种教化。我们看看《天下》篇庄子例举的都是哪些音乐呢?黄帝《咸池》,尧《大章》,舜《大诏》,禹《大夏》,汤《大濩》,文王《辟雍》,武王《武》。全部是官方为君王歌功颂德,炫耀武力,与老百姓无关的东西。结合《荀子·乐论》,我们会知道那种官方大型仪式和音乐,其指向不是单纯地娱乐大众,而是要教化大众。对于认为“翟以为地仁(于天)”——道德存在于百姓当中的墨家来说,这是被明确反对的。《尚同下》就提到,树立君王臣子不是为了用来教化百姓,而是让他们公正地执法。所以,综合起来我们就明白了,先秦墨家“非乐”反对的就是这种官方教化式的音乐。
实际上“生不歌”,歌应该读为“歌颂”。这是歌字的先秦意涵。如此我们就能与墨家的非乐主张相印证了。非乐,本就也是不为了歌功颂德而劳民伤财。“死不服”,服应该读为“服从”。儒家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是对死人的服从。而墨家反对之,认为“君亲师皆不必可法”。所以是“死不服”罢了。“生不歌,死不服”,都是对君王的态度。
总结来说,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兼爱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这些先秦墨者的伟大思想和品质都需要我们继承。被庄子批评做得过分,可以商榷。针对类似“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的评价,《墨子·大取》篇已经做出了回答:「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也犹在」。至于“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云云,指的是墨道束缚了人的本性。可以参考《庄子·天地》,前面我们已经解析过了。墨家确实主张对人性要做「漏雍」-疏堵。在本段庄子表述为:“其道大觳”。对自己太苛刻了。“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庄子认同的王道,乃是能保持人们纯自然。而即使是墨家自己,也承认自己是「若自然」知道。庄子批评墨家非王道,是从他的观点看墨家。
从本段我们找到了大量墨家观点,收获颇丰:⑴「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这是对墨家节用的最精湛表述。⑵「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自我约束,急人好义。⑶「生不歌,死无服」。不歌颂也就是不阿谀奉承;无服也就是不认为应该由君王立法,更不认同他死了还继续统治活人。⑷「泛爱兼利」。⑸「非斗,其道不怒」。不私斗,要理性、冷静。⑹「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庄子说,“不报于人而报之天,彼故使彼”。上天对人的回报,在人死后,还要那皮囊何益?墨子说:「治于神者众人不知,争于明者众人知之」。先秦墨者有坚定的信仰,更为追求上天的回报啊。
8、《天下(二)》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岛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旡数。禹亲自操橐耜(tuó sì)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旡胈,胫旡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qí jué)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译文:
墨子宣扬说:“过去大禹堵塞洪水,疏通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沟无数。禹带着众人亲自用橐耜聚合天下的河流;累得腿肚子没有肉,小腿没有毛;暴雨淋身,疾风梳发,置立了万国。禹是君王,他身体为天下劳苦到如此地步”。使后代的墨者,大多用粗布做衣服,穿着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自苦为目标。说:“不能像这样,不是禹的道,不足以称为墨者”。
解析:
这部分接续前文讲墨子的学说和自身示范,使得后世墨者的自苦更为夸张。注意“九杂天下之川”。其中“杂”字用词非常准确。在《经上》的解析中,我们说墨家所说的“盈”,实际上是混合。是不同质物的混合。庄子用“杂”字准确地表达了这一点。或者庄子引用的就是墨子原话。儒家认为人与人相同,而墨家认为人与人不相同。
那么自苦好不好呢?其实自苦很好。墨家的自苦类似西方的清教徒。而正是这些清教徒为首开创了当今的西方社会。从个人成功来看,当今西方的顶层成功人士,大多也是清教徒其比例很高。人欲泛滥并不是好事。对社会来说,人欲泛滥使得人们没有上进之心,只有贪婪之心。贪婪则相害。千万不要把西方学说极端化理解:人人为己自然能使社会富裕。17世纪霍布斯认为人性恶,所以需要君权集权专制。18世纪的斯密不能说自私不是恶,因为《圣经》说人性恶,所以他只能说恶的人性下也能创造善果。于此同时英国宗教改革也在进行之中,也就是改革为清教。斯密国富论是在这种背景下批驳霍布斯等人。没有清教的自我约束,没有当时英国的法治基础,人们互相争竞的结果就是《尚同》篇所说的:“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庄子像墨子一样看到了竞争所带来的坏处,他的解决方法是“相忘于江湖”。但随着人口增加、社会发展,已经不可能“相忘于江湖”了。儒家的“相濡以沫”“天下一家”又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要求过高,只能是理想不可能是现实。而墨家提出的方法,一方面是人们要自我约束,“贵廉”、绳墨自矫。还要加上兼爱交利。另一方面是竞争,包括尚贤、自强等等,提高社会产出让人们在造福社会的同时获得自我成功。第三是需要尚同法治来排除人与人之间的相害(非攻)。第四是民间合作,各展所长,同时也是对统治者的制约。在墨子时还包括墨家所坚持的天下万国封建制。所以墨家的自苦、绳墨自矫、竞争、民间组织,虽然都被庄子所批评,但却恰好是一整套的治世之道。是在继承先圣王的基础上,适应当时情况的发展。庄子的主张,非常自由也自在,但却不是大规模社会的治世之道,只能是个人的一种精神追求。
庄子说墨者搞得过分。我们从当时人们的普遍生活水平可以推知,当时墨者的所为并没有超出“与民同苦”的水平。文中“多用”两字表明,并不是全部墨者都以自苦为标准。“与民同苦”应是墨家自苦主张的底线。汉朝司马谈评价可以做为旁证:“(墨家节俭)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在《荀子》里面也是这样批评墨家节俭的。墨家节俭的特征正是“尊卑无别”。《亲士》篇青年墨子对贤士做了要求“虽杂庸民终无怨心”,这就包含墨者修行的其中一个目标:与民同苦。为什么不强调同乐,而要强调“同苦”?这是因为墨家讲求的是能互相体会之爱——“体爱”,和“兴利除害其类在漏雍”补社会之漏。要补社会之漏,就要能体验中下层人们的感受,就要“与民同苦”。
从本段我们找到了墨家观点:「九杂天下之川」。指代使人们能够相合。
8、《天下(三)》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zī),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旡胈胫旡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译文:
赵国相里勤的弟子,齐国伍侯的门徒,楚国苦获、已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然而却相互背离辩解不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以坚白同异的辩论相互非议,用奇偶不合的言论相互应对;把巨子当作圣人,愿意追随巨子左右,希望为他的后世继承人,至今没有决断。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好的,但他们的作为却是错的。他使后代的墨者必定要刻苦自励,搞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相互争进罢了。祸乱了上层,治理了下层。虽然这样,墨子是真正美好的人,将再也不能求得了。虽然累得形容憔悴不堪也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实干之士啊!
解析:
这部分包括墨家组织的重要信息。首先关注一下墨家的分离。庄子这一段,能与韩非记载的“墨离为三”相互印证。其中的庄子说的“相里勤”,就是韩非说的“相夫氏”之墨。是赵国相城人,在赵国和秦国的边境上,所以被称为西方墨者。五侯是齐国人,属于东方墨者。南方之墨者在楚国。据钱穆先生言,墨家弟子大半是齐国人,小半是楚国人,其他地方的人很少。但被记载的人之中却有两个重量级人物不是齐楚人,一个是禽子,一个是相里勤。禽子是被墨子感召的儒生,魏国人。相里勤出生地在赵国西方边防,有可能是听闻墨守之名远道求学。其实相里勤即禽子。钱穆先生所言略有错误。
各地的墨者们俱颂《墨经》。这里讲的《墨经》不是后世给《墨子·经上下》加的标题,大概指《墨子》全书。这些墨者互相争辩,目的是成为巨子的继承人。巨这个字就是“大”,《吕氏春秋》写作“钜”,也是“大”“刚”的意思。《说文》“钜,大刚也”。巨,就是大。因大者为阳,所以从大中引申出阳刚。而阳,在《老子》中指能聚集人群成为领导者的人。巨子大概就是“墨之大者、领导者”。从墨者们通过论辩来继承巨子位看,巨子应当是墨家学术最高者。由于是学术最高者,才能成为领导者。庄子的说法可以从《墨子》书验证。以《墨子》一书逻辑之严谨绝无内部矛盾看,确实应该有一些个主持人负责编撰。而且《墨子》书,特别《经下》《经说上》《经说下》是经过反复辩论,各派系都同意的内容。墨家所说的“同”,本就是取同。巨子的责任之一应该是主持编撰《墨子》书。儒家在撰写《孟子》的时候还是语录体,墨家则早已改为专门著述了。语录零乱,怎么有资格称为“经”呢。
“皆愿为之尸”需要认真辩析,如果简单译为“愿意为他而死”就损失了大部分信息。《公羊传》有注说:“祭必有尸者,节神也”。《礼》:“天子以卿为尸,诸侯以大夫为尸……”。尸就是祭司,不过不是神职祭司,而是某次任事的祭司。这些祭司要求是最洁者。所以“皆愿为之尸”,这里应该译为“愿意追随他左右”,也许包括去死。后面“至今不决”,如果“决”不通假为“绝”,那么可能说明庄子时没有巨子。如果有巨子就已经有决断了。从《墨子》书看,十策的上中下篇是下、中、上的时代顺序。而且策论是游说君王的底稿,后世墨者根据时代的变化而重写是极为可能的。写完现在所看到的上篇就没有继续,可能说明后来就没有巨子,没有人能主持写出各派系公认的底稿。
从《庄子》记载看,墨家的组织不是集中的而是分散的、各自组织的。另外,墨家巨子是不是像传说那样有生杀大权之类。将在本书《吕氏春秋》部分分析。
从本段我们找到了墨家主要辩论范畴:「坚白同异之辩……觭偶不仵之辞」。是四个范畴:坚白、同异、奇偶、不仵。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容另文再述。
10、《徐无鬼》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
译文:
庄子说:“那么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四者,加上先生你(惠施)共五者,到底谁的学说是可以遵从的呢?。
解析:
本段是庄子向惠施发问:你们各有各的说法,到底谁说的对?这里主要辨析先秦有些什么“家”学派。其他先秦典籍全部是“儒墨”并称,先秦能称为“家”的只有儒墨两家,而其他大师都只是诸子。《庄子》这段话比较奇怪“家”“子”不分,加上庄子本人是两家、四子。诸子属于什么“家”其实并没有被刻意区分。只是在汉朝时司马谈将之分为六家。被他儿子司马迁记载到《史记》中就好像变成了历史事实。比如所谓的法家,就有主张不同的黄老法家和魏秦儒法家两批人。魏秦法家主要人物子夏、李悝、商鞅、段木干(子贡学生)、穀梁赤、公羊高、荀子、李斯、韩非。全部“学于儒”,无一例外。正是他们开创了魏国的王权制,和秦国的皇权制。而且他们还是汉朝以后儒家两大分支“今文经学”“古文经学”的始作俑者。黄老法家的主张是“治吏不治民”。阅读《慎子》等黄老法家作品时要注意,其中“法术势”全部是针对官吏的。魏秦法家的主张应该是吏民兼制、以吏治民。儒生中只有韩非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吸取了老子的一些思路,被称为“法家”集大成者。也许先秦只有一个大师是“法家”,那就是韩非了。所以我们看先秦墨家、历史等等不能依照后世儒生的划分,而需要首先尊重先秦的历史事实。像东汉班固那样,从西汉司马谈的发明中继续展开想象:墨家大概出自清庙之守,法家大概出自理官云云。完全是无源之水。后世如果在班固的想象基础上进一步想象,那只是在空中建楼房了。儒者们如果主张司马谈之言,应该论证一下才行。毕竟司马谈之说,在先秦典籍中找不到依据。
先秦诸子的历史事实是只有两个大学统:古之道术和儒家。其中古之道术学统中又以墨家最具规模。
11、《天道》
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旡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旡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译文:
孔子说:“要旨在于仁义”。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孔子说:“是的。君子如果不仁就不能成其名声,如果不义就不能立身社会。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离开了仁义又能干些什么呢”?老聃说:“再请问,什么叫做仁义”?孔子说:“中正而且和乐外物,兼爱而且没有偏私,这就是仁义的情形”。老聃说:“噫!你后面所说的这许多话几乎都是浮华虚伪的言辞!兼爱天下,这不是太迂腐了吗?对人无私,其实正是希望获得更多的人对自己的爱。先生你是想让天下的人都不失去管束者吗?天地原本就有自己的运动规律,日月原本就存在光亮,星辰原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兽原本就有各自的群体,树木原本就直立于地面。先生你还是仿依自然的状态行事,分道而行,这就是极好的了!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标榜仁义,这岂不就象是打着鼓去寻找逃亡的人吗?噫!先生扰乱了人的本性啊!”。
解析:
本段内容批孔子说:人们有自己的自然,孔子为什么一定要让人们被管束呢?收入这一段是因为其中包含了关键词“兼爱”。从《庄子》看孔墨两位都主张兼爱。前面《天下》篇对墨子的讲述是“泛爱”,儒墨主张刚好被庄子对调了。这说明当时人们分不清兼爱和泛爱。大概后来应该墨家的兼爱名气大了,泛爱和兼爱才分别属于儒墨。
老子也主张兼爱。《老子》说“我恒有三葆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中慈就相当于兼爱,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老子批的不是兼爱。老子说“无私故能成其私”,所以无私也不是老子所批对象,老子这句话是批自称无私。那么孔子的仁义:“中心物恺、兼爱无私”。老子所批对象只能是“中心物恺”。恺是快乐。中心物恺字数很少,如果想往好处解释确实比较容易。但老子说,孔子是想让人们保有“牧者”——不让人们自由。所以“中心”两字必然就是孟子所说的:“仁义礼智,本于自心”。老子是批孔子太主观了。孔子主张君王仁义,如果仁义概念里就包含个人主观,那么君王以自己的主观能善待百姓吗?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建立在君王是圣人基础上的。所以庄子借老子之口对孔子的批判,非常切中要害!《墨子·非儒下》也借晏子做了同样批评:「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批儒家“自顺”——自以为是——本于自心。另外注意庄子说“遁道而趋”,就是分道而行。前文《胠箧》部分,我们已经辨析过老庄两位都主张天人两分,君道与人道不相同。所以遁道就是君王与百姓互不干涉。本篇的天地、日月、树木各自有道不能混同,正是庄子借老子之口要表达的意涵。
这一段批孔,与墨家没有关系。之所以产生关系是因为“兼爱”两字。人们喜欢把这一段批驳嫁接到墨家身上。但墨家并不主张本于自心,而是“义本于外”的。而且墨家并不自称无私,而是想本段老子一样,诚实地说:「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伦列之爱己,爱人也」。实际上也就类似:“无私故能成其私”。这一段批的是儒家“中心物恺”和自称“无私”的所谓兼爱。儒家也讲仁义,但与古之道术诸子讲的仁义是不同的。另外请注意,“击鼓而求亡子”,与《经下》「所知而弗能指,说在春也。逃臣、狗犬、贵者」。臣与子通,亡子与逃臣通。庄子甚至连表述都与墨家如出一辙,讲的都是“不可能获知”——无知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