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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李商隐心有灵犀一点通罗隐/范成大/曹唐&温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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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0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楼梦中的李商隐

傲世万年雪
IP属地: 山东
2019.04.05 20:51:29
字数 743
阅读 763
在《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带人游赏花园,因是秋季,看水中没有了荷花,只剩下枯败的荷叶,文中这样写道: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得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李商隐的诗词――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李商隐的诗词很适合《红楼梦》所表达的意境,但有意思的是,文中的主角林黛玉竟明确表示不喜欢李商隐,但独爱他的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为什么呢?我认为有以下几点。

1、与其说黛玉不爱李商隐的诗,不如说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为什么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这个需要历史学家来研究,但是以小说描写林黛玉的性格特点,黛玉性情十分贴切李商隐诗中的隐晦、纤弱、凄美的意境表述,说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值得商榷。最为可能的是曹雪芹将自己的喜好强加给了林黛玉,这应该是曹雪芹的一个失误。

2、独爱“留得残荷听雨声”是《红楼梦》情节的需要,因为这句诗词十分贴切当时的意境。曹雪芹作为一代文豪,应该深知作品应该以故事情节为中心,看到一塘残荷,没有比李商隐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再贴切不过了,我在这里的理解是曹雪芹用林黛玉的这句话来填补一开始挖的坑。

再说小说情节。

宝玉不喜欢残荷,是因为他的性格光鲜亮丽,容不得衰败别离。但是黛玉伤感忧郁的性格却是有感而发,纵是残荷也有它的美,这是一种孤单、惆怅的别离之美,黛玉由心而发,忘却了个人之喜好,用“留得残荷听雨声”叙述自己的心境,确实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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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部《红楼梦》,是曹雪芹对李商隐的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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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 | 冯云霄  2019年07月03日08:49

《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黛玉说自己最不喜欢李义山(李商隐)的诗: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功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很多人看了这一段,会认为黛玉真的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并据此推断出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的诗。

但事实恰恰相反。

先来看黛玉。其实这是黛玉正话反说的一个例子,是曹雪芹塑造黛玉这一形象独特的叙事策略。从“宝钗巧合认通灵”到“黛玉唤宝玉‘天魔星’”,从“共读西厢意绵绵”到“宝钗羞笼红麝串”,无一不体现着黛玉用正话反说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独特个性,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那么,黛玉这里说“最不喜欢李义山诗”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这段话?

这首先是黛玉别有情愫的一种表现。小说写黛玉说完那句话,后面还有半句——“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大家注意这个“你们”,其实明明白白说出来要“不留残荷”的,只有宝玉一人而已,但黛玉没有说“偏你又不留着残荷了”,而是用“你们”;这里的“你们”,应该包括当时在场并附和宝玉意思、说“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功夫”的宝钗。可见,黛玉不只是生气宝玉说要拔去残荷,而是生气宝钗和宝玉持同一立场,这是她吃醋的一种表现。黛玉是一个情商极高的人,即使是生气,也让别人无所察觉。

宝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必然接收到了黛玉的信号,紧接着他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这里,他先用“果然好句”向黛玉传达了他对黛玉审美趣味的认同,又特别用“咱们”一词,向黛玉传达了“只有我和你才是心意相通命运相交的共同体”。前面黛玉的一句“你们”,后面宝玉的一句“咱们”,短短两个人称代词,意味深长地刻画出黛玉内心的醋意和宝玉浓浓的爱意。

其次,这也是黛玉性格使然的一种表达方式。纵观《红楼梦》,从宝玉“喝冷酒”宝钗相劝,到黛玉借雪雁送手炉“奚落”宝玉;从黛玉用“暖香”巧妙试探宝玉,到黛玉旁敲侧击讥讽宝钗对金首饰过分“留心”;从黛玉讥讽史湘云的金麒麟“会说话”,到黛玉“刻薄”宝钗因宝玉挨打而流泪,这些都体现了黛玉语中带刺、话里有话的语言风格。语言反映性格,黛玉时而指桑说槐、时而尖酸刻薄,无一不体现了她在贾府安全感的缺失,以及她与宝玉交往中的任性,因而不时用使小性子、正话反说来试探对方,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与欢愉,这亦是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身世所致。

最后,这还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必然逻辑。众所周知,小说情节的发展有其内在的逻辑关系,自黛玉进府以后,她和宝玉的感情经历了一个由内含到外露、由隐蔽到公开的过程:自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到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从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到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从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黛之间的情感已经到了互诉衷肠、无需藏掖的程度。至此,作者又通过李义山的一句诗句,不经意地点明黛玉故意把宝玉推向宝钗一边(即所谓“你们”),而宝玉则急于表白自己和黛玉一体的心迹(即所谓“咱们”),巧妙引出了宝黛之间的爱情表白。

这么看来,黛玉所言“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其实是借此迁怒于宝玉和宝钗,而并非是她对李义山诗喜欢与否的真实评价。翻开《红楼梦》,黛玉所咏之诗常和李义山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说明黛玉不仅读过李义山的诗,而且喜欢李义山的诗,甚至可能是最喜欢的。

我们且看《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其中,黛玉所制灯谜中“晓筹不用鸡人报”一句,化用了李义山《马嵬<其二>》颔联:“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又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写众人咏雪联句,其中黛玉联道:

“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

这又是化用李义山《歌舞》诗:“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此外,又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其中写黛玉、湘云咏雪句:

“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

这两联化用李义山《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颈联:“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借以表达宴会的热闹气氛。

又第二十五回,写黛玉一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味,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得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脂砚于此有批语云:

“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

这里脂砚所引诗句,亦出自李义山诗《访人不遇留别馆》:“闲倚绣帘吹柳絮,日高深院断无人”。

黛玉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中最钟爱的人物,亦是大观园里艺术鉴赏力和诗歌造诣最深的,她的喜好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曹雪芹的爱憎。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曹雪芹化用李商隐诗句的例证——

《红楼梦》第十五回,写北静王路遇宝玉,见他语言清朗,谈吐有致,即向贾政笑道:

“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雏凤清于老凤声”出自李商隐《韩冬郎既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中诗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此句诗意在表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脂砚斋于此批曰:

“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

西昆体是宋代以师法李商隐为代表的晚唐诗风的诗歌流派,脂砚斋不愧为雪芹知音,一语点破他对李义山诗的喜爱。

又第三十七回写湘云咏白海棠诗: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的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种的蓝田玉一盆”与李义山《锦瑟》中“蓝田日暖玉生烟”中都用了蓝田玉的典故;此外,颔联“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化用李义山七绝《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曹雪芹在湘云诗里用“霜娥”来代替“青女、素娥”两个女神,意境清幽空灵,冷艳绝俗。

又第六十二回写香菱学诗,曾讲起:

“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原来在唐诗上呢”。

“宝钗无日不生尘”取自李义山诗《残花》:“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这也是解读《红楼梦》中人物命名的一条重要线索。按照这个线索,香菱前后的两个名字香菱和秋菱,也是从李商隐诗中化出:其中香菱出自《河内诗二首》“陂路绿菱香满满”,秋菱出自《景阳宫双井桐》“秋港菱花干”。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化用李商隐诗句如此之多,可见他是喜欢李义山诗的;因为作者喜欢,所以他笔下倾注了最多情感的黛玉也是喜欢的,只是作者从黛玉的身份性格和特定情感出发,给她设计了正话反说的叙事策略。这就是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所蕴涵的背后的意义。从诗歌的角度来说,整部《红楼梦》,其实都是曹雪芹对李商隐的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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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从难懂的《锦瑟》,看《红楼梦》的爱情,曹雪芹与李商隐如此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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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这首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很难趋同。我不懂诗,就不能说解读。从《红楼梦》的角度去理解一下李商隐,曹雪芹可能是最懂得《锦瑟》的人。

李商隐在《锦瑟》中讲了一个“错过和失去”的故事。我用白话说一下自己的理解。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将琴弦比作人生,一弦一年。人生五十知天命,华发生人已老。此时对人生的理解几乎通达。

却在回首前尘往事时,仍有挥之不去的心结郁垒。

五十岁的通达,按说真正能够萦绕内心的,不多!能够记忆犹新的,更少。

但越是如此,才知错过几多。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那些能够被记忆不忘的过往,就像庄子梦到蝴蝶时产生的似梦非梦的迷惑。已经分不清是曾经的经历,还是臆想大于现实。却只会越来越清晰。

那些回忆就像杜宇称帝禅让开明归隐,蜀人闻杜鹃鸣而思念,触景伤情。但又于国于家无关。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鲛人的眼泪和蓝天的美玉,固然都是世间最珍惜的物事,被世人追求。

但荣华富贵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经历过却未必最铭心刻骨。与富与贵也无关!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忘的,其实是真心相爱的那段感情。再回首,只剩下当年错过或失去的感情。

人到通达之年,雄心壮志、荣华富贵都可抛却,唯有真情难忘、难舍!

只可惜因错过而难忘,固然能留存记忆中长久不去,却徒留饮恨而已。


“当年情”就像庄子的蝴蝶梦,说不好的“真假虚实”,是那么让人惆怅,又铭心刻骨。只恨当年畏缩迷惘,没有坚定信念、努力争取。

看过《锦瑟》,是不是就仿佛贾宝玉回首追忆林黛玉的慨叹?

不清楚曹雪芹是否用了一部小说,与李商隐的《锦瑟》共情,铺垫出一场虚实不定的爱情悲歌,成就了《红楼梦》。

林黛玉曾说最不喜欢两个诗人,一个是李商隐,一个是陆游。两人的共同点都是“曾经退却”。

李商隐在人过五十追忆似水年华,徒留叹息又有何用?

陆游抛弃发妻唐婉,《钗头凤》只是让人作呕!


如此没有“刚性”的男人,林黛玉不喜欢贾宝玉成为他们第二,偏偏事与愿违。

如果说宝黛爱情就是一出《锦瑟》的错过。那么,《红楼梦》还有一些典故,也与《锦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黛玉还泪

绛珠仙子为酬报灌溉之情,要以后世一世的眼泪偿还。不能说典出“沧海月明珠有泪”,但一定有关系。

鲛人之泪,悲伤时洒泪成珠。就如黛玉之悲泣。

林黛玉在《题帕三绝》中有“尺幅鲛鮹劳解赠……抛珠滚玉只偷潸……彩线难收面上珠”等都典出鲛人之泪。如果单独拿出来,只能说与《锦瑟》同典。但若看二者的联系,则不能不说有一定关系。


其次,紫鹃、邢岫烟的名字

紫鹃的名字,出自“杜鹃”。与“望帝春心托杜鹃”有关。

邢岫烟的名字,更与“蓝田玉暖日生烟”有关。

邢岫烟本就是妙玉和林黛玉的一个“影”,妙玉给她取名“岫烟”,就是“玉生烟”的意思。

《锦瑟》的诗意,对曹雪芹一定有很深影响。

当然,李商隐的《锦瑟》代表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经历和结局。却并非是曹雪芹梳理的《红楼梦》爱情观。真正对《红楼梦》爱情观有影响的,是秦观秦太虚的《鹊桥仙·纤云弄巧》: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才是宝黛爱情大和解的最终解决办法,也是像《锦瑟》那种“失去和错过”的无奈之举。

题外话:林黛玉说她只喜欢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也非常契合她自己的经历。

李商隐父母双亡,被舅舅教养。舅舅去世后,李商隐不得不离开舅舅家,踏上前途未卜的未来。在他乡的一个雨夜,借宿在人家的亭子里,听着窗外的秋雨,思念两个表兄弟,写就了《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林黛玉有意修改了一个字,将“枯”改为“残”,更显得凄凉。

此处,林黛玉自比残荷,虽说一息尚存,却终究要“枯”。只是她最后保存的一点希望而已。

黛玉的经历与李商隐重叠,也是她不喜李商隐(悲剧)的原因。

认为林黛玉最终与贾宝玉分开,与李商隐一样离开了舅舅家,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未来。是曹雪芹对李商隐最大的借鉴!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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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人物与李商隐诗
来源: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2019-12-17 10:00
  【“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李商隐诗和《红楼梦》的关系,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红楼人物与李商隐诗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六集

  一方面,颇具诗才而又辅导香菱学诗的林黛玉明确表示,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李商隐诗;另一方面,小说中的几位男女主人公,或直接或迂回,都与李商隐的诗句发生了关联。

  第十五回写秦可卿出殡,王公贵族等一班人沿路祭拜。北静王让贾政领宝玉来见面,一见之下,对宝玉就大加夸赞,说“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这话虽可理解为客套,但其引用的李商隐一句诗,倒也十分贴切。该诗题目甚长,交代了写诗的缘起。诗共二首,笔者把诗题和其中相关的一首引录于下: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韩东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座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韩东郎即韩偓,以写情诗出名,不过小小十岁就崭露头角,与当时贾宝玉十岁左右的年龄正相配,特别是贾宝玉情种的特点,与全诗的抒情性也有关联。而诗句营构出那样一个似乎在远方才可能有的桐花色彩斑斓、凤鸣清脆圆润的美好世界,更十分难得。而在宝玉正式出场前后,贾府内外之人对他的评价以负面居多,冷子兴说他色鬼,王夫人说他孽根祸胎,叙述者引后人的《西江月》词评价他为“草莽”“不肖”,贾政更是动辄斥责他、呵骂他。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小说第一次在较为隆重的场合给贾宝玉的积极评价,而且由一位王爷向贾政来说,引李商隐诗句而获得的一种支撑力量,是不容小觑的。

  第六十二回,为宝玉过生日,群芳开夜宴,大家行酒令玩射覆的游戏,宝玉射“钗”字以对宝钗提出的“宝”字,在座的香菱引李商隐的诗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来佐证。这固然说明香菱读书日多,学问见长,但更重要的,不仅是为了把李商隐的诗句和宝钗的名字关联起来,还要以诗句隐含的诗意,对宝钗的人生走向作暗示。诗句出自李商隐的《残花》,原诗是“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一般认为最后一句,是借物的宝钗生尘,来写人的宝钗懒得梳妆。问题是,全诗连起来看,毕竟前后有一种指向他人与自我的对比关系。这样,宝钗后来出嫁竟独守空房,她的懒于梳妆,究竟该不该“怨别人”,就成了一个待思考的问题。

  相比于宝玉、宝钗之于李商隐诗歌的直接联系,史湘云与李商隐的诗歌关系,就显得比较迂回与隐晦。

  也是在群芳开夜宴的场合,史湘云抽得的海棠花签上有诗句为“只恐夜深花睡去”。这是摘引苏东坡的《海棠》诗,该诗最后两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当时,黛玉就借机打趣湘云白天醉卧在花下凉石上的情境,笑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就应景了。”黛玉的打趣,虽然让人把花签上的诗句与湘云白天的行为联系了起来,但其实也可说是为苏东坡这首诗添上了与李商隐诗的深一层联系。清代文人认为,苏东坡的诗句“故烧高烛照红妆”脱胎于李商隐诗《花下醉》的最后两句,但凭此要从史湘云联系到李商隐诗,可能还略显穿凿。因为毕竟苏东坡没有写到人在花下醉卧,只是当黛玉的打趣把湘云白天醉卧的场景一并引入时,这种意境的关联性,才让史湘云的行为和李商隐诗建立了实质性联系。“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沈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细读李商隐这首诗,情况就清楚了。

  从意境看,青年学者李能知认为,史湘云的醉卧也相仿于唐代诗人卢纶所写的《春词》。该诗写道:“北苑罗裙带,尘衢锦绣鞋。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笔者觉得,小说的场面与这首诗关系是否更近,问题还有讨论的空间。但李商隐诗句经由苏东坡诗句的引渡,加上黛玉的议论在小说前后脉络上的加固,才使得本来是游离的诗句,对史湘云醉卧的指向,一种融合了自然之美和性格之美的指向,逐渐清晰起来。

  当然,真正让人感到困惑的是在第四十回中,林黛玉何以要断然表示不喜欢李商隐的诗?而在这断然不喜欢中,又为何要单独把其中的一句标举出来,用整体意义上的不喜欢来反衬她对这一句的喜欢?也许,她是见宝玉、宝钗等要把大观园中的枯荷败叶收拾走,才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虽然我们可视为她在故意跟宝玉、宝钗等闹别扭,但林黛玉真喜欢这句诗也是可能的。果然这样,就需要把这句诗放到李商隐诗的具体语境中来进一步理解。

  其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写的是对人的怀念:“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与曹雪芹几乎同时代的纪晓岚,对结句的点评是“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直说则尽于言下矣”,又说“‘相思’两字微露端倪,寄怀之意,全在言外”。这一点评,颇为精准。联想到林黛玉平日常有失眠的习惯,那么,这一写雨夜无眠的诗句,真能得到黛玉的喜爱,未必是一种引发愉悦的审美欣赏,或许仅仅是因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抒情主体的特殊心境而引起的共鸣。

  耐人寻味的是,李商隐有专门咏叹荷叶与其情感难分难解的《暮秋独游秋江》,全诗是:“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还有如《夜冷》这样的诗:“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再如《登霍山驿楼》写风中败荷:“衰荷一面风”。我们发现,在流传的李商隐的多首诗歌里,枯败的荷叶常常是跟怨愁、无眠、内心的焦虑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成了他愁绪的聚焦物。那么,小说写林黛玉喜欢枯荷听雨声的诗句,是不是在这一构思背后,有对李商隐关于荷花败叶的习惯性抒情与林黛玉愁绪联系的斟酌考虑?这一写作动机,是否存在?

  从林黛玉的性格和生活习性看,她喜欢这样的诗句,容易对这样的诗句产生共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把诗中的意境在现实中复制出来保留下去,让自己沉浸其中流连低徊,就不免让人觉得她有自虐的心态。而缺少夜晚无眠体验的宝玉,当他积极配合,有意在现实中保留这一意境的物质条件时,是真理解了黛玉的心思,还是在句子层面品味了“果然好句”,进而唤醒了他欣赏雨打荷叶的别样乐趣?或者,仅仅出于对黛玉的表面迎合(如同他常常这样做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小说没有给出进一步交代,这似乎是作者抛出的一个谜面,就如同林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商隐诗,如此没头没脑,同样是让读者难以一究其谜底的。(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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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林黛玉为什么说最不喜欢李商隐,背后原因你知道吗?
快乐老年435 2017-02-15   |  305阅读  |  5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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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在这一回里,黛玉明明白白地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红楼梦》中林黛玉为什么说最不喜欢李商隐,背后原因你知道吗?

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义山?黛玉诗情才情在众人之上,其诗“风流别致、诗新、立意新”(李纨评)。她的海棠诗、菊花诗,及至后来的《秋窗风雨夕》、《桃花行》。可谓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读来都是情切切、意真真、满口余香的。李义山即是李商隐,是晚唐最著名的诗人,他的诗缠绵妩媚、深刻隽永,细细地推敲起来,无不令人百般延伸、千般联想,拍手称妙。

《红楼梦》中林黛玉为什么说最不喜欢李商隐,背后原因你知道吗?


《锦瑟》里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乐游原》里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无题》里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里灵犀一点通”。《无题》里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不是千古绝句,被世人反复咏叹。然而,林黛玉却“最不喜欢李商隐,为什么呢?下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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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25:17 | 显示全部楼层
论《红楼梦》,论李商隐 免费编辑 添加义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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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红楼梦》、论李商隐》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部教育作品。

基本信息
书名
论《红楼梦》、论李商隐

页数
420页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3年9月1日

装帧
平装

目录
1基本信息
2内容简介
折叠编辑本段基本信息
正文语种: 简体中文

开本: 32

ISBN: 7020043119

条形码: 9787020043118

产品尺寸及重量: 20.6 x 14.6 x 1.8 cm ; 440 g

ASIN: B0011AZN6O

折叠编辑本段内容简介
《论 红楼梦 、论李商隐》收录了两大部分内容。即:论《红楼梦》和论李商隐。整体来说《红楼梦》是长于写实的。这段写实主义的声明是由"石头:所做,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也有点中国式的聪明灵活的辩证法。写实的作品中,穿插环绕装点一些神话的、魔幻的、匪夷所思的故事,使写实的作品增添了一些幻化的生动、神秘、奇异,使写实的作品也生出想像的翅膀,生出浪漫的彩色,这就比一味写实,除了实还是实的作品更文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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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林黛玉的生命底色2022-05-20 08:14:40 来源: 红楼梦研究 上海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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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ID:hlmyj001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
归途如虹
吕启详老师在论文《花的精魂 诗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蕴含和造型特色》中写到:

《红楼梦》的作者明白昭示这是一部为闺阁传真的作品。如果说,他把天地间灵秀之气所钟的女儿喻之为花,那么,林黛玉就是花的精魂;如果说,他把生活心灵化而流泻为诗,创造了充满诗意的真正的艺术,那么他所创造的林黛玉形象最富于诗人气质,是诗的化身。

的确,林黛玉是《红楼梦》里最富有诗人气质的人物。诗意,就是林黛玉的生命底色。


《红楼梦》第五回里,曹雪芹用“堪怜咏絮才”赞美林黛玉的才情。而林黛玉对于自己的才情,也颇有自信。元春省亲的时候,她“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结果“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可见,写诗对于林黛玉而言,不仅仅是爱好,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在崇尚“女子无才便有德”的时代,一个弱女子,在诗歌写作上如此有进取心,是难能可贵的。
林黛玉不仅是《红楼梦》里最爱写诗的人,也是《红楼梦》里生活得最有诗意的人。
她怜惜落花,不忍其被践踏、被玷污,所以用心地将其放入绢袋,埋入泥土,给其一个干干净净的归宿。“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她的精神追求,是她的人格誓言。
林黛玉从小父母双亡,又没有亲兄弟姊妹,还体弱多病。因此她对于生命的凋零很敏感,对于残缺美很欣赏。
因此,她虽然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却对“留得残(原作枯)荷听雨声”一句情有独钟。林黛玉对人生无常有很深刻的感受,很有忧患意识,觉得没有任何人的人生是圆满的,所以她很欣赏“留得残荷听雨声”所营造的凄美意境。
林黛玉觉得自己像极了李商隐笔下的荷花,即使在风雨的侵蚀中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也依旧挺立,依旧具有令人动容的美感。
林黛玉为什么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呢?我想,或许是因为林黛玉难以接受李商隐诗风的朦胧和艳丽吧。


林黛玉在教香菱写诗的时候,对她说:

“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可见,林黛玉觉得,写诗最重要的是真诚地将自己的心声表达出来,而不是雕琢字句。
林黛玉的诗风和李商隐的诗风很不一样。林黛玉的诗语言富有张力,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不像李商隐的诗那样含蓄蕴藉,给人以欲言又止的感觉。
当她因落花而自伤身世的时候,就用“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表达自己对红颜薄命,青春易逝的感伤;当她因得到贾宝玉送的定情信物而百感交集的时候,就用“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表达自己既欣喜感动,又忧心忡忡的心情;当她想要赞美陶渊明的高风亮节的时候,就写下“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这样格调高昂,口吻干脆的诗句;当她想要感叹王昭君的命运的时候,就写下“君王纵使轻颜色,与夺权何畀画工”这样尖锐的诗句。
林黛玉的感情是很清晰而强烈的,性格是很直率的,是有棱有角的,是颇有主见的。她不喜欢贾宝玉转送给自己的鹡鸰香串珠,就直接说这是“臭男人”拿过的。袭人告诉她贾宝玉很有可能“不中用了”,她便痛不欲生,直接在紫鹃和袭人面前说:

“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毫不掩饰自己把贾宝玉视作自己的生命,毫不掩饰自己对贾宝玉的一片痴心。


因此,林黛玉不会欣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隐隐约约的表达。她觉得,写诗的时候,就应该光明磊落地将自己的真性情表现出来,不应该像李商隐那样用“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样辞藻华丽,却难以捉摸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心事。
林黛玉在选择居所的时候,因为喜欢潇湘馆里的翠竹,所以选择了潇湘馆。而林黛玉也具有竹子一般宁折不弯的性格,和“竹林七贤”里的阮籍一样具有清高狷介的品质。她追求的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精神境界,也就是庄子在《逍遥游》里所追求的“无所待”的自由。
像林黛玉这样孤高自许而又多愁善感的人,是很难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严酷环境保持和谐的。韩愈说得好:“物不平则鸣。”欧阳修说得好:“诗穷而后工。”因此,林黛玉的诗是动人心魄的。这些诗句里凝聚了林黛玉的满腔愁绪,是林黛玉用心用情用泪写出来的。
林黛玉在诗里所表达的情感是饱满的而不是压抑的,是超常的,带有个性色彩的,而不是温柔敦厚的,是风流别致的,而不是庄重典雅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多么让人痛彻心扉的文字啊!表达惜春伤春情感的诗词作品很多,又有哪首作品具有如此强烈的生命焦虑感呢?让林黛玉感伤不已的不仅是春光的短暂,还有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有限,命运的无常。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林黛玉笔下的秋雨不是细腻缠绵的,而是颇具声势的,是具有破坏力的。在林黛玉的笔下,似乎天地间都充斥着催人泪下的秋风秋雨,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忧患感。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是多么想落天外的诗句啊。林黛玉笔下的桃花让人感受到的不是浓郁的生机,不是温馨的情感,而是无穷无尽的苍凉。林黛玉笔下的桃花,仿佛点点血泪,触目惊心。


林黛玉为什么如此悲观?不仅是因为她“曾经离丧”,也是因为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的精神追求太高尚,太脱俗了。“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是她对时代的叩问。“我为的是我的心”是她对情感的期许。她具有独立的人格,明确的自我意识,不满于女性的弱势地位,追求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心心相印的爱情,渴望真正的自由,思想当中具有叛逆的因子。可是她又很清楚,她的这些追求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的。“红颜薄命古今同”是林黛玉无可奈何的叹息,也是林黛玉借诗歌发出的控诉。
林黛玉为什么那么爱写诗?因为写诗可以让林黛玉尽情地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心声,可以让林黛玉的内心的苦闷得到宣泄,得到升华,可以让林黛玉在污浊的尘世当中找到心灵的栖息地。
表面上看,林黛玉的大部分诗作表达的都是一种悲观消极的情绪。但是仔细品味林黛玉的诗作,却会被林黛玉的一身清风傲骨感动,会被林黛玉的满腔柔情感动,会被林黛玉对生命尊严的珍惜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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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31:06 | 显示全部楼层
鸳鸯 - 李商隐诗作 免费编辑 修改义项名
《鸳鸯》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

基本信息
作品名称
鸳鸯

创作年代
唐代

作品体裁
七言绝句


作者
李商隐

作品出处
《李义山诗集》

目录
1作品原文
2作者简介
折叠编辑本段作品原文
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

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

折叠编辑本段作者简介
李商隐(811-859),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人。开成迸士,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早年因文才而深得牛党要员令狐楚的赏识,后李党王茂元爱其才以女妻之,因此在牛李党争中求生存,辗转于各藩镇幕僚,郁郁不得志。商隐好四六文,与段成式、温庭筠齐名,时称"三十六体"。其无题诗构思新奇,文辞艳丽荡人,缠绵悱恻,隐晦迷离。著有《樊南甲集》二十卷,《樊南乙集》二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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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曹雪芹与李商隐相通之处
荞麦花开
荞麦花开
红楼梦文本研究员;陈道明表演解剖师
​关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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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蝶初见
——李商隐悼亡诗《正月崇让宅》详解,兼论曹雪芹与李义山相通之处

文/荞麦花开

(本文是我最重要的文学研究论文,谢绝转载。如有抄袭,必究!)



我以为,在中国所有的旧诗人中,如果以“人”与“诗”之质地的真淳莹澈而言,自当推陶渊明为第一位作者;如果以感情与功力之博大深厚足以集大成而言,自当推杜甫为第一位作者;而如果以感受之精微锐敏、心意之窈眇幽微,足以透出于现实之外而深入于某一属于心灵之梦幻的境界而言,自当推李义山为第一位作者。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从比较现代的观点看几首中国旧诗》

在西方文学中,人们艳称说不完的莎士比亚、说不完的托尔斯泰,因为他们丰富、深厚、渊博。倘若在中国文学里也来遴选“说不完”的对象,我想,创作了小说《红楼梦》的曹雪芹和以《无题》、《锦瑟》闻名于世的李商隐,大概会是众望所归,而且是当之无愧的。
——董乃斌《李商隐的心灵世界•弁言》


情深李义山

少年时读古贤悼亡绝唱,如元微之“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东坡“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一颗心傻傻又痴痴,混沌朦胧中感到,人之哀痛,莫大于此,然而又怎能体会到那种阴阳两隔的伉俪深情。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忽忽已三十有六,到成都工作已有十年余,冬夜单车独归寒风枯叶送我影瑟瑟,夏夜洗个澡吃个瓜躺床上万籁始俱寂,最好的伴侣,就是那一本本古书。我爱沉潜到它们中去,与古人神交,做无边的逍遥游。读到眼睛苦涩、呵欠袭来,就随意的把书一抛,叉七叉八地一觉睡去。梦中也时常和古人相会,仿佛枕边两侧一摞摞的古书也伴我入梦一般……而梦里青衫最多谁?便是无质易迷李义山。迷是迷他锦绣般华美的词藻,蚕丝般缠绵的情思。这些优美的爱情诗篇早已烂熟于心,却仍不时不自禁地从唇舌间涌出。沉湎艺事,莫此为甚。然而我没有想到,我也会被义山震撼,震撼到灵魂。曾读太白“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震撼心胸,叹古来状中华河山之壮阔,无出青莲之右者;也曾读少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震撼意念,叹自有七律以来迄于而今,如是之伟丽,能有第二手乎?而在灵魂深处震撼摇荡的,竟是柔婉纤弱的义山!——是的,那就是义山的悼亡诗。

人常说风流才子多春思,义山为中国文学史上两千年来罕有的才子(当然提到千年罕有,有的朋友自然会首先提到屈子太白东坡曹公等天才横绝、肯定入选“两千年来中国十大文学家”之列者,或许会说义山之才至多唐代少见;但就我愚见,就文学的独创性与深度美而言,义山可媲美中国文学史上任何大才而无愧色),却并非风流之人。他同时友朋杜牧之、温飞卿,皆是“风月场中惯做工夫的”,同时前辈文豪白乐天,于女色亦到老不懈;且此等风流辈皆是视女人等同女色,只爱她们“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不曾以心灵知己等而视之。义山则与之迥不相侔。马茂元《李义山诗中的“高情远意”》:“封建社会里,男女之间的爱情,是有着阶级属性的。男方把女方看成玩物,一些色情的低极的趣味,都是剥削阶级思想意识的反映。在大量的文人制作的恋歌里,很少不是渗透着这些杂质的。商隐的恋爱诗之可贵,在于它汰去了封建性的糟粕,反映了人与人之间最真挚、最神圣的情感。他尊重对方的人格,在诗歌里所出现的女方的形象,与其说是形体的美的刻划,毋宁说是心灵的美的雕塑;而它所表现的缠绵宛转,生死不渝的深情笃意,不但和荒淫无耻的‘官体诗’不同,就是和他同时以风流放诞著称的杜牧的‘青楼薄幸’之情,也有本质上的区别。”诚如马先生所论,义山以平等之心,尊重女性的人格,并不视女性徒为声色玩物,这在千年诗国,可谓破天荒的一道光亮。义山在后世遥远的回响,厥为曹子雪芹。舒芜1987年为岳麓书社版《红楼梦》所写序言,阐发此义最好最彻,兹不避篇幅,略作节略,征引如次:“《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把女人不当人。中国古典文学尽管写出了不知多少美丽的女性的形象,但是,其中最高的也不过是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而斗争的可爱的形象,例如崔莺莺和杜丽娘;其次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刘兰芝和杜十娘;再次是可怜悯的形象,例如‘宫怨’诗、‘思妇’诗的主角;最低的则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躏的对象,就是那些宫体诗艳体诗的主角……这还不一定是最低的。还有‘三言二拍’里面那些女性,总是抢劫、欺骗、拐卖的对象;《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躏为乐为荣的卑贱污浊的形象;《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顾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虫’的形象……潘金莲和潘巧云,则是活该在英雄好汉的刀下剖腹开膛的‘淫妇’形象。这样一比,就看得出《红楼梦》确实伟大。作者曹雪芹自己说得很清楚,他写作的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在他笔下,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晴雯、鸳鸯、紫鹃、平儿……几十个青年女性,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聪明,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见识’不凡的、有独立人格的人。在她们之中,还有一个男孩子贾宝玉。贾宝玉不仅爱她们,尊重她们,还尊重世界上一切青年女性。……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初步有点‘女性的觉醒’的味道的,大概要推《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唱词之所以那么感动了当时的女读者们,就因为它唱出了初步的‘女性的觉醒’。徐朔方说得好:杜丽娘‘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样美丽’。《红楼梦》也写了林黛玉听到这些唱词,而‘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心境,这是黛玉的被唤起的‘女性的觉醒’。《红楼梦》并不到此为止,它还让一个优秀的男性对女性唱出那么热烈的颂歌,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进一步。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样的制度下,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是夫权主义者、大男子主义者,没有一个男性不是自以为高出妇女一等,把妇女视为花鸟、玩物和工具,骂他们是‘贱人’。妇女解放的斗争对象当然不是男子,但妇女解放的每一步,无可避免地要同男子这种贱视妇女的态度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几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杀女性的牢狱中,竟然第一次听到‘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的呼声,这是多么了不起!这样的呼声,如果出自女儿之口,例如黛玉就说过:‘什么臭男人!’当然也使人不能不另眼相看。但现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汉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骄,并且不以‘通灵宝玉’的化身自骄,而是由衷地自惭形秽,自称‘浊玉’,想想看,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又何尝不可!……中国封建社会的青年女性的悲剧,早已演出了一两千年。直到曹雪芹,才把这个悲剧写出来,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他把女人当人,尊重女性,才看得出这是悲剧。‘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有曹雪芹,才看得出青年女性是‘山川日月之精英’,才看得出写得出她们的悲剧的命运。有才情的女子常有,而曹雪芹也是不常有的。”——由是观之,曹雪芹和李义山,真乃异代之同调!曹雪芹在暗夜里举起的熊熊火炬,与李义山划破黑夜长空的那道光亮,正乃遥隔千载而辉映。

义山风怀绮丽之作,如陈贻焮先生《关于李商隐》一文论曰:“固然不能像从前许多注家那样,完全听信他在《梓州罢吟寄同舍》中所说‘楚雨含情皆有托’的话,认为他所有写相思、爱情的诗,‘一字一句,皆属寓言’,而‘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但这类诗中,有些的确有所寄托,也不能像作者所感叹的那样:‘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反过来认为没有一首不是写男女之情。”义山传世无题(包括取首二字为题之“类无题”,如《锦瑟》)诗,如刘学锴《李商隐与宋玉——兼论中国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传统》一文所论,“绝大部分写男女之情”,然却颇多迷离,具体所涉为何人难于一一指实。苏雪林女士《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恣情想象,思入微芒,看看就好。譬如她认为义山曾恋宫女;近人朱偰《李商隐诗新诠》亦持此论。岑仲勉先生《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考证严格,结论是义山并无与宫女言情之作。故而周振甫先生在《李商隐选集》中说朱偰之推想尚为“简略”,苏雪林飞鸾、轻凤之论,则径是“驰骋想象”了。关于义山一生有过情爱之女子,各位专家所见有歧,刘学锴先生认为有五,郁贤皓先生认为有四,黄世中先生认为有三(笔者倾向于认同黄说,玉阳女冠、洛中里娘柳枝、王氏夫人,是义山先后用情至深的三个女子),周振甫先生认为有二——为数虽不同,最后一人则同,那就是王氏夫人,是为义山情爱之路之“终结者”,王氏夫人在盛年奄然去世,义山所受打击实为巨大,从此再无续弦之念。他这一生,最深爱的,是给他生育了一对儿女的王氏夫人。黄世中先生撰《锦瑟》诗长篇考论,力主悼亡说,诗中之“蝶”即王氏夫人。黄先生《古来才命两相妨:李商隐传》或便据此,锡王氏夫人以嘉名“小蝶”。后来读董乃斌《锦瑟哀弦:李商隐传》,董先生给王氏夫人的闺名是“雪娘”,也挺好,但或许是先入为主,我还是独爱“小蝶”其名。本文就称王氏夫人“小蝶”吧。

义山之小蝶,与元稹之夫人韦丛,颇多相似。义山之王氏夫人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女,微之之韦氏夫人为曾任京兆尹、东都留守韦夏卿之女,王、韦二女皆贵门千金,李、元二子当时则寒门贫士(李义山虽考取进士,元微之虽以“明两经”擢第,人生起步期,究未“俸钱过十万”,仍在寒士之列),身为高官的王茂元、韦夏卿,爱重其才,不弃寒微,慨然许以娇女掌珠(《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文苑下》:“茂元爱其(李商隐)才,以子妻之。”),这便难怪义山、微之感激之情,莫可言宣——以鄙意度之,二子之深爱爱妻,当亦不无感戴泰山恩情此一层意思在其中。尤为难得的是,韦丛、王小蝶,出身千金之家而无骄娇二气,甘愿放下身段相伴夫郎过寒微日子。元微之悼亡诗有“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之句;李义山悼伤诗有“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之句——以大家千金之尊贵娇体,而亲躬纺织、拔钗沽酒,这样的爱,不仅仅是爱情,更是恩情。试问谁人,能无感乎?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追忆亡妻“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王弗以士绅之女从东坡于艰难,固然难能,却又怎及韦丛、小蝶之以节镇之女从微之、义山于艰难。富而好礼比贫而好礼更难嘛!按义山诗道及“贫贱夫妻百事哀”者,仅“回梦旧鸳机”一首;其文则数语及此。现有对证:义山两祭外舅(按即岳丈)文。1.《祭外舅赠司徒公文》:“虽饷田以甚恭,念贩舂而增愧。”2.《重祭外舅司徒公文》:“荆钗布裙,高义每符于梁、孟。……前耕后饷,并食易衣。”都是说“昔公爱女,今愚病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与我相守甘于贫贱。又按李义山岳父王茂元曾任泾原节度使,元微之岳父韦夏卿曾任京兆尹、东都留守,潘安仁岳父杨肇曾任荆州刺史——都是首都市委书记/直辖市委书记/省委书记啊。悼亡诗三巨子,三“岳”合观,亦有趣味。

细审义山行年,摩其风怀之作,吾知义山纯情不艳情,多情不滥情,深情不浅情。真悼红轩主曹公雪芹、绛云轩主贾公宝玉之前代同调、异代相知也。下分别言之。

义山纯情不艳情:义山风怀诗虽多用富于暗示色彩之华艳词藻,然却并非俗艳逗引之下流,或为渲染气氛暗透意绪以传神出主人公细腻幽微之心理体验,或为本事难言不得不以恍惚迷离之辞出之而惟“此中有意两心知”,均臻不即不离、若可言若不可言之极高美学境界。

义山多情不滥情:义山对生命中先后遇到的每一个女子都付出至深真情,当其寂灭之际,方接受一段新感情。这正如《红楼梦》所写宝玉“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曹公托为芳官,转述了藕官此番言论:“菂官一死,她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她得新弃旧的。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如此一来,宝玉之对山中高士(“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怀世外仙姝(“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便预先埋伏下了“理论依据”。宝玉之黛死钗嫁,义山之华阳已去、小蝶斯来,正可参观。义山中岁丧偶,伉俪情深无限而遂人神永绝,于婚爱之事已然绝望,至东川节度柳仲郢幕中为僚,幕主怜其新鳏,挑了一名色艺双绝的歌伎(此女名张懿仙)给他作侍妾,义山辞而不受(此文曰《上河东公启》),以不能忘怀亡妻故也。可叹用情之至深。其辞略云:“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张懿仙虽“本自无双”,怎奈我曾经沧海难乎为水,除却巫山不再是云,取次花丛懒于回顾,半缘修道半是缘君(按义山《樊南乙集序》云:“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按“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一语,不啻自表清白,可与义山诗《梓州罢吟寄同舍》“楚雨含情皆有托”句,参互合观。高阳先生为笔者最为推崇之历史小说巨擘,乃小说《凤尾香罗》竟然恶趣味,毫不顾及研究界基本考据前提,凭空虚构了李义山跟小姨子的暧昧私情,实属可恶!

义山深情不浅情:清初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序》:“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此论义山源出于屈宋,乃是着眼于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商隐感时伤事, 颇得风人之旨”,即义山“自供词”所谓“楚雨含情皆有托”;义山诚然源出屈子,但,根本的,最要者,却非所谓香草美人,而是情深一往,不能自遣。这才是关键。缪钺《论李义山诗》老吏判狱,目力深透:“李义山盖灵心善感,一往情深而不能自遣者。方诸囊哲,极似屈原。……李义山一往情深而又复灵心善感……”然屈子情深一往者,惟在楚国楚王;义山情深一往者,则国而外,亦有家,家人,至爱之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此是何等毕生以之海洋情深!王静安先生《人间词话》论词引尼采言,“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斯亦推尊心血熔铸至篇为制艺真义者。验之义山,不惟是血,亦不惟是全身血泪,乃更是全副血泪肝肠融化升华凝结之赤诚精魄,决然托出,奉献于挚爱之前,遂成万古不废之诗河长流,永久涤荡后世情海恨波中梦迷人之惨怀伤心。诚如聂石樵先生《玉谿生诗醇》之《自序》所言,义山悼亡诗,“都是血泪之篇”!

悼亡诗绝唱

在这样的浸淫中,我在一个霜雪齐降、星月两阑的冬夜,又翻到了义山的《正月崇让宅》。此诗之前也读过,然印象不深。或许必待我将心思暂时抽离他那些缠绵丝尽、宛转心伤的相思之作后,静澹而有余想的心,才可能澄观无碍地体会到他悼亡诗作之无限痴情、那无限痴情内里的无限哀恸、以及这无限哀恸予读者如我的灵魂震撼……

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义山妻王氏夫人殁于大中五年暮春(王氏夫人大中五年去世时节,历来注家,聚讼纷纭,冯浩认为在深秋,张采田认为在初秋,黄世中认为在盛夏,刘学锴认为在暮春。按刘君考证颇确,本文取刘说),时义山徐州幕主卢弘止病逝不久,义山失去倚靠,忧心忡忡返京,途中得到夫人病危的消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家,妻子已撒手人寰。嗣后义山伤心至极,写下一系列泣尽以血的悼亡诗篇。而这一首《正月崇让宅》,已是义山东川幕主柳仲郢充诸道盐铁转运使后,奏任义山为盐铁推官,义山任前赴东都洛阳,过丈人王茂元旧宅崇让宅所作了。时大中十一年正月,距亡妻殁日,已五六年了。而义山时年四十六岁,当时他所不知道的是,次年,他就一瞑不视,随亡妻于地下了。周建国《李商隐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道《正月崇让宅》“应作于大中十二年正月。两个月后,诗人病逝。”应是延续冯浩之说。按误。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辨正冯说:“冯浩……列(此诗)在大中十二年似不妥。大中十年,诗人在京充盐铁推官,岁末春初返郑过洛可能性很大,因此酌改为十一年。”

标题:正月崇让宅

正月正是团圆佳节,然妻子逝后,痴儿娇女寄于人家,自己又将远行为宦,更与何人团圆。想丈人曾为一方节度,曾几何时,何等煊赫,那时崇让宅为洛城大第,何等堂皇,自丈人殁后,亲故飘零,这崇让旧宅也早已荒废冷寂,忽如大厦之将倾。小蝶,那日娇美无限的大家闺秀王家七小姐(按与韦丛又一处相似。微之诗悼亡“谢公最小偏怜女”,义山诗自况“谢傅门前旧末行”。二子所娶,皆岳家幼女),回眸对我嫣然一笑(按义山对王家七小姐,歆羡有素。义山《无题二首》其二:“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冯注引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此义山在王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详考参刘学锴《李商隐传论》上编第六章第四节“娶王氏女”。),恍然三月间最美的桃花,在春风中夭然绽放,只如今、你花容月貌(按小蝶必甚美。义山诗《房中曲》“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二句,冯浩批曰:“王氏色美,而必尤艳于目,以后屡言之。”善读诗者,观物于微。余按《锦瑟》诗之“沧海月明珠有泪”,或即义山状写亡妻美目之句。刘学锴《李商隐传论》上编第十三章第一节:王氏的美貌,商隐在不少诗中都曾或显或隐地提及,如“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二首》之二)、“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房中曲》)、“独自有波光,彩囊盛不得“(《李夫人三首》之二),从通体之美到秋波、柔肤,都深情地加以赞美。),也似这断壁残垣,都付与流水东风去也……天上人间!

首联: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只题中五字已透出如许消息,此正吾人读诗,不可不知人论世也。且看首二句:一起笔“密锁”二字,已出来一片荒凉冷寂之萧瑟气氛,加以“重关”,正写出崇让宅为旧日大宅,门户众多也,加以“掩绿苔”,见得荒废已久。此乃诗之首句,然已是诗之第二层,诗之首层已由题中“正月”、“崇让宅”二词道出,则“密锁”起笔便折,此大家作手——诗之起句,并非诗之起句,而乃诗题。此庸手凡笔、而可梦见乎?而纪晓岚浑不解此意而强作识者,故意抬杠,评曰“首句亦趁韵,正月岂有绿苔哉?”(纪晓岚《抄诗或问》)“通人”之谬,“大家”偏见,殊可笑也。

诗人推开了一扇扇尘封已久的门,触目而来的是侵阶蔓路的绿苔,自然引出次句“廊深阁迥”四字,所谓“景语皆情语”,诗人内心之幽闭阴霾深邃曲折一如这眼前荒宅,如此迥阁深廊般,纵深立体地展现于读者目前。而“此徘徊”三字,又见得诗人内心之矛盾交织:廊深阁迥,庭院深深,最为触目伤怀者,自是小蝶昔日闺阁,欲待匆匆一目而过,以减物在人亡之恸,却又忍不住移步回来,再看看妻子昔日的居所,或许这蛛网尘灰之所在,还会忽然绽放出妻子那娇美无限的笑靥?

颔联: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这是一个月夜。义山徘徊至庭院天井处,仰首望天。似此月华同昨夜,共谁旖旎立中庭?伊人不再矣。小蝶,你本是天上仙子,如今抛下了我,是回到月宫去了吗?素性病体娇弱的你(按义山《重祭外舅司徒公文》:“昔公爱女,今愚病妻。”义山诗《房中曲》:“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二语或透露出小蝶素来多病体弱。),夜深天高,本已不胜寒,或许风要起了,你的脸颊额头,先泛起浅浅红晕……为卿风露立中宵,我虽无碍,可这庭阶芝兰,一如你之娇弱,觉此风冷露寒而未肯遽开,莫非是你魂魄之所化,也这般纤细柔敏?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亦道此二句以物传人之妙:“见月则如见其人,将风含晕,月之黯惨也;见花则如见其人,露寒未开,花之娇怯也。”又按何焯《李义山诗集辑评》解此二句:“月晕含风比妻死身去,下句则曾未得富贵开眉也。”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批何解:“按此说殊凿”。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亦批何解:“实在过于牵强穿附。”而马玮《中国古典诗词名家菁华赏析·李商隐》(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则分明发挥何解:“第三句是说妻子去世之前,诗人已看出不祥的预兆;下句谓王氏婚后,诗人一直穷愁潦倒,生计艰辛,从未使妻子眉目舒展过一日,于内疚中含着深厚的哀悼之情。”又黄世中《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黄山书社,2009年版)解“先知风起月含晕”:“‘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三句当另蕴深意,似言当年赴徐前见妻身弱多病,而已先知其寿不永,亦‘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吴慧《李商隐诗要注新笺》(方志出版社,2010年版)解“先知风起月含晕”句与黄世中“智者所见略同”:“三句夜,见月含晕而知将风起,写景,或兼有寓意:其指王氏多病而预愁其不能永年,即‘只是当时已惘然’意也。”——笔者认为,何焯、马玮、黄世中、吴慧之解“先知风起月含晕”,未必如刘学锴、余恕诚、叶葱奇之所批为“殊凿”、“过于牵强穿附”,根据即在义山《房中曲》“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之句。确实,义山“当年赴徐前见妻身弱多病,而已先知其寿不永”;那么,他此夜心有所感,脱口吟诗,“先知风起月含晕”,谁又能说一定没有此一层忆往悼伤深隐之意?

这两句“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令我这般惊心动魄了:写得荒宅废第之花月如有魂魄,暗生一层幽冥凄艳之气,弥散四开。写法用侧笔,将内心一股哀感附于触目所见之物上,侧面写出“风”“露”切肤之寒,以见内心之寂寒。笔致佳绝之处,乃在与物相附,妙契物理(月因风而晕,春寒花未开)而不粘滞,不即不离(黄世中《论李商隐诗的隐秀特征》论曰:“李商隐诗善以物态暗示人事,托物性兴寄人情,借物理以象征心志,且大多摹状而不即,托意而不离;不即不离而又若即若离,境象迷茫,旨义含蓄。”——“摹状而不即,托意而不离”一语十字可谓大赞!),传神空际,可谓明写物得神,暗写人得魂,小蝶之柔怯不胜之态、年命不永之兆,虽未下一字而实已明晰可见矣。读此一联,诗人之痴幻初见。

义山咏物诗多有不粘不脱、不即不离、物我一体、物我不分之妙,如刘学锴《李商隐传论》所论,“最能体现其咏物诗艺术特征、代表其艺术成就的,则是托物寓怀之作。从发展传统的角度来考察,他的这类诗最主要的特色与贡献,是实现了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正如清人陈仅《竹林答问》论咏物诗:“必因物以见我,方有佳咏。”刘先生论李义山咏物诗,此段议论极佳,整段录此:传统的托物寓志之作,所寄托的“志”往往是类型化的。无论是“独立不迁”、“深固难徙”(屈原《橘颂》)的橘树,“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刘桢《赠从弟三首》之二)的松树,还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的幽兰芳桂,象喻的都是类型品格,其中很难看到诗人的独特个性。而李商隐的咏物诗,所托寓的主要是诗人独特的境遇命运、人生感受和精神意绪,也就是说,寄寓的不是“这一群”而是“这一个”的心志情怀。这一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是李商隐对古代咏物诗托物寓志传统的重要发展。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具有较强的群体意识,而较少个性的觉醒与追求。他们往往以“士君子”的代表身份赋诗言志、托物寓志,而这种“志”又大多以儒家的政治伦理观念为准则,因而托物寓志诗所寓之“志”便常是合乎儒家政治伦理观念的一般志向品格,而主要不是由个人独特境遇、气质、个性所形成的特殊感情与心态。杜甫的咏物诗对物理人情世态虽有独特感受,但所谓“有赞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赏玩者,有劝戒者,有指点者,有计议者”(钟惺《唐诗归》卷二十一),明显侧重于以“物”象喻他人而非重在表现自我,故在体现诗人个性方面终隔一层。李商隐思想性格中本就具有不受儒家传统局限的一面,他公然宣称“道”非周、孔所独能,反对“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主张“直挥笔为文”(《上崔华州书》),“咏叹以通性灵”(《献相国京兆公启》),抒写真思想、真感情。这些带有离经叛道色彩的言论,显示出他对文学作品表现真实个性的重视。这正是他的托物寓怀诗能表现鲜明个性,实现从类型化到个性化转变的内在原因。——《红楼梦》中香菱从黛玉学诗,爱因斯坦的小板凳交了三次,第三次作业才盖章通过。黛玉老师没说出来的拒签理由是,前两首咏月诗,诗里没有自己。诸君试看,按“必因物以见我,方有佳咏”的咏物诗标准,香菱第三首“咏月诗”方确已为“香菱咏月诗”,可谓不学玉溪而不得不同于玉溪者也。然则黛玉妹妹所言“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云云,吾人可知又是颖慧卓绝、好弄狡狯的潇湘仙子,在弄鬼作怪,故布烟云;恰恰相反,她最应该喜欢的,不是别个,正是李义山的诗。话说到这宕开一笔:《红楼梦》与其他三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小说一大不同,岂非也便在“作品中有无自己”?《红楼梦》寄托了著者自身巨大的剧痛哀恸,这种“合一性”是古典小说中极少的,也助推了《红楼梦》登顶文学珠峰。红学家冯其庸《曹雪芹与〈红楼梦〉》(载《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2辑):“《石头记》与其他小说之不同,很明显的一点是其他著名的小说,尽管也写得十分生动,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但感觉不出来作者本身和作品中的人物和生活有极深的感情牵连。《石头记》则不然,你读下去,可以处处感到作者的感情神经,与作品中描写的生活和人物,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深度。”——《红楼梦》是曹雪芹“这一个”小说家的作品,义山咏物诗是李商隐“这一个”诗人的作品,二者正可合观。而《正月崇让宅》虽为悼亡作,而非咏物诗,然义山目遇风起月含晕、肤感露寒花未开,中心有动,形诸吟咏,则娇月弱花,自不免拟于病弱娇妻,此不期然而自然之事,诚何足怪。故而,义山如《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咏蝉,实则自发其清高无助寒士之声;如《流莺》“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咏流莺,实则自伤其漂泊无依、佳期难遇苦闷之情;如《正月崇让宅》“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语及花月,实则怜惜悼伤病弱爱妻小蝶享年不永也。

颈联: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我们设想这座废置已久的宅第还有一个老仆看守,夜已深了,他给久久徘徊不忍去的七姑爷送来简陋的被褥,以勉为渡此寒夜。义山静静地躺下,西窗外月晕更深了。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春寒料峭,一阵大风刮过,枯树枝落叶四散,树巅乌鸦呜呜而啼,在寂寞深深的夜空久久盘旋。一时间,老宅兴废之嗟吁,亲故零落之伤痛,半世漂沦之淹蹇,末季国运之衰落(黄山谷诗有句:“半世交亲随逝水,几人图画入凌烟?”两句可综括义山诸般感慨——当然,那是两百多年后了……)……万般感触,如同这风浸月晕、树散寒鸦,由悼伤小蝶之恸发衍,充塞了整个屋子,又潮水般朝心中涌来,义山痛苦地闭上了枯涩的双目……劳顿夜深,义山不觉在疲乏中睡去。梦中他见到了心爱的小蝶,春月里烂漫的蝴蝶在小蝶的香鬓云鬟边可爱又无赖地飞来飞去,小蝶情致殷殷地朝着夫君盈盈一笑。缪斯女神如真有,她也会在九天之上的暗夜里,看到我们深情无限的诗人,嘴角边那一抹欢喜无限的笑。

晴日里,西窗下,锦瑟旁,小蝶,你又在吟咏我新作的诗篇么?你又巧慧一笑,狡黠地要与我联句么?(按小蝶颇通文墨,颇能作诗,能与义山“联辞”、“联句”。义山诗《喜雪》:“联辞虽许谢,和曲本惭巴。”《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其一:“春风犹自疑联句,雪絮相和飞不休。”《摇落》:“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此可与潘岳之杨氏妻、苏轼之王氏妻合观。潘岳《悼亡诗》其一:“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君讳弗,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然则小蝶既貌美颖慧,又体弱多病,复妙通诗辞,岂非活脱脱一个林黛玉?林妹妹:“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试问颦卿,真耶假耶?)你银铃般清丽的声音如珠玉般光莹,让人忍不住伸手来掬……惊喜中义山忽地坐起伸手——睁眼梦醒,夜阑更深。一只蝙蝠疾疾掠出,羽翼拂过帘旌,在风中碰撞作风铃声,恰似银铃一般。这,就是小蝶的声音了。义山一梦而断,颓然枯坐。帘旌来回摇摆,展转不休。这一句“蝙拂帘旌终展转”,就是义山第一句击中我心、震撼我魂的诗句。似乎这蝙蝠不是拂过帘旌,而是拂过义山的心。梦中拂过银铃声,他快乐地和小蝶在一起;梦后拂过风铃声,他栖惶不安迷惘不定的心,愈发悼伤而兼感伤,发衍四散,难胜难禁。而此冰火两重天,着一“终”字反转,正见出诗人莫大之失落、空惘,笔力万钧,他字万不能道。而诗人栖惶迷惘不定不安之漂泊心魂,正以风中帘旌之“展转”二字形象化道出,兴象浑一,可谓言有尽而动未宁,是何等佳绝神笔、乃可一至于斯?千余年前的一只蝙蝠,拂过了义山的心帘,也拂过了我的心帘,写此文时犹未息。

诗人之痴幻多无理。明是已被惊醒,梦破再无睡意,在此栖惶迷惘中,偏还是迷迷糊糊的感觉,小蝶仍在身边,在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中,间或有一二老鼠往翻室内外,碰撞窗网而发声,仍疑是小蝶。义山之痴如何痴,即见于斯:梦醒已知是梦不是蝶,在半梦半醒间仍自欺是蝶,故而仍要“惊猜”,惟是半梦半醒间,故自欺外尚留一半清醒,不会一霎大惊喜而只是间或“小”惊猜。人亡物在,物动疑人,今之西片“人鬼情未了”,吾国千载前已演验如是,可不令人啧啧感喟。这是一颗栖惶迷惘的灵魂在夜风中展转,在迷蒙中梦呓,在情天恨海弱水三千里沉浮熬煎。“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这颗诗魂透过这两句“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虽如深夜幽弦断续若不可闻,亦如太白少陵的黄钟大吕一般,深深地震撼了深夜读诗不眠的我——震撼到我的灵魂。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历代诠注赏评择录:
陆鸣皋《李义山诗疏》:蝙拂鼠翻,其佳处仍在神韵。
陆昆曾《李义山诗解》:蝙拂帘旌是所见,鼠翻窗网是所闻。明知二虫所为,而不能不展转惊猜者,以心怀疑虑故也。
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明知蝙拂帘旌,而终夜为之展转;明知鼠翻窗网,而伏枕为之惊猜。
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心有追忆,动成疑似。
近人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悼亡诗最佳者,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后绝唱也。
今人聂石樵《玉谿生诗醇》:(“蝙拂”)二句情远意真,不粘不脱,为潘岳《悼亡》所不逮。
义山有《哭刘蕡》诗,内有句“只有安仁能作诔”,又义山《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其一)有句“潘岳无妻客为愁”,皆自比潘岳(元微之《遣悲怀》诗有句“潘岳悼亡犹费词”,亦自比安仁);潘岳之悼亡诔辞,一世卓绝,后世恐惟怡红公子贾公宝玉之《芙蓉女儿诔》,差足继武。张采田许义山此联“潘黄门后绝唱”,聂石樵先生更推许义山此二句“为潘岳《悼亡》所不逮”——言下之意,义山悼亡,千古绝唱!按聂先生未道究竟为何义山此二句为潘岳《悼亡》不逮。潘岳句云:“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诸君且看,明白如诉。而义山则不同,设若义山写,或当曰:“床空委清尘,室虚来香风。”——怎么,一阵风来,是小蝶来了么?义山诗较之安仁诗,更有一层“不粘不脱”之迷离惊惶、传情入幻之意,显见诗人用情至深,冯浩笺注所谓“心有追忆,动成疑似”是也。而论元微之悼亡诗《遣悲怀》三首,有清人周咏棠《唐贤小三昧续集》:“字字真挚,声与泪俱。骑省(潘岳)悼亡之后,仅见此制。”;及清人孙洙《唐诗三百首》:“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二君推尊微之悼亡,得无太过乎?语中止有微之,而无玉溪,眼界亦以窄矣。有意思的是,张采田眼中有义山而无微之:“潘黄门后绝唱”;周咏棠眼中有微之而无义山:“骑省悼亡之后,仅见此制”——所以骑省黄门之后,到底谁才是,悼亡诗的第一把交椅?戏谑言之,此二公若见面,或当如清季两至交好友之论钗黛优劣,互相饱以老拳也。而倘若加进聂石樵之笺评——义山此二句“为潘岳《悼亡》所不逮”,则或可判定,义山悼亡,虽大众电影百花奖,惜败于微之,以其词句之明白浅晓不如故也(拟不于伦:2016年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配角,张译《亲爱的》中韩德忠一角,竟然输给李易峰《老炮儿》);而中国电影金鸡奖,在行内人心中眼里,毕竟以其“情远意真,不粘不脱”,在诗歌艺术的独创性和深度美上,胜出一头(2015年中国电影金鸡奖,张译《亲爱的》中韩德忠一角,斩获最佳男配角,可谓实至名归)。又,义山、微之、东坡三子悼亡杰作,原可互通。义山《房中曲》之“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正微之《遣悲怀》之“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这倒未必是机杼相师,有意效学,不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耳。而东坡《江城子》之“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则疑似祖构义山《房中曲》之“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义山《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之“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则分明胎息安仁《悼亡诗》第二首之“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按义山悼亡诗《昨夜》有句“但惜流尘暗烛房”,“流尘暗烛房”一语,本安仁《悼亡诗》之“床空委清尘”句。)

尾联: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在此迷梦中,诗人更进入一种类似梦游的深层痴顽惝恍状态。再一次小惊猜,他从床上坐起,惊喜惶急地点上灯,满心灯光旖旎处,宛然便是小蝶的割石秋波(按义山悼亡诗《房中曲》有句“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却怎知那早已是隔世秋波。又一次的失落,义山掩了灯(按此处“背灯”之“背”字,有解作“背过身去”的(如叶葱奇、聂石樵两先生),也有解作“掩灭”的(如刘学锴、黄世中两先生)。我此处取刘黄之解。可参义山诗《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末二句“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此“背”字,亦似当作掩灭解也。),颓然独坐(落寞之状具见“独”字)。可他仍在痴幻中,仍固执地自欺半信妻子是在顽皮地跟自己捉迷藏——你闻,她的清幽余香仍在(按小蝶必体气馨香。义山悼亡诗有《夜冷》,内有句曰“西亭翠被馀香薄”,义山悼亡诗复有《李夫人三首》,内有句曰“清澄有馀幽素香”,正含《正月崇让宅》中“背灯独共馀香语”之“馀”、“香”二字),自暗夜中袭来不绝;我坐在桌旁,正跟她喃喃对语呢:“小蝶,快过来!小蝶,快过来!……”感我意重情伤,小蝶自暗夜中幽幽走来,凄凄唱起了那首酸恻深挚的《起夜来》,“飒飒秋桂响,悲君起夜来”,“懒卧相思枕,愁吟起夜来”……我情不自禁地轻敲桌子,和起声来,自这风深露重花怯月寒的夜里起身而来,捉住你的清音、轻轻的和吟……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和唱……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传论》评此二句:“尾联不仅由思入幻,写出恍惚迷幻的精神状态,而且抒写了对亡妻生死不渝的真挚痴顽之情,将极端凄凉冷寂的境界与绮罗香泽的寻觅融合在一起,尤为出色。”又刘先生《汇评本李商隐诗》评此二句:“尾联将极端凄凉冷寂之感情与绮罗香泽之寻觅融为一体,写出恍惚迷幻之精神状态。与‘馀香’共语,可谓幻中之幻,痴而又痴。”义山此二句之后世回响,如纳兰容若《青衫湿•悼亡》:“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末句“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忽疑君到”之“疑”,即“鼠翻窗网小惊猜”;“痴数春星”之“痴”,即“背灯独共馀香语”。词人诗人,至情至性,心有追忆,动成疑似。其凄婉深情,真令人感恻。

此二句在艺术手法上,为唐人诗善用之以“悬揣人之思己”,写“己之思人”。如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又如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义山悬揣,小蝶吟唱着《起夜来》,也正是在思念着夫郎我啊。《红楼梦》中香菱从黛玉学诗,“爱因斯坦的小板凳”交了三次,第三次作业终于获得黛玉赞赏,也便因其中有句“绿蓑江上秋闻笛”,其机杼正同乎王右丞、杜拾遗、李侍御,呆香菱悬揣夫郎呆霸王,远行游艺,绿蓑江上,深秋一笛,正乃思己。(然而呆香菱你细想过么,你那夫君也就配个“哼哼韵”,他?吹笛?)马玮《中国古典诗词名家菁华赏析·李商隐》赏析“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此二句:“因为觉得妻子已经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所以作者第一反应就是翻身迎接,然而已然是一场空。诗人呆在那里,精神恍惚,却仿佛听到妻子唱起《起夜来》的哀歌来。‘背灯’的诗人向室内四处寻找,‘馀香’是亡妻所遗之香气,闻着余香,仿佛感觉妻子犹在一样。这句诗妙就妙在作者不说自己想念妻子,而说妻子想念自己,反而突出了伤之痛,思之深,情之苦,正如杜甫的诗‘闺中只独看’一样,都是采用反写手法,效果往往很突出。”(按马著为各种义山诗选本中,除刘学锴外,极少数选析《正月崇让宅》一诗者。洵具慧眼,可不赞乎。)

读诗至此,心目俱湿。春蚕丝尽蜡炬泪干,其深情固令人感怆肃敬乃至悚怖;而当至爱之人已成永诀,则此未尽之丝、未干之泪,又当如何?舍化而为痴、化而为顽、化而为幻,冀可与妻子再会,更有何途?人道悼亡至处,莫非泣尽以血;义山则血尽后还有一片丹心,化作痴顽之魂魄,感通幽冥,遂使阴阳两隔人,再作伉俪永世随。有念及此,我更倾向于相信义山那首聚讼千古的《锦瑟》,本意就在悼亡(按义山悼亡诗《房中曲》有句,“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或可作一旁参?黄世中撰长篇考论,力主悼亡说,诗中之“蝶”即王氏小蝶)。你看,庄生晓梦迷蝴蝶,庄生妻逝,鼓盆而歌,看似达观,实则正如王逸少所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庄生欲盖弥彰,越是内心深恸,越要示人示己以达观。说我不在乎,其实最在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义山之梦迷蝴蝶,不正是一刻不能释怀的小蝶么?望帝春心托杜鹃,丹心啼血,一片痴情决然托出,不正是为“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的诗人自身画一“情痴”之像么?曹公雪芹诗云:“千古情人独我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例》末诗云:“更有情痴抱恨长。”方诸后世之“情痴”雪芹、宝玉、黛玉,义山实不遑多让。盖情痴之生成,有一前提,即是以平等之心视对方女子,对方是有性格有灵魂有思想之心灵知己,而非以色事人之玩偶玩物。吴调公《李商隐研究》认为,义山与王氏夫人,正思想一致、心灵互通之知己:“首先,他和妻子在思想作风上有其一致的地方。王氏虽说出身于权势之家,但她和李商隐结婚以后,就随着丈夫离开王家,回到关中一带,过了好几年的‘纻衣缟带’、‘荆钗布裙’(《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的‘吕范久贫’的生活。王茂元死的时候,李商隐夫妇都不在身边。因此,李商隐自许的‘不忮不求’的耿介作风不仅是李商隐本人的自白,也应该是包括着他对妻子的评价。其次,诗人对妻子能给自己不幸的遭遇以深情的安慰,大有生平知己之感。李商隐婚后应试落选,王氏为之不平,曾捎信给他慰勉。‘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无题》)就是指这件事。再次,他悼亡的哀痛和对翻云覆雨的党争的痛恨是难以分解的。尽管他从来没有利用过王茂元的势力攫取权位,做过坏事,然而事实上就是因他和王家通婚而被卷进了党争的旋涡。因此他一想到妻子的亡故,便不由联想到他和妻子两人都成为牛、李党争的无辜的牺牲品。也正因为他们的爱情中包含了这样的政治内容而加深了共同的思想基础,所以他和王氏的爱情是愈来愈真挚的。”《红楼梦》有句云“情既相逢必主淫”,没有推倒冲动的情爱不是情爱;但只有推倒欲望的情爱也不是情爱,只是情欲。义山与其同时之文人相较,如白乐天、杜牧之,孰为重情轻欲,孰为重欲轻情,一目可辨。只有具有共同思想基础和心灵契合的爱情,才是“愈来愈真挚的”;徒知流连美色,则美色易衰,色既衰则欲驰,更何谈爱驰,更无论至情深爱,痴情痴爱。与义山夫妻之既是郎才女貌、又为思想知己相类,《红楼梦》中宝、黛二人相爱,亦不仅出于郎才女貌,也不仅因为两小无猜日久生情,更是因为性情相投和思想相近——性情相投则共有惜花悼红之痴气真情、思想相近则黛玉更能尊重宝玉的精神自由,“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类似今日所谓灵魂伴侣(soul mate)。唯有灵魂深处的契合共鸣,爱情才能“愈来愈真挚”。宝玉、黛玉如是,义山、小蝶亦复如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情痴”、“痴情”而外,黛玉(雪芹),还有一处与义山共通——感伤。刘学锴《李商隐在晚唐前期诗坛上的地位》:“李商隐在晚唐前期诗坛上之所以居于最突出的地位,原因在于:第一,他全面地继承了宋玉、庾信、杜甫、李贺等人的传统,而集感伤主义传统之大成,成为晚唐诗歌‘伤春’、‘伤别’特征最突出的代表,建立了感伤诗的最高范式。……”(更为详细之论析,参刘学锴论文《李商隐与宋玉——兼论中国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传统》)而《红楼梦》中闺阁诗人,最具此感伤主义传统者,厥为黛玉。黛玉诗中,最多“血”、“泪”、“魂”等字眼,其《葬花吟》一诗,更是悼红轩主人曹雪芹伤悼“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撰著此书“惜花悼红”这一主题的明诏大号、血泪吟唱。所以,《红楼梦》书中颦卿那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读者诸君,曹公再三提醒,此书“万勿看正面”啊,不要被障眼法了!潇湘仙子最爱的诗人,必然为李义山。无疑。

不过,颦卿所言,也许确出真心。知赏异量之美,有不得不然者。此即今之俗语所谓“缺啥惦记啥”,亦即西方美学理论所谓“嗜好矛盾律”。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对一个和自己的风格绝然不同或相反的作家,爱好而不漠视,仰企而不扬弃,象苏轼对司空图的倾倒,文学史上不乏这类特殊的事。例如白居易向往李商隐(参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六引《蔡宽夫诗话》),陆游向往梅尧臣,或哥德向往斯宾诺沙,波德莱尔向往雨果、巴尔扎克。……叶芝也亲切地描述了对‘相反的自我’的追求;美学家还特地制定一条规律,叫什么‘嗜好矛盾律’。”按“白居易向往李商隐”:《蔡宽夫诗话》:“白乐天晚极喜李义山诗文,尝谓我死得为尔子足矣。义山生子,遂以白老字之。”白居易临终前,遗命其子,托李商隐为己撰写墓志铭;李商隐不负所命,为自己这位“前辈粉丝”撰《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又按“陆游向往梅尧臣”:钱锺书《谈艺录》“三二 剑南与宛陵”:“放翁自作诗,正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按指放翁论诗之语“弹丸之说方误人”)如是;其于古今诗家,仿作称道最多者,偏为古质之梅宛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谓:‘圣俞诗、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毁訾,惟陆务观重之。此可为知者道也。’”又按不仅陆游重梅尧臣,苏轼重司空图、陶渊明,且苏轼亦重梅尧臣。《谈艺录》“三二 剑南与宛陵”复云:“其(放翁)于宛陵之步趋塐画,无微不至,庶几知异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诗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全谢山《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六《春凫集序》言东坡作诗为李杜别子,而论诗乃致不满于李杜,言行一若不符。按《渭南文集》卷十五《梅圣俞别集序》曰:‘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陶渊明及先生二家诗而已。’东坡和陶,世所熟知,东坡竺好宛陵,则未之他闻。然二家冲和质淡,与东坡诗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师,而谢山之说又得傍证矣。”——揆诸“轻滑”、“流易工秀”之陆务观,而称道“古质”、“深心淡貌”之梅宛陵,清雄旷放之苏子瞻,而竺好冲和质淡之陶渊明、梅圣俞,浅易之白香山,而喜爱“隐僻”之李义山;则吾人或可悟黛玉之反不喜与己性分、诗风相近之玉溪者也。所以,林黛玉到底喜不喜欢李义山诗,恐怕还将难有定案。或者,问黛玉自己,也将难有答案?

独创性和深度美:温热润泽、发衍浑涵

惝恍中一声轻叹,我被自己敲醒。读《正月崇让宅》此诗,或我们第一感觉是义山笔通幽冥,未便让“诗鬼”名号为长吉独据。笔补造化的李长吉频频觅诗于荒郊古墓,其诗风之冷艳奇诡幽冥难状,过于义山此首多矣。然长吉呕心沥血雕镂肺腑者在诗,而不在(或云“未多在”)人。追本溯源,此其必逊于义山故也。义山此作虽类长吉体而更具有明显“义山体”自家面目,即是在冷寂幽艳中不显绝望彻寒,终以温热润泽之气出,是谓学长吉而善化者也。吾人读“密锁”首二句,定感荒郊古墓之冷寂;尤其“密锁重关掩绿苔”七字逐一铺开,好似现下一恐怖片开头,镜头缓缓移动,场景阴森可怖。继以颔联“先知”二句,“写得荒宅废第之花月如有魂魄,暗生一层幽冥凄艳之气,弥散四开”(鄙上文语)。此处复有长吉体之幽艳,然已无其冷怪奇诡,读之惟感小蝶之柔怯不胜或正如这花月之纤弱细敏(义山诗一大特色与擅场即体验入微、微入纤毫,如“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咏细雨)类,唐世罕有人及,后世状物精微如陆放翁或可比,如剑南诗有句“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再而后两联尤其末联,灯火晕黄,余香氤氲,轻声和歌……此温热朦胧之境,正专属义山而别无分号。钱默存先生在《谈艺录》中,以诗艺自解说析《锦瑟》,余虽偏向于悼亡说而未多遵奉,然亦甚佩钱公析解之细腻入微、匠心独具,尤其钱先生析解“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联,以绝好妙辞“此一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如司空图所言之诗品。《博物志》卷九《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载鲛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盖喻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若后世所谓‘昆体’,非不珠光玉色,而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以‘形象’体示抽象之诗品也”,将“义山体”之“泪热”、“酸辛”、“真情流露,生气蓬勃”之“温热润泽”独有艺术美,题尽无剩义。钱公真义山之后世相知也!

何为诗之“能品而几于神者”(借用王静安先生《人间词话》论稼轩词之语)?其诸多标准历代诗话已备言,余此处单道“发衍浑涵”,亦以见义山诗之独创性与深度美。一好诗要几于神品,无论是具严沧浪所谓“神韵”,还是王静安所道“境界”,抑或陈亦峰所云必根砥“沉郁”,基本的要求,必应是“气韵通透,意脉完足,浑然一体”,此说读者诸君其许我乎?譬喻之,如玉之质地均匀,无清无浊,方为上品。然仅此不足为神品。因看此一玉则仅为此一玉,无得由此一玉而看得九天珠玉。如一怀乡念阙之诗,写得意脉完足、沉雄阔大固可得杜陵八九,亦可称上品佳诗;然舍怀乡念阙外再无他,则终只是一怀乡念阙之上品佳诗耳。吾人且看义山这首《正月崇让宅》,其通体之寂深、纤敏、栖惶以至末联之痴幻,一气通透,意蕴完足,氤氲一片,令人品啧再三;然仅此尚不足以尽《正月崇让宅》。凡五十六字,“老宅兴废之嗟吁,亲故零落之伤痛,半世漂沦之淹蹇,末季国运之衰落……万般感触,如同这风浸月晕、树散寒鸦,由悼伤小蝶之恸发衍,充塞了整个屋子,又潮水般朝心中涌来”(鄙上文语)。诚如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传论》一书论《正月崇让宅》:“写崇让宅的荒凉冷寂和诗人凄寂恍惚、夜不能寐的情景,在伤悼亡妻的同时隐约透露出与崇让宅的繁华荒废密切相关的更大范围的人事变化和亲故零落之痛,悼亡、感旧兼而有之。” 及:“重门紧闭,青苔遍地,往日充满热闹气氛与温馨情意的崇让宅,如今荒凉萧森,一片空寂。只见蝙拂帘旌,鼠翻窗网,诗人则惊疑辗转,夜不能寐。这里所表现的,已经不仅仅是怀念亡妻的感情,而是织进了对更大范围的人事变化的感怆。”刘先生《李商隐诗选评》对此意诠解阐发得更详尽透彻:“悼亡中融有身世之感,故宅的荒凉中折射出时世之悲。商隐虚涵浑括的抒情每每如此,虽由一点发端,而综合其他种种体验感受,如‘展转’‘惊猜’中就有坎坷命运对诗人精神的折磨伤害,也有政治仕途风波险恶的投影;回廊深阁间的徘徊,永夜的伤怀无寐,有怀旧、伤逝、对命运的反思自伤、对前途的焦灼……种种心境的波澜起伏,又岂是短短五六十字所能说尽。”——此则是一悼亡诗而非止于一悼亡诗,是一玉而非仅此一玉,乃由此一玉而看得九天珠玉也。是为神品。义山诗此种“发衍浑涵”独有美学特征,黄世中先生以《文心雕龙》文论语“隐秀”之“隐”字以状(《论李商隐诗的隐秀特征》):“李商隐诗的艺术特征,朱鹤龄以为‘沉博绝丽’(《李义山诗集序》),冯浩则拈出‘繁艳遥深’(《玉溪生诗笺注序》),似皆不如‘隐秀’二字。《文心雕龙•隐秀》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可见‘隐’就篇章而言,即诗外有‘重旨’、‘复意’,含有双重或多重旨义。”可谓打蛇七寸,洞中窍要。此解尤妙于此“隐”字——此岂非即“李商隐”之“隐”乎?四皓隐于商山,此李商隐义山是也,此可谓之义山之“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之一面,是作为传统文士的李商隐;暖玉隐于蓝田,此李樊南玉溪是也,此可谓之义山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一面,是作为深情诗人的李商隐。闭目思之:在霜雪齐降、星月两阑的冬夜,读完《正月崇让宅》此诗,仰望苍穹,诗人由悼伤之一点而发衍、浑涵了万般人生体认与身世感慨的“心灵场”,与这浩渺无垠的“宇宙场”浑而为一,那无边的广大与黑暗笼罩了我们孤独而渺小的身心,我们如一叶小舟颠簸在无边的怒涛狂风中,沧海桑田几度轮回,落红如雨簌簌坠地,这莫名的哀恸令我们蓦地潸然泪下……这是怎样的一种读诗体验啊!

然义山何为能至此?知人论诗,且从义山性格说起。义山性格多面:有风骨凛烈之一面,诗如《重有感》(玉帐牙旗得上游)《哭刘蕡》(上帝深宫闭九阍)等,或直面惨烈血腥,或恸哭直臣舛命,见出义山实乃一仗义敢言的正直文士,一个有血性的男儿汉;有沉雄阔大之一面,诗如《杜工部蜀中离席》(人生何处不离群)《写意》(燕雁迢迢隔上林)等,直入浣花溪之深,置诸杜集可乱楮叶,北宋蔡居厚《蔡宽夫诗话》:“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南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唐人学老杜,惟商隐一人而已。”清代薛雪《一瓢诗话》:“有唐一代诗人,唯李玉溪直入浣花之室。”;然义山之性格底色,仍在纤弱感伤,当他卸去了他的种种外装(一个传统文士对皇帝对社稷对苍生的责任感、一个诗歌作手对诗圣少陵的心摹手追……)之后,于雨夜听枯荷、于月下望瑶台时,那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忧伤和怅惘(少年失怙,九族无可倚之亲;成年后:一生无意党争却被强行卷入党争漩涡,长期沉沦记室),就如雾水般浸渍了他的全部身心,发而为诗,则或为咏纤弱柔怯之物如微雨、蜂蝶、小松、丁香、杨柳等,或为嗟高寒孤寂之月下嫦娥、山中女冠,皆是体态不胜、身世可悯者,实则返观自照,所咏者莫不有一义山在,亦莫不是咏义山自身。“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借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施补华《岘佣说诗》)惟此自伤伤人、伤国伤春,既无可排遣,乃郁积于中,如陈寅恪诗所云“玉溪满贮伤春泪,未肯明流且暗吞”(《南海世丈百岁生日献词》),愈积愈深,“潜气内转”(黄世中引《文心雕龙》语论义山诗美学特征),故成一股气脉,发而为诗,不论为何,辄自觉不自觉浸染上一层柔怯、惊惶、感伤、怅惘、迷离、惝恍,氤氲不散,发衍出万般“触绪纷繁而又不名一端、愁牵恨惹而又不知从何而起为何而发的浑杂感慨,便是所谓‘宋玉无愁亦自愁’的‘无愁之愁’”(刘学锴先生语)。除《正月崇让宅》外,著名的《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短短二十字,将“迟暮之感,沉沦之痛”(杨守智语)一并笼括,“触绪纷来,悲凉无垠”(杨守智语)。义山诗这种“发衍”一点而后“浑涵”万般的艺术胜境,正是义山用他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浇培而成的独特的阆苑仙葩。一切文学,臻达至境,莫不有一独创性在。义山诗就是这种独创性和深度美的至佳例证。而文学的独创性,又莫不根植于创作者的独有生命体验。刘熙载《艺概》:“有混茫之人,而后有混茫之诗。”胡晓明《陈寅恪与钱锺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成功的诗学范式,其实是不可学的,因为他们的底子正是生命与性情的延伸。这是后学无法企及的,也正是人文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相比较而言,最有魅力而启人神思的地方。”——我很喜欢这段话,想,将“成功的诗学范式”一语换作“成功的大诗人”,必也是好的。

寂寥千年,知音何寻

细味《正月崇让宅》此诗,实不遑义山公认的压卷之作——《锦瑟》——而多让,就文学的独创性和深度美而言,非但可称是义山最体现其“惝恍迷离”、“发衍浑涵”诗美特质的诗篇之一,置诸吾国几千年诗歌杰作之林,亦可谓光耀煊赫,异彩夺目。王蒙《双飞翼》一书中用“惘然之情”、“迷离之境”、“蕴藉之意”来形容《锦瑟》之诗美。鄙意尚可加一“炽热之爱”——“望帝春心托杜鹃”者,杜鹃泣血,所为者何?春心也。非同于早年相思不遂、寸寸为灰之春心;近黄昏之夕阳,追思华年之春心,已然是“偷看吴王苑内花”之春心(冯浩注引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此义山在王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所以,《锦瑟》是追忆小蝶之爱情诗、难忘亡妻之悼亡诗。《锦瑟》之爱亡妻,是“望帝春心托杜鹃”之炽热;《正月》之爱亡妻,是“背灯独共馀香语”之痴幻。“无愁自愁”,《正月》诗,或稍逊《锦瑟》以惘然;“哀感顽艳”,《锦瑟》诗,却未及《正月》之痴顽。而两诗相较,迷离之境、浑涵之意,皆所共有。然而千百年来,读诗者,皆知有《锦瑟》,而不识有《正月》,窃为义山惜之。更甚之者,纪昀乃厥词大放,诋《正月》曰(《李义山诗集辑评》):“悼亡之作,颇嫌格卑。”张采田针锋相对,力赞《正月》(《李义山诗辨正》):“悼亡诗最佳者,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后绝唱也,乃以为格卑,何耶?”聂石樵《玉谿生诗醇•自序》亦推《正月》为义山悼亡诗之“冠冕”。吴慧《李商隐诗要注新笺》亦大赞此诗而直斥纪昀之非:“此商隐集中悼亡诗之殿。……语沉痛而情深挚,悼亡作之上驷。纪嫌格卑,不知诗也。”黄世中选注之《李商隐诗选》(中华书局“古典诗词名家”系列,2005年版),漏选此首,可不惜哉;黄先生《李商隐诗选》(中华书局“古典诗词坊”系列,2009年版)仍未选此首,一误再误,实堪叹也。而刘学锴各种注评玉溪生诗选本,《李商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汇评本李商隐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李商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李商隐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无一本不选此首。——戏谑言之,这或许便是李商隐研究会副会长离会长的差距?检其他选本,如陈伯海《李商隐诗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董乃斌《李商隐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陈永正《李商隐诗选译》(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余恕诚《李商隐诗》(中华书局,2014年版),与黄世中同,皆无一而选《正月崇让宅》。嗟乎!此刘学锴先生之为李商隐研究会会长之实至名归者也!刘君学锴,实可谓义山研究之第一人!老辈中唯聂石樵先生《玉谿生诗醇》选注此诗(老辈中有周振甫先生,《李商隐选集》笺注诠解,精湛见功力,而亦未选此诗,惜哉),且许“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二句“情远意真,不粘不脱,为潘岳《悼亡》所不逮”,殊为具眼——叹矣!做学问果真一代不如一代乎!

吴乔《西昆发微序》:“夫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义山,义山始虽取法少陵,而晚能规模屈、宋,优柔敦厚,为此道之瑶花奇草。”实则自其大者而言,唐人真能自辟宇宙者,惟少陵、义山,两人而已。何则?太白乃古典诗歌集大成者,大雅久沦,正声微茫,振衰起敝,舍我其谁?然太白振古,功则大矣;革故开新,尚不足焉。少陵则“子美集开新世界”,是“诗分唐宋”由“唐音”转“宋调”之关键人物。钱锺书《谈艺录》开篇即曰:“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而少陵一人,实握唐宋转捩之枢纽,史学界向有唐宋变革一说,半戏谑而言之,此或可言诗界之“唐宋变革”也。昌黎以文为诗,不过沿少陵手创之路,充类至尽,走到极致(缪钺《论李义山诗》:“韩愈则承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之作风,以文为诗,硬语盘空,风格奇险。”),究竟也算不得真正的“自辟宇宙”、“开新世界”。少陵而后,唐诗人中真正“开新世界”者,厥为一义山。然义山之能继少陵而后,再复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却并非如吴乔所论,“始虽取法少陵,而晚能规模屈、宋,优柔敦厚,为此道之瑶花奇草”,而是如叶嘉莹所论(《从比较现代的观点看几首中国旧诗》),“以感受之精微锐敏、心意之窈眇幽微,足以透出于现实之外而深入于某一属于心灵之梦幻的境界”,亦如刘学锴所论(《李商隐在晚唐前期诗坛上的地位》),“李商隐在晚唐前期诗坛上之所以居于最突出的地位,原因在于:……第二,在李、杜所创辟的理想、现实境界之外,创辟了表现心灵境界的成功范式。《无题》、《锦瑟》诸诗就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少陵是在诗歌之“唐世界”而外,凿开了“宋世界”,但无论唐世界还是宋世界,都是现实世界,义山则由外转内,返观自视,开辟观照了一个窈眇幽微、惝恍梦幻、发衍浑涵、迷离怅惘的心灵世界。王蒙在《双飞翼》一书中,况之以“混沌的心灵场”。董乃斌更深注意焉,著成一部《李商隐的心灵世界》,特笔大书,着力表彰发微。李商隐的心灵世界,义山混沌的心灵场,就是其诗独创性和深度美的本源。历代注家,隐约感到义山此种向内深入的独特诗美的,也不乏人,如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论义山诗:“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尽。”清代叶燮《原诗》论玉溪诗:“寄托深而措辞婉。”清代刘熙载《艺概》论樊南诗:“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但这些注家百尺竿头,尚欠一步,即是点出了义山诗深隐向内这一特点,然却没有更进一层道明其发衍浑涵、多义朦胧这一“现代诗”之特点。“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刘学锴《李商隐诗歌接受史》这段话可为新时期李义山诗研究之总结陈词:“综观新时期的李商隐诗研究与接受,除了研究的深度和读者接受的广度大大超越以前任何一个时期以外,有一个突出特点,这就是将研究和接受的重点放在深入把握李商隐的心灵世界上。无论是思绪的‘无端’和混沌的心灵,主观化和破译心灵世界的密码,感伤情调和人生感慨,扩展心理空间和潜气内转,以物象表现心象,提法不同,角度有别,但殊途同归,最后都通向心灵世界这个源、这个核心。这个不约而同的结果充分说明李商隐是一位最擅长表现心灵世界的诗人,而这一阶段的李诗研究与接受则比以前更逼近了它的核心。”

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家,如庾信、李白、王维、韩愈、白居易、苏轼、黄庭坚、陆游,皆是在世之日便享大名;而迦陵先生叶嘉莹,最推崇最心爱的三位大诗人——陶渊明、杜甫、李商隐——却都是诗名不显于生前。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专有一节论“陶渊明诗显晦”,渊明诗文之名,至宋方大揄扬,而自晋至唐,几无知音,有唐一代,即太白、少陵、昌黎这等巨子,亦皆不重渊明——此正如钱先生所叹:“渊明在六代三唐,正以知希为贵。”而少陵,亦如其自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但他又比陶公幸运多了,不必等到赵宋一朝,至迟在中唐,元、白、韩等诗文宗主、一时巨子,已异口同声尊杜矣。李义山在今日评去,自然是晚唐最重要的诗人,“小李杜”之樊川、“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钗语。原出明髙棅《唐诗品汇》:“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之飞卿,皆不足同列比肩也;然当其在生,同样如少陵一般自叹世无知音:“寡和真徒尔,殷忧动即来。”(《江亭散席循柳路吟(归官舍)》);同时交好如温庭筠,也不过泛泛而赞:“子虚何处堪消渴,试向文园问长卿”(《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自宋至明,数百年间,同样“未见有知音”。刘学锴先生《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一书写道:“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蔡宽夫诗话》云:‘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从这一点上看,王安石应是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上有深远影响的‘第一读者’,尽管他对李商隐的这种评价在宋、元、明三代犹如空谷足音,和之者寡,但其价值与意义自不能低估。”——但我们须知,王安石赏赞的,是那个“诗圣嫡传”的义山,义山真正最富艺术独创性的世界,荆公可谓寸土未履!质言之,他赏识的是“杜义山”,不是李义山!陶渊明在后世有苏轼这等巨子“和陶”,推崇陶公甚至为李杜所不及(苏轼《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杜甫更不用说,中唐以后,至尊诗圣地位便已奠定,宋之江西诗派顶礼膜拜为“一祖三宗”之“祖”,历代“千家注杜”这等待遇,古今诗人更是无一及得。而李义山呢?后世学玉溪诗,韩致尧、黄仲则当为异代之瑜亮,然方诸义山,二子诗感伤绮丽或仿佛,惝恍幽微则未似。至北宋之“西昆体”,错采镂金,雕缋满眼,而殊少真情,则并《香奁集》、《两当轩集》亦所不逮,更无论上溯义山矣!是则吾国文学史上第一流之诗人,身后最为寂寥者,厥为一义山!嗟乎!义山!要多少个百年,才能等到、一个知音?

义山真正的知音,也许不在诗界,而在稗官。没错,就是稗官第一人,“稗圣”曹雪芹。《红楼梦》中黛玉言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此话是否颦卿故弄狡狯,反言若正,先且不论;但我认为,曹雪芹在李义山那,一定是能感受到脉搏共振的。何以言之?义山诗尤其是悼伤诗,每由悼伤之一点发端,而自伤,而伤亲,而伤国伤春,如投石入水,涟漪四散,发衍浑涵千般愁绪万般伤感,最后统归于一种人世一梦、梦迷蝴蝶的迷惘幻灭之恸。《红楼梦》何尝不是?红楼梦,最核心的内圈,是红楼中十二金钗“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之梦,此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此即曹公之为悼红轩主人之惜花悼红,此即大观园诸芳流散;外一圈扩衍,则为整个贾府大家族的崩塌,此即大厦倾公府末路,此即朱楼大户之繁华一梦,转眼成空;再外一圈,即是曹雪芹对整个现实世界人间秩序的大悲观大绝望,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迷惘幻灭之恸,实为义山与雪芹之所共有。孔子梦周公之梦,乃“复周礼”文化精神之梦,是志向之相通;雪芹之红楼梦,与义山之蝴蝶梦,乃“自色悟空”人生空寂万象幻灭之梦,是解悟之相通。宝玉悬崖撒手,是为“情僧”;义山则“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序》)尤为相似的是,李、曹二子,其所伤恸,非关一己之小我,更有家国之大我。义山直到临终前最后一刻,还念叨着“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虚负凌云万丈才,耿耿于怀一至于斯。曹公,正如毛泽东锐眼指出,“还是想补天”。(1964年8月24日,毛泽东在一次谈话中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还是想补天,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但是《红楼梦》里写的却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是矛盾的。)莫大的遗憾却是,作为抄没之家的罪余子弟,曹雪芹走仕途报国之路,事实上已无可能。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一方面再三强调,此书着意只在闺阁,而着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另一方面,又特笔点明“治国”二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他更以“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一回,浓墨重彩表彰宝钗、探春齐家之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者的背后深意,还不呼之欲出吗?宝钗探春的齐家,正是曹雪芹不得治国平天下的退而求其次、慰情聊胜无。无材补天,非也;无分补天,乃曹公一生心事也。这才是《红楼梦》背后的关口。曹雪芹无分补苍天,与李义山一生襟抱未曾开,正可合观。所以他二人的感伤幻灭,除却个人情爱,尚有家国天下之恸。义山感受到唐王朝的日薄西山,雪芹又何尝不是感受到大清王朝的盛极转衰?

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词家之有吴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此见吾以为尚不免皮相。诚然,“梦窗词旨,实用玉溪诗法,咽抑凝回,词不尽意,而使人自遇之深至。”(《白雨斋词话》载严复语)——但请注意,梦窗词格局始终不大,吴文英念念不能去怀的,始终只是一己之情爱,家国天下,并不萦怀。吾恐后人如谭莹《论词绝句》拟“梦窗词比义山诗”,恐非其伦,不免如老子韩非同传(刘知几《史通•编次篇》以太史公同传老韩为“如斯舛谬”)、淮阴舞阳等伍(《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左良玉岳忠武并列(赵翼《瓯北诗话•吴梅村诗》:“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拟非其伦矣。”)、北乔峰南慕容齐名(金庸《天龙八部》第四十二回: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其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叫:“休伤我家公子!”一齐奔上。王语嫣也从人丛中抢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羞辱。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臂一挥,将他掷了出去。),贻讥于方家。

或曰:吴文英或有忝于李义山之后世同调,宋玉必无愧于玉溪之前代同调。何则?义山诗道及最多之前贤诗人,厥为宋玉。如《席上作》:“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有感》:“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楚吟》:“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哭刘蕡》:“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过郑广文旧居》:“宋玉平生恨有馀,远循三楚吊三闾。”《咏云》:“只应惟宋玉,知是楚神名。”《高花》:“宋玉临江宅,墙低不碍窥。”《宋玉》:“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可谓念兹在兹,一刻不能去坏。然而,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与宋玉——兼论中国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传统》一文敏锐地指出:“宋玉的哀愁感伤,主要是感慨个人境遇的困顿和由此引起的对昏暗政局的怨愤,内容比较单纯具体;而在李商隐的作品中,其哀愁感伤已在具体的经历遭际的基础上,扩展深化为一种包涵着对整个现实人生的带哲理性的思索与感喟,内涵更为虚泛抽象。试比较以下两例:‘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驰。’——宋玉《九辩》。‘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同是因日落而兴感,在宋玉那里便只是叹老嗟卑的哀感,内容比较单纯;而在李商隐心中,则‘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触绪纷来,悲凉无限’,‘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伤时世可,谓之悲身世亦可’(《李义山诗集辑评》录杨守智、纪昀评语)。这种包蕴深广的感伤,在李商隐诗中成为一种常调,而在宋玉的作品中却是未曾出现过的。李诗中深刻的感伤,不但与晚唐衰颓的国运密切关联,而且和整个封建社会越过繁荣昌盛的顶峰,逐步向后期转变所呈现的时代氛围有着内在联系。”

所以,李义山的感伤,包蕴深广而深刻,发衍无端而浑涵百感,前非宋玉之徒为叹老嗟卑之悲秋可拟,后非吴文英之唯是情爱自怜之伤春其伦。李义山真正的异代同调,不是“词中李义山”的吴文英,不是他最常自拟的宋玉,而是“稗圣”曹雪芹。李义山,是“诗中曹雪芹”;曹梦阮,是“稗官李商隐”。裕瑞《枣窗闲笔》载记曹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敦诚《佩刀质酒歌》:“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又敦诚《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言雪芹:“诗追李昌谷。”敦诚《寄怀曹雪芹》:“直追昌谷破藩篱。”敦诚《挽曹雪芹》:“牛鬼遗文悲李贺。”敦诚《鹪鹩庵笔麈》载曹雪芹诗(雪芹《红楼梦》外诗,今仅见此一联):“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确有昌谷之气。——就诗风而言,曹雪芹类李贺,而非义山;就性情而言,曹雪芹豪饮,“大笑称快”、“击石作歌”有豪士风,诙谐“善谈吐,风雅游戏”,亦绝不类李义山;然而骨子里,他们一定能互相嗅到,同类的味道。谢客诗云:“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曹雪芹,实为李义山异代之同调。

而细究之下,考曹、李二子同中之异,或可曰:怅惘迷离,义山或过于雪芹;悲恸荒凉,雪芹有深于义山。这也许,一来是雪芹身受抄家之痛感受更为切肤,如鲁迅《呐喊•自序》所言,“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雪芹则更是,“有谁从大富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界的真面目。”那种透骨入髓的幻灭之恸,绝望至极的茫茫之感,是《红楼梦》的每一位读者,都能真切感受得到的。二来,也许因为,曹雪芹所处之时代,较之李义山,更为“烈火烹油,盛极难继”。上引刘学锴先生文中语,“李诗中深刻的感伤,不但与晚唐衰颓的国运密切关联,而且和整个封建社会越过繁荣昌盛的顶峰,逐步向后期转变所呈现的时代氛围有着内在联系”,其实是不甚严谨的,因为唐代,唐之开元全盛之世,其实并非“整个封建社会繁荣昌盛的顶峰”——能当此名而无愧怍之时代,舍清代之乾隆一朝,更复何世?曹雪芹身具国身通一之感,曹氏家族的大厦倾覆,正是整个乾隆盛世整个大清王朝盛极必衰的小规模预演。因之,他关于“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敏锐感知和伤悼嗟叹,较之李义山,亦必更为惊心动魄,更为悲恸入髓、荒凉入骨,固无足怪也。笔者撰此文毕,读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与宋玉——兼论中国文学史上的感伤主义传统》一文,惊喜地发现,刘先生在笔者撰此文之前,早便推许李商隐与曹雪芹,为中国文学史上继承宋玉开创的感伤主义传统的两大关键性人物,并具体定义李商隐为感伤主义文学传统的“集大成者”、曹雪芹为感伤主义文学传统的“总结者”。戏谑言之,笔者或亦可算刘老之后辈同调耶?

少陵诗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庾信由南入北,家国之悲,玉成其诗,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其作云“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者,正如安史之乱玉成杜诗之沉郁感激、波澜老成。无独有偶,义山诗臻至“迷惘惝恍”、“发衍浑涵”此一独有至境,也是其“暮年诗赋”。聂石樵《关于中国文学史中之若干问题》:“庾信到北周后,由于久经丧乱,思想受到触动很大,文风也开始转变。如此则庾信将宫体传入北朝,使宫体之华美绮艳与北方文学之遒劲清新结合起来,冶为一炉,促进南北文学之融汇与统一。”义山自大中五年妻子丧后,同样精神受到很大创伤,诗风也开始转变。其悼伤诗中每有自伤,自伤命途多舛,无意卷入党政,而为令狐不谅,终身沉沦记室,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自伤中又每兼伤春伤国,缪钺《诗词散论•论李义山诗》所论极精当:“李义山盖灵心善感 ,一往情深而不能自遣者 。方诸囊哲,极似屈原。……李义山一往情深而又复灵心善感,对于人事,对于自然,莫不如是。……与自己无关之事,义山亦极易怅触。义山一生四十馀年,历宪穆敬文武宣六宗之世,值晚唐多故之秋,阉寺擅权,藩镇跋扈,牛李两党,倾轧甚烈,当时之事,多可悲慨。……李义山以善感之心,生多故之世,观当时帝王之尊,宰相之贵,生死不常,荣衰倏变,己身复牵于党争恩怨之间,心事难明,所遇多迕,故对人生为悲观,其作品中充满哀音。”黄世中《论李商隐诗的隐秀特征》论此亦透辟:“考商隐诗伤春蕴含之情韵,有伤年华消逝,感叹头颅老大,似水流年;有伤情爱失落,感叹青春不再,知音难求;有伤身世飘零,感叹仕途迁降,理想破灭;有伤时日惟艰,感叹家国颓丧,百姓流离。李商隐诗所伤之‘春’,有‘“年华之春’,有‘情爱之春’,有‘身世之春’,有‘家国之春’。”——诚如缪钺、黄世中两先生所论,发衍悼伤之一点,浑涵百感至万端,融悼伤、自伤、伤春、伤天翻地覆于一体,此义山悼亡诗之独家特质,而与历代悼亡诗词之名家杰作,如潘岳《悼亡》、元稹《遣悲怀》、苏轼《江城子》等,区以别焉者也。

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传论》认为,“在他(义山)的整个诗歌创作中,咏物诗是和咏史诗、无题诗鼎足而三,最富艺术独创性的一大类作品。”事实上论及“最富艺术独创性”,义山诗中真堪鼎足而三者,厥为其无题诗、悼亡诗和咏物诗。义山诗艺术上的独创性和深度美,最突出的体现便在惝恍迷离、发衍浑涵一路诗风。而义山咏史诗虽少陵而后一人而已,但单论“艺术独创性”,尚不足预于其“无题诗、悼亡诗、咏物诗”之列也。义山悼亡诗在堪称是李商隐研究第一人——刘学锴先生——那儿,受重视都嫌不够,其在历朝历代后世读者那的“存在感”,则更无论矣。按悼亡诗词,历代最称者,厥为三子——潘安仁、元微之、苏子瞻。三子相较,潘岳开山祖师,元稹发扬光大,苏轼可为殿军。试读元微之“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苏东坡“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孰不脍炙人口,入目入心?但论及文学艺术的独创性和深度美,潘、元、苏三子,又怎及得“感受之精微锐敏、心意之窈眇幽微”(叶嘉莹语),以及浑涵了悼伤而兼自伤、伤己复兼伤亲、伤人复兼伤春(天下国运)百般滋味千般感受的“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又怎及得叶嘉莹所谓“透出于现实之外而深入于某一属于心灵之梦幻的境界”——如痴如幻、感通幽冥的“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说个拟不于伦的,也不避唐突古贤之讥,苏轼、元稹之作,是所谓第一眼美人,美在容貌身段,到眼即辨;李商隐之作,则是所谓第二眼美人,容貌身段或有不逮,肌骨风神实远过之。这才是超一流的诗作啊!黄山谷诗:“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列子》“说符”篇载九方皋相马故事: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苏子瞻元微之悼亡之作,当然千古杰作,并非凡庸之马;但李商隐悼亡诗千年来声名不彰,为微之、东坡所掩,余实窃为不平!子夏西河疑圣人,子贡朝堂贤仲尼——世俗凡眼,焉识真龙?《论语•子张》: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微之《遣悲怀》、东坡《江城子》,室家之好,人人见之;义山《正月崇让宅》,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何人见之!呜呼!此吾所以为义山不平者也!

记得小蝶初见

细究其诗,义山婚前,对王家七小姐小蝶,应该是倾慕久矣。这里从两个方面来看:1.义山对七小姐,歆羡之意,溢于诗外。义山《无题二首》其二:“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冯浩注引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此义山在王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聂石樵《玉谿生诗醇》:“(义山)写婚前的倾慕,如《荷花》、《赠荷花》,以荷花喻王氏:‘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以赞扬荷之花叶相映,天真自然,称誉王氏的秀美。‘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藉希望荷之花叶常荣不衰,表现他对王氏的爱怜和珍惜。”2.义山对于娶妻王氏,“筹谋”久之。详考参刘学锴《李商隐传论》上编第六章第四节“娶王氏女”。刘君考论精详,摘引部分文段,以飨读者:

……入幕之后,在经常的接触谈论、评赋言诗的过程中,(王)茂元发现商隐的才能,因而“爱其才,以子妻之”(《旧唐书》本传)。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在此之前,商隐似已注意于王茂元这位最小的女儿,而在诗中屡屡有所表露。韩瞻与商隐开成二年同登进士第,而韩瞻先娶王茂元第六女,商隐《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云:“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三四句谓进士登第,我之名次在君之上,而为显宦贵婿,君反居我之前。尾联自我调侃,说自己尚无人择为贵婿,故不免因相思之苦而瘦损身枝。《唐摭言》:“进士宴曲江日,公卿家倾城纵观,中东床之选者十八九。”宋范正敏《遁斋闲览•谐噱》云:“今人于榜下择婿,号脔婿。”是宋沿唐习,尚有榜下择婿之俗。冯浩谓:“玩次联当同有议婚之举,而韩先成也。”单从此诗,只能看出商隐对韩瞻新婚王氏的艳羡,还不能断定此时商隐已属意于茂元季女。但另几首诗却较明显地透露出商隐对王氏女的企盼。《寄恼韩同年时韩住萧洞二首》云:“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细味二诗,确有属意于“萧洞”中另一女子的意向。回过头来,再看前面提到的《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此诗约作于开成二年六七月,详《李商隐诗歌集解》关于此诗的笺语)三四句,就会感到冯浩所谓二人“当同有议婚之举,而韩先成也”的解释并非纯粹的猜测,而尾联“南朝禁脔无人近”的自我调侃也确似意中已有所属。……
刘学锴先生考论义山属意茂元季女,念念不忘,筹谋久之,甚为精详,篇幅所限,不能具引。——在聂石樵、刘学锴等先生的考论基础上,我这里愿意提出一个大胆猜想,那就是义山并非主要是因为欲待求婚王氏,方才娶妻小蝶;而更主要是因为欲待娶妻小蝶,方才求婚王氏。这一点,历代注家似乎都未揭出。《新唐书•文艺传》记义山为令狐绹责以“放利偷合”,为牛党诋为“诡薄无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商隐以婚于王茂元之故,为令狐绹所挤,沦落终身,特文士轻于去就,苟且目前之常态。”冯浩亦云:义山“心怀躁进,遽托泾原。”——而揆义山本心,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本无意于党争,而不得不被卷入党争之旋涡。刘学锴《本世纪中国李商隐研究述略》:“傅璇琮的《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根据对大量材料的分析,认为王茂元并非李党,亦非牛党,李商隐入王茂元幕,根本不存在卷入党争的问题。李德裕一派在当时是要求改革、有所作为的政治集团,李商隐在李党面临失败、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同情李党,表现了明确的是非观念,坚持了倾向进步、追求理想的气概与品质,因此对其政治态度应作出新的评价。这种看法,虽朱鹤龄、岑仲勉均分别有所论,但如此明确而系统地论述的,这是第一篇。”揆诸傅先生此论,则李义山其人,或者政治敏感度不够,或者为人比较任性,“毕竟是书生”,至情至性,想爱敢爱,喜欢王家七小姐小蝶,就一切不管不顾,愣头青往前冲了。然而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辈子的淹蹇命运,都竟然由此注定。李义山是一个始终不曾失却其政治抱负(《安定城楼》: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最传统不过的士人,哪怕临终前一刻,念兹在兹不能去怀的,仍然是“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但就他的情性而论,则无疑是一个至情至性用情至深的纯粹诗人,他给爱妻写了大量的寄内诗(可谓唐时之“两地书”矣)、悼亡诗,首首句句,情真意挚,句句字字,炽热赤诚。显然,他并不曾如一些小男人一般,因仕途淹蹇,追根溯源,迁怒于人,嫌怨夫人。马茂元《李义山诗中的“高情远意”》:“事实上,他自己之所以被当时看成诡薄无行,以至终身困顿,也不可能和他的恋爱问题没有关系。但尽管遭受到种种嘲笑和打击,他是在所不计的。”马玮《中国古典诗词名家菁华赏析•李商隐》:“他虽然因为这命中注定的婚姻卷入朋党之争,因而仕途不顺,却从未在诗歌中对妻子表现出怨恨。相反,大多数诗歌如《夜雨寄北》《正月崇让宅》等,情真意切,缱绻缠绵,表达了对妻子深沉的思念与缅怀,从中可见伉俪情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两句诗,就是义山在挚爱之人,与仕途之路,二者间必须要做出选择时,给出的站队。君不见,义山临终前,追思似水华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义山寿四十七岁,锦瑟五十弦,差合此数),仍有诗曰,“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啼血点点红,此情至死终不渝,这正是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正是后世陆放翁诗“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义山《东阿王》诗曰:“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爱江山更爱美人,陈王曹植不得为天子,半为红颜所误,此系被动;如果时光倒流,让我李义山再度抉择,我很清楚“义山不得匡国分,只为当时赋小蝶”,我还是会对小蝶深情无限道一声:深知身在情长在,愿同今生共三生。舒芜先生礼赞曹公雪芹,通过礼赞贾宝玉,来礼赞裙钗(岳麓书社版《红楼梦》序言):“中国几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杀女性的牢狱中,竟然第一次听到‘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的呼声,这是多么了不起!这样的呼声,如果出自女儿之口,例如黛玉就说过:‘什么臭男人!’当然也使人不能不另眼相看。但现在是出自男子之口,他不但不以‘男子汉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骄,并且不以‘通灵宝玉’的化身自骄,而是由衷地自惭形秽,自称‘浊玉’,想想看,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又何尝不可!”——黛玉为何对宝玉同样至深真情?便是“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是跟我一样惜花悼红自伤伤春之痴人,是以心灵知己视我之人,是听我一声“要走”便死了大半个的实心人。君之视我如手足,我之视君如腹心。君以至爱待我,我以至爱报君。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红学界研究,曹雪芹原意中的黛玉之死,乃是因为宝玉因事出外,久之未归,谣传遇祸夭亡,黛玉心伤,泪尽以血,竟至一瞑不视。这正是第一回绛珠下界那句言语:“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而以小蝶之颖悟聪慧,又岂不知夫郎“为己所累”,一生襟抱未曾开,虚负凌云万丈才?然而夫君并不因之“罪我”,伉俪情重,有增无减。我就是陪着他过苦日子,我就是把我的生命付出给他,他的深情厚爱,我也是答报不尽的。与君世世为夫妇,更结来生未了因!

说来不怕读者朋友见笑,我此文写义山悼亡诗,写下《记得小蝶初见》这个题目,乃因首先想到的,竟不是潘安仁、元微之、苏子瞻那些历代悼亡杰作,而是已故香港小说家黄易的那本《覆雨翻云》。二十年前,我读高一,一个偶然的机缘,翻到黄易的《覆雨翻云》(还是一本盗版,署的名还是柳残阳),读到庞斑负手卓立危崖之巅,独对苍茫大海一节,震撼莫名;继而读到浪翻云覆雨剑出鞘,一团剑芒暴起,刹那间漫天光雨,如洞庭烟波般浩淼无垠,淹没了一切……不禁心旌神摇,心神俱迷。覆雨剑的这个经典场景从此深深烙进我的心底。义山悼伤作之发衍一点,浑涵万般,可不正似这美得令人窒息的覆雨剑芒。(覆雨剑芒带一雨字,义山诗最爱写雨,“飒飒东风细雨来”、“日暮归来雨满衣”、“一春梦雨常飘瓦”、“夜来烟雨满池塘”、“楚天长短黄昏雨”、“更作风檐夜雨声”、“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迷离怅惘,雾蒙空茫……)而为这无边浩渺所笼罩之读诗感受,又与置身如洞庭烟波般浩淼的覆雨剑芒中何等相似。义山诗句“无质易迷三里雾”,正堪为其绵邈隐约、惝恍迷离之一类诗风传神写照,然义山诗之不显飘无根蒂、浮漂浅薄者,乃根砥其情性之沈挚、沉郁;亦如这覆雨剑虽如星雨般看似轻飘无根,实则驱策自浪翻云无双内力,剑芒盛处,破空裂石,无可当者。

天下无双的剑,深情似海的人。一部《覆雨翻云》,最令我动容的,就是浪翻云对亡妻惜惜的无限深情。书中写来,惜惜最爱晏小山那两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浪翻云月下拔剑,必深情无限地轻吟这十个字,如对伊人喃喃私语,眩目的覆雨剑芒就如漫天星雨般倏然暴起……

记得小蝶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又是小蝶的忌辰了。

义山仰首望天,天心月圆。

2009年深秋初稿

2019年仲夏二稿

【附】曹雪芹与李义山相通之处要略

正文主要是通过对李商隐悼亡诗《正月崇让宅》的详解,带出对义山悼亡诗、乃至整个义山诗最具独创性的特质美——温热润泽、发衍浑涵——的论析;并多处穿插曹雪芹与李义山的相通之处。为便于读者获得一整体理解,兹将正文所述曹、李“异代可同调”之处,提炼归纳如下:

1.以平等之心待女性,尊重女性的人格,并不以声色玩物视女性。

2.李义山咏物诗,与其他诗人咏物诗之最大不同,在其能表现作者鲜明个性,实现了咏物诗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红楼梦》与其他三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小说一大不同,也便在“作品中有无自己”。

3.义山与雪芹(宝玉、黛玉)皆为情深之“情痴”。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红楼梦》:“更有情痴抱恨长”;“千古情人独我痴”。

4.义山与王氏夫人,是思想一致、心灵互通之知己。宝玉、黛玉,是“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情爱有心灵的契合、灵魂的共鸣打底,故能历久弥深,愈来愈真挚。

5.中国文学史上有一“感伤主义传统”,开创者为宋玉,集大成者为李义山,总结者为曹雪芹。悼红轩主人此一“感伤主义”,在《红楼梦》中之第一代言人,即为葬花吟作者。

6.义山诗与《红楼梦》同具虚涵阔大、迷惘幻灭的主题内蕴与精神气质,而与其他诗作、其他稗官之主题偏于单纯具体,区以别焉。

7.李义山的“伤春”,与曹雪芹的“悼红”,皆有国身通一之感、家国同命之恸。从他们的作品里读得到唐王朝的日薄西山、乾隆盛世的盛极必衰。从最严格的比较视角来看,宋玉、吴文英尚非李、曹之同调。

编辑于 2019-06-25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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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9 11:51:14 | 显示全部楼层
黛玉不喜李商隐?错了!一部《红楼梦》是曹雪芹对李商隐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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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1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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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有这样一段描写,黛玉说自己最不喜欢李义山(李商隐)的诗: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功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很多人看了这一段,会认为黛玉真的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并据此推断出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的诗。

但事实恰恰相反。
先来看黛玉。其实这是黛玉正话反说的一个例子,是曹雪芹塑造黛玉这一形象独特的叙事策略。从“宝钗巧合认通灵”到“黛玉唤宝玉‘天魔星’”,从“共读西厢意绵绵”到“宝钗羞笼红麝串”,无一不体现着黛玉用正话反说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独特个性,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那么,黛玉这里说“最不喜欢李义山诗”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这段话?
这首先是黛玉别有情愫的一种表现。小说写黛玉说完那句话,后面还有半句——“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大家注意这个“你们”,其实明明白白说出来要“不留残荷”的,只有宝玉一人而已,但黛玉没有说“偏你又不留着残荷了”,而是用“你们”;这里的“你们”,应该包括当时在场并附和宝玉意思、说“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功夫”的宝钗。可见,黛玉不只是生气宝玉说要拔去残荷,而是生气宝钗和宝玉持同一立场,这是她吃醋的一种表现。黛玉是一个情商极高的人,即使是生气,也让别人无所察觉。

宝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必然接收到了黛玉的信号,紧接着他说:“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这里,他先用“果然好句”向黛玉传达了他对黛玉审美趣味的认同,又特别用“咱们”一词,向黛玉传达了“只有我和你才是心意相通的命运共同体”。前面黛玉的一句“你们”,后面宝玉的一句“咱们”,短短两个人称代词,惟妙惟肖地刻画出黛玉内心的醋意和宝玉浓浓的爱意。
其次,这也是黛玉性格使然的一种表达方式。纵观《红楼梦》,从宝玉“喝冷酒”宝钗相劝,到黛玉借雪雁送手炉“奚落”宝玉;从黛玉用“暖香”巧妙试探宝玉,到黛玉旁敲侧击讥讽宝钗对金首饰过分“留心”;从黛玉讥讽史湘云的金麒麟“会说话”,到黛玉“刻薄”宝钗因宝玉挨打而流泪,这些都体现了黛玉语中带刺、话里有话的语言风格。语言反映性格,黛玉时而指桑说槐、时而尖酸刻薄,无一不体现了她在贾府安全感的缺失,以及她与宝玉交往中的任性,因而不时用使小性子、正话反说来试探对方,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与欢愉,这亦是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身世所致。
最后,这还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必然逻辑。众所周知,小说情节的发展有其内在的逻辑关系,自黛玉进府以后,她和宝玉的感情经历了一个由内含到外露、由隐蔽到公开的过程:自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到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从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到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从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黛之间的情感已经到了互诉衷肠、无需藏掖的程度。至此,作者又通过李义山的一句诗句,不经意地点明黛玉故意把宝玉推向宝钗一边(即所谓“你们”),而宝玉则急于表白自己和黛玉一体的心迹(即所谓“咱们”),巧妙引出了宝黛之间的爱情表白。

这么看来,黛玉所言“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其实是借此迁怒于宝玉和宝钗,而并非是她对李义山诗喜欢与否的真实评价。翻开《红楼梦》,黛玉所咏之诗常和李义山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说明黛玉不仅读过李义山的诗,而且喜欢李义山的诗,甚至可能是最喜欢的。
我们且看《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其中,黛玉所制灯谜中“晓筹不用鸡人报”一句,化用了李义山《马嵬<其二>》颔联:“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又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写众人咏雪联句,其中黛玉联道:
“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
这又是化用李义山《歌舞》诗:“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此外,又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其中写黛玉、湘云咏雪句:
“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
这两联化用李义山《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颈联:“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借以表达宴会的热闹气氛。
又第二十五回,写黛玉一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味,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得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脂砚于此有批语云:
“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
这里脂砚所引诗句,亦出自李义山诗《访人不遇留别馆》:“闲倚绣帘吹柳絮,日高深院断无人”。
黛玉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中最钟爱的人物,亦是大观园里艺术鉴赏力和诗歌造诣最深的,她的喜好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曹雪芹的爱憎。我们不妨再来看看曹雪芹化用李商隐诗句的例证——
《红楼梦》第十五回,写北静王路遇宝玉,见他语言清朗,谈吐有致,即向贾政笑道:
“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雏凤清于老凤声”出自李商隐《韩冬郎既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中诗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此句诗意在表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脂砚斋于此批曰:
“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

西昆体是宋代以师法李商隐为代表的晚唐诗风的诗歌流派,脂砚斋不愧为雪芹知音,一语点破他对李义山诗的喜爱。
又第三十七回写湘云咏白海棠诗: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的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种的蓝田玉一盆”与李义山《锦瑟》中“蓝田日暖玉生烟”中都用了蓝田玉的典故;此外,颔联“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化用李义山七绝《霜月》“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曹雪芹在湘云诗里用“霜娥”来代替“青女、素娥”两个女神,意境清幽空灵,冷艳绝俗。
又第六十二回写香菱学诗,曾讲起:
“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原来在唐诗上呢”。
“宝钗无日不生尘”取自李义山诗《残花》:“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这也是解读《红楼梦》中人物命名的一条重要线索。按照这个线索,香菱前后的两个名字香菱和秋菱,也是从李商隐诗中化出:其中香菱出自《河内诗二首》“陂路绿菱香满满”,秋菱出自《景阳宫双井桐》“秋港菱花干”。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化用李商隐诗句如此之多,可见他是喜欢李义山诗的;因为作者喜欢,所以他笔下倾注了最多情感的黛玉也是喜欢的,只是作者从黛玉的身份性格和特定情感出发,给她设计了正话反说的叙事策略。这就是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所蕴涵的背后的意义。从诗歌的角度来说,整部《红楼梦》,其实都是曹雪芹对李商隐的继承。作者:冯云霄 来源:文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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