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张冠李戴--枉与他人作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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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45回——李纨收入与贾府教育问题
韦小易
韦小易
红楼梦搬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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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很长，穿插的事情也很多，如果在一篇文章中都点到的话，没有七八千字是拿不下来的，所以这一回中我会紧扣两个问题：一、李纨的收入问题；二、贾府的家庭教育问题。其他的事情就都一带而过了。

上一回说的是凤姐和贾琏打架，平儿实力躺枪。贾琏被贾母、邢夫人骂回去后，凤姐那晚就没有回家，跟贾母住了一晚。平儿也没有回家，在大观园里跟李纨住了一晚。次日，贾母把凤姐、贾琏和平儿叫到一处，从中斡旋，恩威并施，贾琏就给凤姐和平儿倒了歉，而后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回到家中，凤姐也觉得昨儿挺不是东西的，就给平儿赔不是，平儿也赶忙借坡下驴——没事没事，不是二奶奶的错，主要是鲍二家的那淫妇想治我。二人正说话呢，李纨带着姑娘们来凤姐家了。原来昨儿不仅是凤姐的生日，也是海棠诗社开社的日子，宝玉因为去祭奠金钏，就缺席了。李纨和姑娘们就想着哪能这样，谁想不来就不来，那这社还玩个担担面？于是，就想请凤姐当“监社御史”，其实就是想请个教导处主任，谁迟到了谁旷课了，就揍他丫的。请不会作诗的凤姐入社，这个理由听起来好有道理，似乎无法拒绝。但凤姐毕竟是凤姐，她管家管了这么长时间，她一听，就知道这是李纨的意思，是让她掏钱来了：

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
原文中姑娘们的反应是“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翻译过来就是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可以想象出来，李纨和姑娘们在来之前肯定都商量好了，谁谁谁怎么说，说什么。没想到，还没有五分钟，就被凤姐一下子戳穿了。这就相当于创业者在唾沫横飞，投资人VC当场就把你底裤扒下来了。然后李纨就赶紧说“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意思就是什么都瞒不过凤姐。没想到凤姐太猛了，顺道又把李纨的“底裤”给扒了：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的收入来源主要有哪些？

1.月钱。如果李纨不是寡妇的话，那么月钱和凤姐是一样的，每个月二两银子。但是由于其寡妇失业，还带着贾兰，所以额外照顾，每个月二十两银子的月钱，这在贾府里是最高基本工资，跟贾母和王夫人齐平。这样一年下来就有240两入账；

2.地租。因为李纨住着稻香村，稻香村里面并不都是空着的，会种一些粮食作物、瓜果蔬菜之类，这些东西是交给下人来打理，李纨也会收租，所以她也是包租婆一枚；

3.年终分红。具体能分到多少钱，小说里没说，咱也不敢妄加猜测。以上是收入来源。凤姐又说李纨屋子里主子奴才统共还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都是公费报销，意思就是平时也不花什么钱。凤姐三下五除二就把李纨的家底给摸清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女人就算没有爱，有些钱也是很好的；就算没有钱，有些证也是好的呀。李纨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凤姐、贾母那么很有钱，但是金钱可以给她带来安全感。不用什么事情都看别人脸色，想买点什么还得用公家的钱。很明显，被人当中扒下底裤一定很不好受。李纨必须反击，但是如何反击呢？简单，人身攻击外加转移话题：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
前半段先痛骂一顿，后半段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平儿身上。说了这么一大推就是不说自个到底有没有那么些钱，这就很有意思了。一般来说，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明凤姐分析的是正确的。

最后，凤姐也不是那种一毛不拔之人，最后答应作监社御史，并且还很慷慨地赞助了五十两银子。李纨她们刚走，赖嬷嬷就登场了。赖嬷嬷是何许人也？他是管家赖大的母亲，跟贾母是一辈的。贾府的年轻主子对这些照顾过贾母的老仆人是很尊敬的，所以赖嬷嬷一进来，凤姐赶紧站起来让座。原来赖嬷嬷的孙子被选上了县令，这是个大喜事，所以想请凤姐他们和贾母等人去赖嬷嬷家喝酒。赖嬷嬷的后代按说都是家生子，意思就是他的子女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在贾府当奴仆的，可是贾母施恩，把赖嬷嬷的孙子给放出去了，赖嬷嬷老公以及他儿子赖大在贾府里当了几十年的管家，早已经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用贾母的话说就是“个个都是财主”。所以她孙子也是从小读书，二十来岁的时候捐了个功名，三十来岁的时候经过吏部铨选，竟然也选成了一个县令。从这个侧面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大家族是如何滋长的，这个人以后在官场上无疑是贾府派系的。这老年人唠起磕来，话稠得不行，刚说了自个的孙子，一瞥眼看到宝玉在边上，于是又说起宝玉来：

赖嬷嬷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紥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贾府的亲子教育是如何进行的？

我姑且把贾敬（贾珍的爸爸）、贾赦（贾琏的爸爸）、贾政（宝玉的爸爸）这三个大老爷设定为研究对象。

咱们一旦讲到贾敬、贾赦、贾政，读者心中肯定就有某些成见，认为他们不是好色，就是很凶，反正印象终归不好。不止现在，自《红楼梦》诞生起，读者对这三大老爷的评价就一直是反面的。例如王希廉对贾敬的评价为“无德无才”；二知道人对贾赦的评价为“色中之厉鬼”，评贾政为“性本愚暗”。我先先立个flag，此次决不走“欲扬先抑”的套路——先把贾府三大老爷的各种不是陈列出来，然后以“但是”转锋，把他们仨兄弟赞得像三朵鲜花一样……这样翻案的话，难免有点政治不正确，我只想把他们三个看成“人”。

我们科学一点，采用假设法，先假设他们哥仨不是好东西。但是坏东西有其成为坏东西之原因，也有其成为坏东西的悲哀之处。如果我们站在具体历史之处境中，从亲子关系的角度设身处地解读这三位人物的性格，才发现他们仨不止是悲剧的制造者，其实也是悲剧的承担者。我们都知道，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性格养成乃至三观确立都有最原始、最不可磨灭的影响。那么贾敬、贾赦、贾政三个人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对他们性格的形成就显得极为重要。

在第九回茗烟闹学堂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到贾府玉字辈、草字辈上学时，学堂已经变得“学不学，堂不堂”了。从贾代儒代字辈来看，他很有可能也教过文字辈贾赦、贾敬等人，但是我们从贾代儒教育贾瑞的方法可以看到，他不算一个合格或者说智慧的教育者，无非是逼着子弟背四书五经，背不下就打骂。别说没有朱老夫子白鹿洞书院讲学的风范，就是黛玉的老师贾雨村也比他强得多。这样的话，就导致贾政兄弟在家塾里得不到很多的营养。

回过头来看，从赖嬷嬷的话中，我们得知贾代善（贾赦、贾政的亲爸爸，荣国府第二代传人）对年少的贾政和贾赦实行的是惩罚教育，“打”几乎是唯一的办法。无独有偶，贾赦、贾政在有了儿子之后也是用打的方法继续教育自己的儿子，教育子弟的方法也从父辈那里潜移默化地继承了下来。贾代化（贾敬的亲爸爸、贾珍的亲爷爷）更让人可气，对贾敬实行的竟然是“审讯”教育。贾敬是进士出身，这在贾府里是独一无二的，也有专家考证是赐同进士出身，但不管怎样，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我们姑且认为这是审讯教育的正面效应。

但我认为，贾敬最后一味好道，梦想羽化登仙，跟小时候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十二三岁的时候处在这哥仨的位置上天天被爸爸打，甚至于做了坏事把我们当贼审讯，我们内心是不是也会留有很大的阴影？也许还会有很强的逆反心理，导致我们不敢跟父亲有丝毫的亲近，更别说体贴了。尽管有时候学习成绩会好一点，但也是在一种近乎恐惧的氛围中得到的。宝玉每次听到贾政传唤，便登时打了焦雷一般，曹雪芹是很写实的。

一个人在很小的时候，渴望得到的更多是关爱，贾府三大老爷在小的时候就很少体会到亲情的细腻和温暖。第十七回试才题对额中，明明贾政也觉得这儿子还挺不错，但嘴里还是说着“畜生畜生”、“谁问你来”、“不好不好”。儒家教育中很少提到赏识教育，笔者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想到一个历史典故中是说父子关系特别融洽就像朋友似的，这也情有可原，在儒家伦理体系下，把父辈当作朋友也是大逆不道呢。

另外一方面，在《红楼梦》中不管是宝玉“情不情”还是黛玉的“情情”，都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动人。我们会毫不吝啬地用最美的语言来称赞他们的爱情，以显示出我们高雅的审美情趣。那贾敬兄弟三个在年少时候是否也喜欢过别人，是否也对别的姑娘或丫鬟动过情？要知道，“动情”并不是宝玉的专利。每个人在一定年龄荷尔蒙爆发之时，就会有无端的情愫产生，或者他们某一秒也有我非这个女子不娶的决心，但是他们从小是被“打”大的，父亲一个眼神就会他们的这种真情和决心丢到爪洼国去。这能说他们虚伪吗？科学家做过实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狗，把门打开，在它出来之时用电棒击打他，如此几十遭，最后门打开狗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踏出笼子半步。从这个角度来看，恐怕不能轻易地断定他们就是虚伪的。不管怎么样，真情总是动人的，哪怕只有一秒钟。

作为读者，我们只是看到了老爷们成为“鱼眼睛”（虽说是宝玉对婆子们的评价，借用在老爷们身上，也无不可之处）的状态，而很少去考虑到他们之所以成为这个样子的原因。就像数学里的积分符号，我们给出上限和下限，以及公式，就必然能得出一个结果。我们总是针对这个结果欢呼雀跃抑或指三道四，却没有真正去体会导致这个结果的公式，仿佛那就是个黑箱，没有拆开的必要。再唯心主义一些，结果之所以成为结果，不是结果本身的意志决定的，而是公式决定的。从这个维度来看，贾府三大老爷也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他们童年也不快乐，没有人教过他们怎么去爱人，自然仿佛也没有人去爱他们，更没有人教过他们怎么去带孩子，怎么跟孩子相处。这是多么大的一种悲哀啊！

二百多年前的悲哀就呈现在书中，二百年白驹过隙，这样的问题还比比皆是。这不这两天北大学生弑母案就被广泛讨论，这就是我们值得反思的一个问题。如果我们面对淘气的孩子，只能用拳头来解决，或者用极为难听的话去辱骂，那我们跟贾府三大老爷又有什么区别呢？

通观《红楼梦》全书，里面子女与父亲有接触的大致有如下几对：甄士隐和甄英莲，林如海和黛玉，贾敬贾珍贾蓉，贾政贾环宝玉，贾赦贾琏巧姐。第一回中“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这大概是全书中唯一有父亲与子女身体接触的描写，就连贾琏抱巧姐也没有描写，黛玉与如海也没有。比如小时候宝玉抓周抓到了胭脂，贾政就断定其决不成才，厌之；那次贾环诬陷宝玉强奸金钏，见到贾环乱跑，斥之；贾琏没有帮贾赦弄到扇子，打之；清虚观中，贾珍在炎炎夏日伺候贾母时得知贾蓉先凉快去了，啐之！贾敬对于生日当日贾珍要去道观里磕头，赶之……都是一副副大家长的面孔，这里面透露着威严，透露着等级，透露着愤恨，透漏着无奈，就是透漏不出一丝最本质的亲情。因为那个大环境不允许他们去温情以待，也没有人给他们做过示范，于是僵硬强硬的一面就在亲子关系中占据统治地位，柔软的部分倒被搁置墙角不见天日了。

陈寅恪先生说“要抱以了解之同情”，这样才会尽可能地减少傲慢与偏见。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从小立志要当一个坏东西，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善恶分明，可正如湘云对翠缕说的，阴阳本是一体，那善恶自然也是一体，哪有那么多绝对的事。贾府三大老爷都不能称之为一个好父亲，贾琏贾珍也不能算是一个好父亲，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笔者最后抛出一个问题给大家：假设我们最爱的宝玉真的有了孩子，他会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好父亲吗？

发布于 2019-11-18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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