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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27 12: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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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薛宝钗最后的结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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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的争议点一般有:
1.宝钗怀孕了吗?
2.宝钗早死吗?
3.宝钗过的凄凉吗?
我的答案是:没有怀孕,没有早死,没有凄凉。
怀孕这一点,先从主旨上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就是结局,怀孕就相当于还有未来,一种繁衍是一种期望,在这种万物皆空的主题下,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情节设置。再从红楼梦氛围讲,红楼梦讲一个末世——大家族的末世,可以借鉴贾雨村和林家,一个家族的末世特征就是子嗣愈少:
这人姓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者,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出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再看贾家,宁府正支就一个贾蓉,荣府正支就一个贾兰,对这样的大家族来说,并不丰盛。而且据李纨的曲子,第十二支·晚韶华,好像贾兰还死了: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这首词的写作手法和宝钗那首是一样,通过写一个和她们命运极相关的人的心里经历,来表现她们的悲剧。宝钗的终身误是写贾宝玉,全曲都是贾宝玉角度,但是愈见宝钗的悲剧。李纨的晚韶华则是通篇写贾兰,起篇说梦里功名,是贾兰考取了功名,但是这是虚幻的,为什么虚幻,因为没有“阴骘积儿孙”,所以贾兰刚“光灿灿胸悬金印”,就“昏惨惨黄泉路近”。写贾兰死,自然能想象李纨的丧子之痛,而且又是眼看着儿子有了出息之后,见证儿子死亡,所以李纨的悲剧就表现出来了。
——已有的孩子作者都让他死了,怎么可能还让宝钗生?
第二个问题:
证据有三个,第一个脂批,脂砚斋说,薛宝钗在贾宝玉离开后“自安”,试想如果宝钗早逝,何谈“自安”?
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
第二个,红楼梦悲剧用“三春去后诸芳尽”概括,因为红楼梦各钟灵毓秀的女儿,都被比成一朵花,故三春(初春,仲春,暮春)一过,诸芳凋谢,自然意味众女儿走到尽头。
在各种花里,有一种花是最后开的,就是荼靡,荼靡在红楼梦里被附会在麝月身上,据脂批,她是最后伴在宝钗宝玉身边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是活到最后,就像荼蘼最后凋谢一样。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蘼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其实,宝钗和荼蘼也有关系,在蘅芜苑贾宝玉题的对联是: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
睡足荼蘼,也就是安然度到三春的最后时节,也就是没有早死。
另外,在群芳宴上,宝玉只对宝钗和麝月的花签词做了反应,可以说这也是宝钗和麝月的联系。
宝钗的影子是袭人,袭人的影子是麝月。
至于为什么这么肯定活到三春之后就不是早逝了,还有一个原因是,道士和和尚说过:
只听得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 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去。”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的时间长是九十年,假若连最应该长寿的人都活不到九十年,那和尚道士何必等这么长时间?而谁能让他们等呢?自然是艳冠群芳的薛宝钗。从原著看,和尚也是偏护宝钗多一些。
第三个证据:
贾宝玉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同在一面,就是正面,他的背面写的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福祸。宝钗的金锁,正面是不离不弃,反面是芳龄永继。
红楼梦又叫风月宝鉴,风月宝鉴的规矩是,只看反面,反面是真。所以通灵宝玉的反面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福祸是真实的,而宝钗的反面芳龄永继是真实的。
第三个问题,宝钗过的好吗?这要看怎么定义了,如果有钱有势叫好,那大概是不好的,但是如果是安身立命,心灵平稳,那么宝钗过的还可以。
红楼梦开篇有两个人,一个叫甄士隐(真事隐),一个叫贾雨村(假语存)。甄士隐断绝红尘,悟得好了的不二法门,贾雨村欲海沉浮,逐渐丢失道德操守。一真一假,同样是作者的态度,贾宝玉出家,是随了甄士隐的道路,所以他的妻子薛宝钗,亦随甄士隐妻子道路。这种追随是先验的,就是这样设置,甄士隐就写贾宝玉,封氏就写薛宝钗:
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
封氏闻得此信,哭了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做些个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
当然,贾宝玉比甄士隐有佛性,宝钗也比封氏潇洒,有能力得多,所以宝钗会活得比封氏强一点。毕竟无论从睡足荼蘼梦也香,还是从虽离别亦能自安,都能看出来宝钗的处境,是虽清苦亦闲适也。
回答完毕,谢谢!
编辑于 2021-12-07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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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笺雅侃红楼
君笺雅侃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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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抄家前,贾宝玉和薛宝钗已经成亲。等到抄家时,作为嫡系肯定难逃干系。他们势必要吃几顿牢饭。
不过,荣国府抄家是受了宁国府连累。两家虽是一家,到底各过各的日子。
皇帝的目的是借机将贾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斩断,并不想做得太绝赶尽杀绝。
所以宁国府贾珍父子灰飞烟灭。荣国府这边贾赦、贾政被贾琏被治罪流放。贾宝玉等一干人,则只关进监狱一段时间,便以荣国公当初功劳福荫庇护,将他们释放。
当然, 人释放了却没收了一切家产,任由这些自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奶奶们自生自灭。
贾宝玉和薛宝钗出来时,众人已经四散。他们找不见李纨贾兰,也不知道贾环和巧姐的下落。
无处栖身只得暂居破庙。好在玉钏儿、麝月几个还在,一家人颇过了几天“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日子。直到被袭人和蒋玉菡找来,才救了性命。
只是戴罪之身,连自家亲戚都不敢投奔,又如何能够连累袭人夫妇?
在蒋玉菡处整顿一段时间后,宝钗便执意告辞。说不得只有回娘家找薛姨妈救命。
薛姨妈见到落难上门的女儿女婿,也是心酸莫名。谁想到曾经那般计算,才得实现的金玉姻缘,竟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女婿,说不得也得安排住下。
只是薛姨妈薛蟠没话说,那夏金桂却不肯善罢甘休。
当初她就想对薛宝钗不轨,如今小姑子落难而来,又是戴罪之身,她岂能善罢甘休。
于是,开始还每天指桑骂槐,后来变本加厉的折腾。说什么一家人都要被败家丧门星连累杀头之类的话。
薛宝钗今时不同往日,也知自己确实连累母兄。只得忍气吞声,与丫头们每日多做些女红活计补贴家用。尽量不与兄嫂沾染。
谁想夏金桂见宝钗不为所动,便又生毒计。制造香菱与贾宝玉独处机会,又趁机撞破,一口咬定二人不轨。
薛蟠是个浑人,本就被夏金桂最近一直吹风,嫌弃妹夫不事生产连累自己,如今又听信夏金桂构陷,就要打死贾宝玉和香菱。
总算薛姨妈和薛宝钗拦下,但香菱却势必不留,狠心将之撵了出去。
香菱本就血竭之症油尽灯枯,经此一难竟然香消玉殒。她的结局自有甄士隐度化,还有另一番故事。
贾宝玉这边听闻香菱之死更受打击。不想几日之后的中秋夜,一家人原本无心过节。宝玉睡下后不久竟然惊醒,流泪直言出家海外的林妹妹死了。从此一蹶不振。
薛宝钗眼见丈夫如此,忧心如焚也是毫无办法,只能尝试劝说他能否振作起来读读书。一家人到底还要仰仗依靠他。
贾宝玉自知百无一用,只是妻妾丫头的连累,心灰若死便有了自绝之意。
这一天趁人不注意,便从家里出去,不想撞见癞头和尚到来,三言两语将他点醒,从此出家而去一去不归。
贾宝玉跟着和尚走了,薛家得到消息全都震惊,薛宝钗更是哭得类人一般。奈何遍寻不见也只得罢了。
宝钗知道宝玉此去绝不会再回,自己势必不会二嫁。但玉钏儿、莺儿几个年轻,不能让她们苦守,便择机将她们各自安排去了。
谁知玉钏儿和莺儿去后,麝月却说什么不去。宝钗不得以,只得留下她。主仆二人从此便在薛家度日,一应用度全是自己女红生产,不用娘家分毫。
薛姨妈和薛蟠倒也不是没想着给宝钗再找一门合适的亲事。毕竟因当日成婚,赶上贾母病逝并没有圆房。如今宝钗还是完璧之身不愁嫁。
奈何宝钗直言如今是“生妻”身份,丈夫只是失踪没有死。她既不是寡妇,也没有休书就不能嫁人,更没人敢娶罪人之妻。母兄最好不要自找麻烦。
薛宝钗本有“山中高士”之品行,看穿母兄的心事已经灰心,断然不可二嫁。
于是,她的余生便像贾母当日所见雪洞一般的房间那样,守着孤独度日。
当日贾雨村有对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薛宝钗确实等到贾雨村将林黛玉出卖远嫁后,得以嫁给贾宝玉,终究还是三人误了终身。
不过,薛家故事还没完。那夏金桂并不良善。薛蟠不善经营,薛家日渐败落。她耐不住寂寞和清苦,一心闹着要回娘家。
薛姨妈被闹得一病不起,逼得薛蟠只得一纸休书休了夏金桂,让她如愿离去。只可惜薛姨妈终究撒手而去。
薛蟠也是命该当绝,妻离母丧后竟然也不久死去(原因莫名)。偌大薛家只剩下薛宝钗一个。
薛蟠一死,薛家便有人惦记家产,好在薛蝌和宝琴婆家相助保住了一些家产。
薛宝钗又多方访听,打听到流落到烟花巷的史湘云。便像当初资助螃蟹宴一样,出钱赎出了湘云,将她和两个孩子接来一起同住。
正应了当初薛宝琴借《咏红梅花得花字》伏笔薛宝钗的那句:“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同样的话林黛玉也在《折足雁》酒令说过“落霞与孤鹜齐飞……”
史湘云与薛宝钗姐妹携手同老,也圆了她一生有姐姐疼爱的梦想。
再说麝月最终不肯嫁人,薛宝钗只得代夫纳妾,给了她一个侍妾名分。
她们这一波人的结局,根据80回前伏笔,也就是如此了。
以上观点根据《红楼梦》80回前故事线索整理、推论。
文|君笺雅侃红楼 插图|清代画家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编辑于 2022-11-16 02:31・IP 属地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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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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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没有了,只能猜测。但是不管怎么样宝钗结果肯定是不好的。要不然怎么会进薄命司呢。
我个人觉得宝钗估计是死的很早。虽然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的生活,但是结局应该是比较惨。四大家族最后肯定是衰落,宝钗的热毒需要冷香丸,那不是一个小数目,宝钗估计是死于热毒发作。
纯属猜想,没有十足的根据。
至于她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完璧,这个从第五回的判词和其他的情节真的看不出来。
编辑于 2021-11-18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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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杨的红楼笔记
润杨的红楼笔记
品读《红楼梦》等文学名著,看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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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出家后,薛宝钗的境遇如何?
贾珠病死了,王夫人怨李纨克死了丈夫,怨贾兰克死了父亲,对他们母子二人不闻不问。
王熙凤病了,应该李纨代替管家。可是王夫人却让探春和薛宝钗和李纨一起管家。由此可见,王夫人对李纨极端厌恶。
如果不是老太太和贾政护着,李纨母子俩的生活相当可悲。
薛宝钗和宝玉结婚后,宝玉抛弃了父母妻子出家当和尚了。
王夫人此时对薛宝钗的态度一定会有180度大转弯。她会怨恨薛宝钗逼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怨恨薛宝钗令自己老来无子,孤苦伶仃。薛宝钗的日子不会好过。
另外,薛宝钗也不会像李纨那样心如槁木死灰,她身体里的热毒会令她对现在的生活无法忍受。她一定会另寻出路,不会在贾府这棵腐朽的大树上吊死。
也正因为此,有人认为薛宝钗在贾宝玉出家后,嫁给了贾雨村。
发布于 2023-03-13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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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无极
郑无极
郑无极钗学研究,以薛宝钗形象分析为中心,重建红学研究体系
谢邀@星空蘅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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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评本原著的大结局乃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
根据脂本提示,宝钗嫁给宝玉后,二宝夫妻恩爱、鹣鲽情浓,过着“轻俏艳丽”的闺房生活。贾府败落后,宝钗、宝玉也能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但随着苦难的加深,宝玉最终精神崩溃,宝钗为拯救丈夫,最终不能不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复返大荒山。而在失去丈夫以后,宝钗即便是守节抚孤、隐居山野,她也是“虽离别亦能自安”、“睡足酴醿梦也香”,内心中自有一番安宁与幸福。
1.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恩爱、鹣鲽情浓的实证
以下节录自郑无极《红楼神踪》第六章:
在《红楼梦》的神话世界中,女娲补天所用之石为三万六千五百块,恰为“周天之数”的百倍。这也就意味着女娲与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之间必将拥有“百年作合”之缘,也就是人世间的婚姻之缘。而顽石由于是女娲所炼制,他与女娲气息相通、血脉相连,这也就意味女娲与顽石双双下到凡间转世为宝钗、宝玉之后,他们必然会在愤世嫉俗、淡泊出世等思想意志方面,拥有“较诸人皆近”的契合与相通。这两点加起来,也就决定了宝钗、宝玉成婚之后,他们的金玉良姻确确实实是一场幸福美满的姻缘。虽然二宝最终仍不免分离,但夫妻之间的感情必定是恩爱甜蜜、鹣鲽情浓。事实上,也只有二人婚后相处融洽、患难与共,宝玉才有可能听从妻子宝钗的劝导而最终悟道出家。而宝钗、宝玉婚后的故事,曹雪芹自然是留到了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之中,我们今天已无法直接看到。但脂评本前八十回正文及脂批中仍然有大量文字,对宝钗、宝玉婚后的夫妻恩爱进行了预示:
第一,甲戌本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明言: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凤髓香”:由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的奇香异酒,名曰“万艳同杯”。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系“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所制也。这里比喻至浓至厚的爱情。“翠斝”:翠玉制成的酒杯,比喻世人狭隘的心胸。“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古老的鼎器,刚刚烹煮出清新无比的麟髓凤乳之香,小小的酒杯,又哪里盛得下这琼浆玉液所散发出的奇香?比喻世俗的人们,不能体会至情至爱的真谛。“绮”,带有花纹或图案的丝织品。“縠”,有皱纹的纱。诸葛亮《治人》:“绮罗绫縠,玄黄衣帛,此非庶人之所服也。”“绮縠”,犹言“锦衣”、“纨绔”,指代贵族子女。“娃”,本意是美女。“金娃”,即指薛宝钗。“郎”,年轻男子的简称。“玉郎”,即指贾宝玉。“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不要说贵族子女的婚姻没有爱情的风韵,请看宝钗与宝玉的奇缘吧!——曹雪芹的本意正在于强调宝钗、宝玉婚后颇有如“古鼎新烹凤髓香”一般醇香浓烈的爱情“风韵”,不仅如此,他还要告诫那些妄自诽谤金玉良姻的拥林派读者闭嘴“莫言”!
第二,庚辰本第20回脂批有云:
……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此条脂批明确强调宝钗、宝玉婚后“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的闺房生活,且宝玉“甘心受屈”于宝钗。
第三,庚辰本第20回另一条脂批有云: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此条脂批特意指明宝钗、宝玉“成其夫妇”以后抚今追昔的“谈旧之情”,乃书中唯恐提前泄露的“文章之精华”!
第四,第58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写藕官在菂官死后移爱于蕊官,其想法深得宝玉之心: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所谓“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书中写明,“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这也是在提示在二玉分道扬镳,黛玉自戕而亡以后,宝玉必然移爱于他的真知己——宝钗,而并不会像拥林派读者所期望的那样为林黛玉孤守一世。
第五,第21回宝玉所作《仿南华经》有云: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第21回)
这是《红楼梦》正文中唯一一次出现“恋爱”二字,写的却是宝玉对宝钗的“恋爱之心”,而非针对黛玉。足见,宝玉即使婚前痴迷黛玉之时,就已对宝钗产生了“恋爱”之情。婚后二宝之间的“恋爱”,自然只会更加浓烈。
按,“恋爱”这个词在古文中虽然也不一定就是指男女之间的爱情。比如,脂批中就有“写得父母兄弟体贴恋爱之情,淋漓痛切,真是天伦至情”一语,这个“恋爱”是指亲情。但“恋爱”一词用于可婚配的男女之间,则不论古今,皆是指男女爱情。比如,“恋爱”一词的最早出处,就是出自北宋刘斧《青琐高议后集·小莲记》,写的是男主角李郎中与女主角小莲之间的爱情。作者说男主角对女主角“尤爱信之”,故二人临别之际:
公将行,小莲泣告:“某有所属,不能侍从,怀德恋爱,但自感恨。君不遗旧,时复念之。”
这个“怀德恋爱”就是既感激又爱慕的意思。
而除了“恋爱”一词,单用“恋”字来表示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红楼梦》中也相当常见。比如:
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第15回)
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第46回)
鸳鸯道:“……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第46回)
这样来看,宝玉对宝钗的“恋爱之心”,除了指宝玉对宝钗的爱情,再没有别的合理解释。而黛玉与宝玉相互缠绵得那样深,作者却不肯盖章承认他们是“恋爱”关系,唯独让宝玉对宝钗道出了他的“恋爱之心”,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曹雪芹本来就是打算要让宝钗、宝玉结为恩爱夫妻的!
当然了,对于脂评本原著中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恩爱这个事实,后世拥林派红学是极不情愿承认的。为了掩盖和否认书中的这一真实情况,拥林派评红家特别喜欢断章取义地抓住第5回《红楼梦组曲·终身误》中的“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等语来大肆宣扬,自认为是找到了宝玉始终独爱黛玉、不爱宝钗的所谓“依据”,并由此衍生出关于宝玉婚后“冷落”宝钗,甚至于“夫妻不和”、“无夫妻之实”等一系列的可笑说辞。但此类说法的错谬却是一望可知的。
且看第5回《红楼梦组曲·红楼梦引子》是怎样说的: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按曲文的说法,整个《红楼梦组曲》,以至于通部《红楼梦》小说,都是为“怀金悼玉”而作。而且作者还把“怀金”放在“悼玉”之前!如果贾宝玉当真是终生都“只念木石前盟”,他又哪里来的“怀金”之念?
由此再回顾一下前面提及的甲戌本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曹雪芹推崇金玉良姻的立场就更明显了: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作者不仅明言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恩爱,颇有如同“古鼎新烹凤髓香”一般醇香浓烈的爱情“风韵”,他还要告诫那些妄自诽谤金玉良姻的拥林派读者闭嘴“莫言”!如果贾宝玉婚后当真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曹雪芹又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其实,这些拥林派评红家错就错在把《终身误》这支曲子给完全理解反了。依照曲文本意,曹雪芹是要把所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等语,统统斥责为贾宝玉的“终身误”的!在作者看来,宝玉一度情迷于黛玉,这就是选错了终身伴侣。因此,紧接在这两句话之后,才会出现至关重要的第三句话: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事实上,这个“美中不足”,照应的就是甲戌本第1回中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对顽石的劝告之言:“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最初顽石贾宝玉是“凡心已炽”,完全听不进去二位仙师的劝告的。下到凡尘之后,才会错误地跟绛珠结下阴差阳错的讹缘。而在“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以后,他才会恍然大悟,明白癞头和尚讲的话都是对的。这才会发出“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这么一句深切悔悟之言。而众所周知,癞头和尚恰恰是支持金玉良姻的。他给顽石贾宝玉开出的药方,正是要他与宝钗成就姻缘,并且婚后夫妻恩爱、“齐眉举案”。尽管贾宝玉在成婚前夕还是有些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到底意难平”,但错了毕竟是错了,终究还是要按照癞僧、跛道的意见把它改正过来的。所以,这一点也不会妨碍宝玉婚后与宝钗“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且宝玉“甘心受屈”于宝钗。这样来看“金玉良姻”与“木石前盟”,孰为天作之合,孰为终身一误,那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拥林派红学反把曹雪芹所批判、所悔悟的“终身误”,错当成“曹公本意”来加以固守,这又怎能不跟脂评本原著的立场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呢?自然也就免不了会被“怀金悼玉”、“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等脂本原文给狠狠打脸了!
更进一步,我们看到《终身误》这支曲子,自高鹗以降就被很多读者给理解反了。这曲子原本说的是贾宝玉的“终身误”,具体指宝玉错爱黛玉,乃是他选错了终身伴侣。但高鹗却将其理解为宝钗的“终身误”,意谓宝钗错嫁宝玉,被耽误了终身。并根据这个错误的理解,在后四十回续书中写了二宝婚后从短暂恩爱到夫妻不睦的过程。最后程本中宝玉出家,也是径自跟随癞头和尚离去,将宝钗丢在一边不管,而不是像脂评本所反复提示的那样,是由宝钗主动引导丈夫悟道出家。后来拥林派红学之所以会将《终身误》当作宣扬宝玉独爱黛玉、不爱宝钗一说的救命稻草,也无一不是受到了高鹗续书的影响。但高鹗以降这些读者的错误,本来都是不该犯的。因为《终身误》这支曲子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贾宝玉的执迷与悔悟。宝钗在这个曲子中最多仅作为背景板出现。整支曲子对于宝钗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受,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及。如果作者真的意在感叹宝钗错嫁,怎么不把关注点稍稍移向宝钗,写一下宝钗如何如何悲伤、痛苦呢?更讲不通的,就是前面提及的“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这句话。曲文中明明是顽石贾宝玉在感叹自己犯了错误,悔不该拒绝听从癞头和尚的劝告。言下之意,癞僧所主张的金玉良姻才是对的!这就更无法解释成宝钗错嫁了宝玉的意思了。而高鹗又为何会把这么明显的曲文给理解反呢?因为他误以为《红楼梦组曲》是跟金陵十二钗逐一对应的,除了一首一尾的《红楼梦引子》与《飞鸟各投林》之外,每支曲子都是写一位金钗。这才将宝玉的《终身误》错判给宝钗。但实际上,曹雪芹对《红楼梦组曲》设定的体例却是:
“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
各首曲子并不都是用于“咏叹一人”,也可以用于“感怀一事”。曲子数量虽然是十二首,却与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并不存在严格的逐一对应关系。像《终身误》、《枉凝眉》这两首曲子就明显属于“感怀一事”,而且相互对称照应:宝玉错爱黛玉,这是“终身误”,黛玉错爱宝玉,这是“枉凝眉”。故作者在《枉凝眉》之后,专门写了宝玉的感受:“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将前两首曲子与后面十首咏人之曲区隔开来。而高鹗不曾体察到曹雪芹的用心,将宝玉的《终身误》张冠李戴给宝钗,后世拥林派红学也跟着错,这当然只能沿着反原著的歧途越滑越远。
而除了《终身误》之外,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一节也同样被拥林派红学的断章取义给理解反了。拥林派评红家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宝玉梦中的喊骂: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但贾宝玉清醒之后,他又是如何评价这些梦呓之语的呢?作者给出的原文乃是: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第36回)
曹雪芹借清醒过来的宝玉之口,直截了当地将他梦中这些“我偏说是木石姻缘”的喊骂斥责为“不该”!且看宝玉得知宝钗当时在场以后的反应,完全是一副唯恐亵渎女神的赎罪心态。他本来是不愿意参加薛姨妈的生日宴的,但现在一下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斩钉截铁地表示:“明日必去!”这也足见作者的立场,是将宝玉对木石姻缘的痴迷,视为一场梦呓!这样来看拥林派用来宣扬宝玉独爱黛玉、不爱宝钗一说的各种“依据”,所谓的“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等语,被作者斥责为“终身误”。宝玉梦中的喊骂,亦被清醒之后的宝玉斥责为“不该”。这些话总是处于被《红楼梦》原文所批判、所否定的位置。因此,它们不仅不能证明拥林派红学的各种捧林诬钗观点,反倒是更进一步证实了我们前面对《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的分析:顽石与绛珠之间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讹缘,女娲与顽石的金玉良姻才是作者所设定的天命真配!
2.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实证
以下节录自郑无极《红楼神踪》第四章:
事实上,脂本正文及脂批中实在有很多文字都预示了《红楼梦》最终结局乃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最明显的便是以下两组正文和一条脂批。
第一组正文是第22回《山门·寄生草》和第63回《邯郸梦·赏花时》: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第63回)
《山门·寄生草》被安排于宝钗的生日宴上,表现的是鲁智深从“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的一腔悲怆、愤懑之情,转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洒脱、彻悟的心路历程。宝钗非常偏爱这支富含道锋禅机的曲子,认为是“填的极妙”,并主动推荐给宝玉分享,结果引出了宝玉在全书中的第一次禅悟。这就是第22回回目上说的“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而《邯郸梦·赏花时》被穿插于宝玉生日宴上宝钗抽取“艳冠群芳”花名签的时刻,写的是何仙姑嘱托吕洞宾下凡以后莫要留恋人间的酒、色、财、气,要尽量完成度化世人的任务,速速返回天界:“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原文写宝玉听这支曲文的反应,乃是“口内颠来倒去”地念叨宝钗花名签上的“任是无情也动人”。曹雪芹爱戏、懂戏,《红楼梦》也多次摘引戏词,但全文照抄的曲文仅有《山门·寄生草》与《邯郸梦·赏花时》这么两处,而且两处皆与宝钗、宝玉密切相关,亦都是女性(宝钗、何仙姑)在劝导男性(宝玉、吕洞宾)留意出世、遁世的意境。这就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完整证据链,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中的大结局正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
第二组正文是庚辰本第17、18合回宝玉为日后成为宝钗居所的蘅芜苑题写的对联,以及第63回麝月所抽花名签: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庚辰本第17、18合回)
开到荼蘼花事了。(第63回,麝月《韶华胜极签》)
酴醿,又写作荼蘼、荼䕷、酴醾、酴釄等,蔷薇科悬钩子属观赏植物,别名佛见笑。其花朵如《群芳谱》所言“色黄如酒,固加酉字作酴醿”,一般于春末夏初开放,花期处于暮春花季的末尾。所以在古诗文中“酴醿”或“荼蘼”常与春归、终结的意象相联,象征了青春逝去或人生终局。第63回麝月所抽花名签,语出北宋王淇《春暮游小园》即有云:“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在《红楼梦》中即有预示宝玉抛别红尘,出家为僧的寓意。故此,当麝月问宝玉此签怎么讲时,原文写明“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由于牡丹亦是于春末夏初开放,花期与酴醿重合,所以在古诗文中牡丹与酴醿的意象也经常相连,或者专门以“酴醿、牡丹时候”一语来指代百花凋零而酴醿与牡丹独盛的花季之末,或者索性将酴醿想象为牡丹的侍婢、随从。前者如吕直夫《洞仙歌·征鞍带月》:“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以及张方仲《殢人娇·多少胭脂》:“文园今病,问远能来否。却道有酴醿、牡丹时候。”后者如方岳《荼蘼花诗》:“山径阴阴雨未乾,春风已暖却成寒。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而众所周知,在《红楼梦》中宝钗所对应的正是牡丹花。根据庚辰本第21回脂批提示,宝玉的出家正是丢下了“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宝钗与麝月的命运正照应古诗文中所言“酴醿、牡丹时候”。这样来看宝钗蘅芜苑所题“睡足酴醿梦也香”,实际上点明了宝钗对丈夫贾宝玉悟道出家的态度。她不仅没有对此悲痛欲绝,反而甘愿为宝玉付出一切,并以此为内心的安宁与幸福!这也就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贾宝玉最后的出家为僧,正是妻子宝钗主动引导的结果!所谓“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也恰好就是对宝钗整个一生的最好概括:在青春年少时,宝钗乃是大观园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而后来即便见证了丈夫出家的人生终局,她依然能够坦然自若,内心充满幸福!
脂批方面的证据则莫过于蒙戚三本第7回关于冷香丸配方之寓意的一条双行夹批: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在历尽世态炎凉、人间甘苦之后,宝钗是“虽离别亦能自安”,面对丈夫的离去依然能做到内心的安宁与幸福。她甘愿为宝玉作出至为沉重的自我牺牲,以至于把天下女子所最为在乎的一切,诸如夫荣妻贵、嫁汉吃饭、夫妇团圆、白头偕老等等,都给看冷看空了。这就是癞头和尚所赋予宝钗的“冷香丸”的精神!《红楼梦》全书的结局若不是宝钗引导宝玉出家,宝钗又何以是“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
综上所述,癞头和尚之所以要设置一场金玉良姻,安排宝钗嫁给宝玉,就是要让宝钗承担起引导丈夫悟道出家,并推动其复返大荒山的重任!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红楼梦》中还存在一种可称之为“僧女道男”的原则。按,书中曾受到过癞僧、跛道直接或间接点拔的人物,如果不计点化效果成败,只看点化过程,总计有甄士隐、英莲(香菱)、宝钗、黛玉、贾瑞、宝玉、凤姐、柳湘莲八人。其中,英莲(香菱)、宝钗、黛玉、凤姐四人为女性,皆是由癞头和尚出面点化。而甄士隐、贾瑞、柳湘莲、贾宝玉四位男性,除了贾宝玉之外,皆是由跛足道人出面点化。第25回,由于凤姐、宝玉同时中了魇魔法,所以一僧一道同时现身于贾府。但脂砚斋却点明:“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甲戌本第25回双行夹批)这就更加证明书中确实存在所谓“僧女道男”的原则。但据脂批,贾宝玉作为男性,他最终却是出家为僧,而不是做了道士。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了贾宝玉的悟道,肯定不是由跛足道人直接出面点化的。而一定是癞头和尚通过宝钗,间接地“度脱”了顽石贾宝玉!这也从一个特殊的视角,证明了癞头和尚为宝钗、宝玉安排金玉良姻,就是为了要通过宝钗来点化顽石!
3.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具体情由
以下节录自郑无极《红楼神踪》第八章:
那么,除开女娲与顽石的前世相牵以及宝钗命中注定的佛法机缘之外,单从小说故事层面上看,宝钗作为妻子,她又为什么要引导丈夫遁入空门呢?最直观的一个缘由就是因为贾府败落后,宝玉“贫穷难耐凄凉”,被日益沉重的苦难所压倒,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而宝钗为了拯救宝玉,将他从这种巨大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毅然决然地借助自己在佛学方面的“博知”,劝导丈夫走上了悟道出家之路。关于宝玉落魄后的贫困生活,脂批有多处提示。比如,庚辰本第19回脂批即有云: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此刻袭人母兄为款待宝玉,“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拿出全家最好的食品,但袭人见了,还觉得“总无可吃之物”,这些东西完全没法跟宝玉日常饮食的品质相匹配。世人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这位娇贵公子竟然会在寒冷的冬夜里吃着发酸的韭菜充饥,围着破烂的毛毡御寒呢?
再看甲戌本第28回脂批关于袭人改嫁蒋玉菡后“供奉玉兄宝卿”的提示: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甲戌本第28回回末总评)
后来宝钗、宝玉夫妇身陷贫寒困境,竟然出现了袭人、蒋玉菡夫妇供奉旧主的情形。再结合第8回《嘲顽石幻相》一诗提及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勘叹时乖玉不光”的情形,宝玉后来沦落至贫苦阶层,乃是脂评本中不争的事实。
而宝玉又是如何看待他的沦落的呢?第3回有《西江月》二首,以近乎于尖酸刻薄的口吻,将宝玉一生概括破为准确: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富贵年少之时,宝玉不知道学习奋进。用第37回作者的原话来说,就是“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虽说宝玉对官场黑暗的批判,从书外的曹雪芹到书中的宝钗,都给予了高度赞赏的态度。但既然不屑于为官,耕种也好,买卖也罢,总该有一技傍身。可宝玉年纪轻轻,想到的却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第71回)等到家族破败,再没有父母家长为他负重前行时,他的岁月静好,也就顷刻成了水月镜花。
实际上,癞头和尚一开始就提醒过顽石:
“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甲戌本第1回)
当时顽石自然满口答应。而真到了富贵消失、贫苦来临之际,耐不住的凄凉只会让他追悔莫及!
再进一步,宝玉精神世界的崩塌,除了“贫穷难耐凄凉”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眼见着红颜凋零、风流云散的幻灭感和无力感。早在第28回宝玉观看黛玉葬花时,他就初次产生了这种无力护持群芳的幻灭感: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
等到贾府败落之后,贾宝玉自身尚且难顾,又如何阻止得了三春、黛玉、湘云、妙玉等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真真切切地见证了群芳零落成泥的凄凉,他的心伤只会千百倍于此时!
更重要的,宝玉对于妻子宝钗,还有着极深的敬爱之情和愧疚之意,这就是脂批所说的“情极之毒”。何为“情极之毒”,就是爱到极点而生出的狠毒。正因为深深地疼惜宝钗,才不能不狠下心来,将她“抛弃”。此话怎讲?因为那时候宝玉已经深切地意识到,他的无能已经成了宝钗巨大的拖累。事实上,以宝玉的“无才可去补苍天”,在贾府败落之后,他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吃软饭”,依赖妻子宝钗勤于女红养活。脂本前八十回反复描写了宝钗尚在富贵之时,就早早养成了勤劳朴素的优良品质。每常心闲,宝钗最离不开手的就是针黹女红。
比如第7回周瑞家的去看望宝钗: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籫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第7回)
对此,脂砚斋批云:
一幅《绣窗仕女图》,亏想得周到。(甲戌本第7回侧批)
第8回,宝玉又去探望病中的宝钗: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籫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8回)
这也是一副佳人绣窗劳作的景象。
第45回,作者写明宝钗秋夜的日常生活: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第45回)
对此,脂砚斋批云:
灯下秋夕,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庚辰本第45回双行夹批,“灯下秋夕”原误作“代下收夕”)
第48回,宝钗请求薛姨妈同意她携带香菱进大观园,她提出的理由也是可以一起“每夜作活”:
“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第48回)
作者如此着意描写宝钗“每夜作活”、“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自然都绝不会是闲笔。宝钗尚在富贵之时,便已经辛劳胜过许多平民女子。当家族败落之后,她自然也能安之若素,坦然面对生活的苦难。而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宝钗、宝玉夫妇乃至于全家人的生计,都维系在宝钗的一双勤劳巧手之上!
据脂批,宝钗、宝玉婚后夫妻感情甚笃。二宝新婚之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且宝玉“甘心受屈”于宝钗(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在贾府衰败之后,夫妇二人又有过一次抚今追昔的“谈旧之情”。那场景肯定十分温馨动人,按脂砚斋的说法,甚至是前八十回中唯恐提前“泄露”的“文章之精华”(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宝玉既然深爱妻子,他当然是极不情愿以自身的无能来拖累妻子的。这就体现为甲戌本《凡例》中作者本人的一句开场白: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甲戌本《凡例》)
胜过须眉男子的裙钗,虽然是指书中众多女性。但既然被称为“裙钗”,全部跟从宝钗的“钗”字号。足见,作者认为宝玉首先愧对的就是他的妻子宝钗!
如果贾宝玉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种愧疚之心肯定会使他振作起来,努力为妻子宝钗遮风避雨。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是无才补天的废石。如果宝玉不爱宝钗,或者索性是个寡廉鲜耻之徒,心安理得地吃一辈子“软饭”,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也同样做不到,因为他是敬爱女娲的顽石。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天上人间两渺茫”,只能将宝玉折磨得愈加疯魔。而宝玉陷入精神崩溃,宝钗只能花费更多的精力来照料他、服侍他、安慰他、开导他。这样的结果只会将宝钗拖累得愈加身心俱疲。这就更不是宝玉主观上所愿意看到的了。故此,当宝钗找到了拯救宝玉精神世界的终极方法,那就是引导宝玉悟道出家时,宝玉最终还是狠下决心,听从妻子的劝导,踏上了跟随癞头和尚,复返大荒山的道路。
这样来看宝玉的“情极之毒”,其实与宝钗的“虽离别亦能自安”,也恰恰构成了一对儿。宝钗、宝玉均深爱彼此,却又正因为这种深爱而最终选择了分离,作出了跟常人完全不同的抉择。在常人看来,作为男人本该是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守护妻子的。而宝玉没有这种力量,也不忍心拖累宝钗,所以听从宝钗的劝导,选择了出家为僧,宁可背负起“薄情”、“负心”的骂名。用脂砚斋的话说,“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在常人看来,作为女子本该是期望与丈夫白头偕老的。而宝钗深知宝玉内心的痛苦,她为拯救宝玉,不惜放弃自己的婚姻,选择了将丈夫引向空门,不仅要承受守节一世的孤苦,还要把自己变成名分上颇为屈辱的“弃妇”,遭受世俗中人的无数口舌议论。用书中薛姨妈的话说,“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7回)。而这种“情极之毒”的“偏僻”与“虽离别亦能自安”的“古怪”,实际上,也正体现了女娲宝钗与顽石贾宝玉共同的神性,那就是超越了尘世占有欲和饿鬼爱的佛教法爱精神!
不过,根据脂砚斋的提示,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又有一个曲折的过程。宝钗也并非一开始就想到要丈夫舍身出家的。庚辰本第20回回前总评透露,脂评本后三十回佚稿中有一回的回目就叫做“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庚辰本第21回回前总评)
什么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讽谏”的意思并不是“讽刺”、“讥讽”,而是指用委婉曲折的言语进行规劝,使其改正错误。多用于下对上。比如《战国策》中就有“邹忌讽齐王纳谏”。按照传统的夫为妻纲的原则,妻子宝钗对丈夫宝玉的委婉规劝,当然可以说是“讽谏”。因此,“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意思就是当宝玉陷于萎靡不振,甚至于精神濒临崩溃时,宝钗引用典故,委婉地规劝丈夫重新振作起来。第21回中宝玉尚且年少富贵时,袭人“娇嗔箴宝玉”。到了后三十回佚稿中,宝玉已失魂落魄,则轮到宝钗来“借词含讽谏”。这就是“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脂砚斋是认真对照着看过这前后两回书的,她既为其中沧海桑田的人世变迁洒泪,又深深佩服宝钗、袭人的良苦用心,痛惜宝玉不能接受她们的忠告。故曰:“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
更进一步,“薛宝钗借词含讽谏”,她所“借”之“词”又是什么呢?另一条脂批则为我们揭晓了谜底:
《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戚序本第64回双行夹批)
第64回黛玉写了《五美吟》,而后三十回佚稿中又将有《十独吟》将与之“对照”。如何对照?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取典于明代高启《咏梅九首》之一:“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黛玉作《五美吟》,咏叹古史中五位“有才色的女子”。《十独吟》则必然不会再重复吟咏女性,而是要歌颂历史上十位品格卓异、惸独不群的高人隐士。而且这《十独吟》也肯定不会是黛玉的作品,只会是出自宝钗之手。这样才构成了“世外仙姝”与“山中高士”的相互“对照”。而家败之后,忙于生计尚且不遑,宝钗又会在何种心境之下,完成这《十独吟》的大篇大论呢?当然只能是用于对宝玉的委婉规劝。这样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所谓“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具体内容,就是宝钗通过作《十独吟》,来劝谏丈夫,以历史上这十位高士为榜样,尽快振作起来。哪怕是隐居山野,也要活出个人样来!怎奈这时候宝玉遭到的情感打击已深,“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宝钗的苦心并没有取得效果。
而宝玉虽已“不可箴”,却照样能被佛语梵音给“移性”。在苦心劝谏丈夫振作起来也依然无效之后,宝钗便毅然决然地使出了她的终极“绝招”,也就是通过她对于佛、道等出世哲学方面的“博知”,启发和劝导宝玉走向了佛门,推动其出家为僧,并踏上了复返大荒山的解悟之路!第63回,作者即通过一支《邯郸梦·赏花时》,对宝钗引导宝玉出家的大结局,进行了预告: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第63回)
这首《赏花时》出自汤显祖所作昆剧《邯郸梦》的第一齣《扫花》。乃是剧中何仙姑的唱词。讲的是吕洞宾要下凡度人,何仙姑嘱咐他:天界的美好远胜过凡间的景色(“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要他更多地把仙界的任务放在心上(“您与俺眼向云霞”),速去速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莫要为人间的酒、色、才、气所迷惑(“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从而耽误了复返天庭的时机(“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此曲被穿插于宝钗抽取抽取群芳花名签的时刻,作者的用意当然是要用何仙姑对吕洞宾的嘱咐,来比拟后三十回佚稿中宝钗对宝玉的精神引导!
值得注意的是,宝玉此刻一面听着这支曲子,一面还在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属于宝钗的评语——“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又是为什么呢?很明显,这就是宝钗对于宝玉灵魂最深的触动。毕竟,宝钗却终究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女子。她是宝玉的妻子,一旦宝玉出走,她将不得不为此付出半生清凄、孤苦无依的代价。故,宝钗此举,又远比何仙姑要更富于牺牲精神。按一般世俗的观点,做妻子的,居然主动地劝丈夫出家当和尚,这应该是非常“不情”之举了。可宝玉深知,宝钗的这种看似“不情”之举,却恰恰是出于对他的至爱,一种感天动地的至爱!宝玉自己亦深深地为之感动。故而,当宝玉听到了《赏花时》这支曲子的唱辞,口内便不由自主地反复念叨起“任是无情也动人”几个字来,也就毫不奇怪了。
而同样还值得读者留意的,还有第22回《山门·寄生草》和第63回《邯郸梦·赏花时》乃是《红楼梦》中仅有的两处被全文照抄的曲文。曹雪芹是一个精通戏剧曲文的小说家。《红楼梦》写了很多次书中人物唱曲听曲的内容。但对于涉及的剧目或曲文,绝大多数都是徒点其名。比如,《西游记》、《刘二当衣》、《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丁郎寻父》、《黄伯英大摆阴魂阵》、《荆钗记·男祭》、《续琵琶》等等。仅仅是截取其中的一句或两句。比如,《西厢记》中的《小桃红》、《仙吕赏花时》、《八声甘州》,《牡丹亭》中的《皂罗袍》、《步步娇·袅晴丝》等等。而唯独《山门·寄生草》和《邯郸梦·赏花时》被《红楼梦》不惜笔墨而全文抄录。且这两支曲子恰好都与宝钗、宝玉有关。《山门·寄生草》系由宝钗生日宴上,由宝钗推荐给宝玉。《邯郸梦·赏花时》亦被安插在宝玉生日宴上,宝钗抽取抽取群芳花名签的时刻。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很显然,在脂评本原著中,宝玉的第一次禅悟和他最终的那一次彻悟,都是他妻子宝钗主动引导的结果!
此外,宝钗引导宝玉参禅悟道,还有需要有一个具体的契机,来促成其“悬崖撒手”、出家为僧。而脂批也将这件事给披露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甄宝玉送玉”一事:
《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几经周折,落到了甄宝玉手里,这意味着什么呢?按照《红楼梦》今稿所确定的“以假混真”的构思,我们知道贾宝玉不过是顽石所冒充的假神瑛、“假宝玉”,甄宝玉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而贾宝玉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是癞僧、跛道大施法力,将顽石之躯所幻化而成的小物件,实际上也就是贾宝玉的前世遗蜕,恰好构成了他这一生“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充神瑛的绝佳“罪证”。当这个“罪证”落到了神瑛甄宝玉手里,这位被夺了绛珠还泪之缘的“苦主”拿了这东西找上门时,这也就意味着神瑛向顽石“兴师问罪”来了。如何个“问罪”法?当然不是要扭着贾宝玉去打官司,而是要借此来斩断他的尘缘,今世恩怨今世了,不要拖到来世再结因果。若顽石贾宝玉看见甄宝玉拿着通灵玉出现在他面前,能够立刻领悟到他的一生都不过是一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幻缘,那么,接下来恍然大悟,割断尘心,与那神瑛甄宝玉一起携手归于癞僧、跛道门下,那自然该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以顽石的天性粗蠢,恐怕是无法马上弄明白这一切的。除了甄宝玉之外,他还需要一个人来点拨于他。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宝钗!我们看到,隐喻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那首《邯郸梦·赏花时》,跟暗伏了“甄宝玉送玉”一事《邯郸梦·仙缘》竟然是出自汤显祖的同一部戏!曹雪芹的构思也就变得再清楚不过了:正是妻子宝钗的从旁点拨,让贾宝玉弄明白了“甄宝玉送玉”一事背后的整个前因后果!换言之,宝钗也正借助“甄宝玉送玉”这个契机,完成了对宝玉悟道出家的精神引导!
从《红楼梦》神话框架体系来看,女娲与神瑛本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但他们却分别是各自神话故事中的给予者、主导者。二者也恰好因为顽石对神瑛的“以假混真”而产生了一定的关联。那就是女娲宝钗对顽石贾宝玉的精神引导与神瑛贾宝玉的“兴师问罪”,在推动顽石复返大荒山的问题上,构成了一种宿命上的合力!
4.宝玉出家以后,宝钗自立自强,照样可以生活得安宁与幸福!
以下节录自郑无极《红楼神踪》第八章: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在引导丈夫悟道出家之后,宝钗又将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对于这个问题,脂本原文给出的答案也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宝钗“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即使隐居山野、守节抚孤,她也照样能够坦然自若。事实上,即使不看戚序本第7回的这条脂批。宝玉为宝钗蘅芜苑预先题写的对联,也同样预示了这个结果。其下联乃曰:
睡足酴醿梦也香。
酴醿,又写作荼蘼、荼䕷、酴醾、酴釄等,蔷薇科悬钩子属观赏植物,别名佛见笑。其花朵如《群芳谱》所言“色黄如酒,固加酉字作酴醿”,一般于春末夏初开放,花期处于暮春花季的末尾。所以在古诗文中“酴醿”或“荼蘼”常与春归、终结的意象相联,象征了青春逝去或人生终局。第63回麝月所抽花名签,语出北宋王淇《春暮游小园》即有云:“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在《红楼梦》中即有预示宝玉抛别红尘,出家为僧的寓意。故此,当麝月问宝玉此签怎么讲时,原文写明“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而这句“睡足酴醿梦也香”,实际上也就是在明言:宝钗即使在经历了贾府的败落,见证了宝玉出家的婚姻终局,她也依然能够安然入梦,内心中自有一种安宁与幸福!
事实上,宝钗自己的诗作也多次表达了同样的意境。比如,第22回宝钗《更香谜》的末句便是: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第70回宝钗《临江仙·柳絮词》中也有一句: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不管是富贵还是贫寒,不管是团聚还是分离,宝钗都任人变迁而不改其志,甚至能够做到“离相愿”(梨香院)、“恒无怨”(蘅芜苑),甘愿为宝玉作出这等沉重的自我牺牲!
再看宝钗寡居以后的生存之道。脂本前八十回中除了反复写宝钗早已养成了勤于女红的优良品质之外,还赋予了宝钗高超的审美观和出众的经营头脑。前者如第36回莺儿打络子,最终便是由宝钗提出了最佳的配色方案: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第35回)
第42回宝钗论画也是一篇胸中颇有丘壑的艺术美学论著:
“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第42回)
后者如第56回宝钗辅助探春治理大观园时提出的“无为之治”的方案:
“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撮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第56回)
甚至对于当时典当行业的经营之道,宝钗也颇为谙熟: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第57回)
黛玉、湘云尚认不得何为当票,宝钗不仅熟识,还知道用“死了当”(即过期未赎,抵押品归由当铺处置)的票子,来为岫烟当衣打掩护,竟然哄得薛姨妈都信以为真。足见宝钗对当时“金融”行业的熟识。
这样综合来看,宝钗不仅能够凭借女红为生,她还完全可以将女红绣品与贵族高雅文化结合起来,打造成适销对路的拳头产品,在文人雅士和豪门闺阁那里打开市场。假以时日,她必然能够通过自己的头脑和巧手,彻底摆脱贫困,让自己和家人重新过上有尊严的小康生活!而这其实也是有相似的历史依据可供参考的。据朱启钤《女红传征略》之《张来妻顾氏》记载:
(顾)名世曾孙女适廪生张来,年二十四而寡,守节抚孤,出家传针黹以营养,而其神化更妙于前,顾绣之名遂以大噪。
顾名世曾孙女只是廪生张来之妻,尚且能够凭借顾绣而“营养”全家,并使顾绣名声大噪。而宝钗作为四大家族出身的薛氏皇商之女、荣国公府之媳,且系作者所盖章认定的“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她又为什么不能通过发明和经营“荣绣”(这是笔者在《白雪梵音薛宝钗传》中为宝钗所发明的精制女红绣品所取的名字,取不忘荣府媳妇之本的寓意)来自强自立并养活全家呢?惟其如此,曹雪芹不惜笔墨,赋予宝钗的各种美好品质,才至于在后文中落空!
而种种迹象表明,宝钗最后隐居守节,她也并不是一个人生活。还有两位女性与之相伴终老。其中之一便是麝月。事实上,麝月本来就是怡红诸婢当中,陪伴宝玉到最后的唯一之人。据庚辰本第21回脂批,到宝玉出家时,守候在他身边的就只有“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足见,麝月也正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一位见证人。在宝玉离去之后,麝月自然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宝钗唯一的贴身丫鬟,替代了当年莺儿的位置(所谓“梨花满地不闻莺”,莺儿很可能死于一场意外,未能陪伴宝钗到最后)。遣散诸婢而唯独留下麝月,这本是袭人向宝钗、宝玉提出的建议。这也是脂批所透露的后文情节: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
为什么袭人认为留下麝月,“方不负宝钗之为人”呢?因为麝月恰恰是怡红诸婢当中最有宝钗气质的一位丫鬟。虽说袭人自己就是“钗副”,但袭人追求“争荣夸耀”,在价值观上更近乎于黛玉,与宝钗的淡泊出世反倒不那么相似。而唯有麝月隐身于一班丫头当中,不争不抢,只知道安守本分。比如,第20回众人都去玩耍时,唯一自愿留下来看屋子的,便是麝月。而就是这个粗看笨笨的麝月,真要争吵怼人,却是一个无敌高手。每次袭人的讲道理、晴雯的蛮横撒泼都不管用,被婆子们反呛得束手无策时,总是麝月出面,三下五除二摆平了局面。这与宝钗藏愚守拙的背后,竟是技压群芳,不也很相似吗?所以,袭人早就看出,正是这位丫鬟版的“宝钗”,最适合与宝钗本尊相伴,一起照料服侍宝玉。这样才不至于让宝钗一个人照料宝玉,担子太重,太过于辛苦。
更进一步,书中宝钗的象征花卉是牡丹,麝月的象征花卉是荼蘼。而由于牡丹、酴醿(荼蘼)皆在春末夏初开放,花期大体重合,所以在古诗文中牡丹与酴醿的意象也经常相连,或者专门以“酴醿、牡丹时候”一语来指代百花凋零而酴醿与牡丹独盛的花季之末,或者索性将酴醿想象为牡丹的侍婢、随从:
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方岳《荼蘼花诗》)
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醿压架清香散。(欧阳修《渔家傲·三月清明天婉娩》)
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吕直夫《洞仙歌·征鞍带月》)
文园今病,问远能来否。却道有酴醿、牡丹时候。(张方仲《殢人娇·多少胭脂》)
宝钗蘅芜苑对联的这句“睡足酴醿梦也香”,也同样融入了麝月的象征花卉。这样来看,麝月最终成为宝钗的贴身丫鬟,不也正是“要护荼蘼继牡丹”的一种宿缘吗?正所谓“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
再看贾政携宝玉游历大观园时,众清客为蘅芜苑拟写的对联。其一便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该清客说“斜阳”典出鱼玄机的“蘼芜满手泣斜晖”。刚一说出口,就被众人批评:“颓丧,颓丧。”这对子自然最终与宝钗无缘。但换一个角度看,“麝兰芳霭”与“明月洲”不正是隐含了“麝月”二字吗?这也可以看出作者将宝钗与麝月的宿命绾结之深!
除了麝月之外,陪伴宝钗至终老的还有史湘云。第1回中甄士隐所作《好了歌注》。其中“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一句,脂砚斋即批云:
宝钗、湘云一干人。(甲戌本第1回侧批)
足见,宝钗、湘云最终生活在了一起。“霜”又谐音“孀”,点明宝钗、湘云共同孀居守节。
实际上,湘云的命运也跟宝钗相似。第5回《红楼梦组曲·乐中悲》说她:“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金陵十二钗判词》则曰:“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这个“吊斜晖”三字,正是典出前面提及的鱼玄机的“蘼芜满手泣斜晖”。说明湘云最后也跟宝钗一样,沦为了“弃妇”。对于史湘云所嫁的这位“才貌仙郎”,脂批明说这个人就是卫若兰:
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庚辰本第31回回前总评)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庚辰本第31回回末总评)
“卫若兰”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取典自十六国前秦时期才女苏蕙。苏蕙,字若兰,本为秦州刺史窦滔(窦连波)之妻。窦滔贬谪流沙(地名,即今甘肃敦煌市)期间停妻再娶。苏若兰乃“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试图劝说丈夫回心转意。这就是后世所盛传的《璇玑图》的由来。北宋时黄庭坚就写过一首《题苏若兰回文锦诗图》,有云:“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莫雨何?亦有英灵苏蕙手,只无悔过窦连波。”这个“阳台莫雨”跟《红楼梦组曲·乐中悲》中的“云散高唐”,均是反用宋玉《高唐赋》中楚王与巫山神女高唐梦、阳台梦的典故,代指夫妻分别。所谓“卫若兰”,本该是守卫苏蕙般灵慧女子的男人,但他却最终却顶不住家族的压力而休妻,使爱妻也步了苏若兰的后尘。由此可见,宝钗、湘云的命运之相似,她们最终无法与深爱她们的丈夫白头偕老。所以,脂砚斋明说书中写了钗、玉二人的金玉良姻之后,又写湘、卫二人的金麒麟姻缘,乃是“间色法”也,意谓后者是写来陪衬、点缀前者的。
湘云被夫家休弃,她自幼父母双亡,与叔婶的关系不佳,并无真正的娘家可回。唯一能收留她的,就是自幼待她如亲姐妹一般的宝钗。湘云在书中的象征花卉本是海棠。但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作者又以此将芍药的意象跟湘云联系了起来:“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自唐代以来,文人墨客习惯于将牡丹称为“花王”,将芍药称为“花相”,认为芍药本来就该是牡丹的亲随侍从。比如,晚唐罗隐《牡丹花诗》的颈联即云: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前述宝钗的群芳花名签“任是无情也动人”,即是出自罗隐的这首《牡丹花诗》的颔联:“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准此,芍药湘云最终的归宿,自然是依随于牡丹宝钗而生活。湘云早年居住于大观园时,就执意不肯独自占据一间院落,而“只要与宝钗一处住”(第49回)。最后与宝钗白头相伴,姑嫂二人(宝钗嫁给宝玉以后,便为湘云的表嫂)共同守节,也算是实现了她的夙愿。
那么,宝钗、宝玉夫妻一场,他们又是否留下了子嗣呢?答案是肯定的。在脂本第40回中,曹雪芹即通过对蘅芜苑秋景的描写,预示了宝钗婚后怀孕生子的情形: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第40回)
在寒冷的清秋,蘅芜苑那些奇草仙藤不仅没有凋零,反倒是“愈冷愈苍翠”,而且“都结了实”,结出了“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的果实,显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这不也正是宝钗后来命运的写照吗?在贾府败落之后,宝钗、宝玉不仅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宝钗还怀了身孕,诞育了她与宝玉的爱情结晶。
再看曹雪芹塑造宝钗形象,又明显是受到了《金瓶梅》中的吴月娘和古译佛经中的佛妻耶输陀罗的影响,而这两位女性都是有子嗣的。脂批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甲戌本第13回眉批)。尤其是在创作早期阶段,曹雪芹有不少学步于《金瓶梅》的痕迹。而在《金瓶梅》中,众女皆淫,唯独吴月娘是高居于众女之上的贞妇,备受早期评家的推崇。比如,万历词话本的结尾诗盛赞吴月娘与孟玉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崇祯本第61回眉批又有“瓶儿、月娘一对婆心,月娘可敬,瓶儿可怜”、“此言若出自金莲,吾便疑为妒心下石,出自月娘,当是圣人之心”等赞语。在脂评本《红楼梦》中,曹雪芹以宝钗为“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在众女皆情迷的时候,唯有宝钗最先情悟,具有了“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大彻悟境界!书中宝钗亦如《金瓶梅》中吴月娘一样高居于众女之上!故,曹雪芹对宝钗容貌、性情的描写: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8回)
这个直接承袭自《金瓶梅》对吴月娘的设定:
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万历词话本第9回)
而脂本写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亦明显是受到了《太子成道经》、《众许摩诃帝经》等众多古译佛经中耶输陀罗形象的启发。据这些佛经记载,释迦摩尼出家前原为古印度蓝毗尼国的太子,姓乔达摩,名悉达多。耶输陀罗(梵名Yas/odhara,巴利名Yasodhara)是他的正妻,这个名字在梵文和巴利文中的意思是“持誉”。悉达多太子见识了人间的生、老、病、死之苦,很早就有了出家修行的愿望。而对于丈夫的这个志向,耶输陀罗不仅不加阻拦,反倒大力支持。如《太子成道经》便记载了耶输陀罗婚后与丈夫共同修道的日常生活:“若是夫人行道,太子座禅;太子行道,夫人坐禅”、“太子还宫,共妻耶输陀罗倍加精进。六时行道,无时有阙。”《众许摩诃帝经》则直接写了悉达多太子决心出家时,耶妃对他的鼓励与肯定:
太子思惟此之八梦:“当应是我出家之兆。”即告耶输陀罗:“我今当为一切众生往彼山间,志求涅槃解脱之法。”耶输陀罗言:“如夫所志,我亦随往。”
后来丈夫出家之后,耶妃果然也修成正果,成了具足千光明菩萨。也就是《红楼梦》第25回中提到的那位以海灯为法相的大光明普照菩萨。而耶输陀罗的这句“如夫所志,我亦随往”,跟宝钗引导丈夫悟道出家的“虽离别亦能自安”、“睡足酴醿梦也香”,不也是一脉相承,深有异曲同工之妙吗?而众所周知,在《金瓶梅》中,吴月娘最后为西门庆生下一子名曰孝哥,而耶输陀罗婚后也同样为悉达多太子生有一子名曰罗睺罗。这样来看,宝钗婚后怀孕,为宝玉生下一子,亦如蘅芜苑那些奇草仙藤一般都“结了实”,这正是脂评本原著中的一个固有的设定。高鹗续书因为写宝玉出家时宝钗已有身孕,后来生下一个遗腹子,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兰桂齐芳,被拥林派红学、反封建红学痛诋了几十年。但仅就宝钗婚后怀孕生子这一点来说,曹雪芹的本意其实跟高鹗并无二致。所不同者,仅仅是脂本宝钗肯定不会把儿子往飞黄腾达、复兴贾府这个方向去培养。在历尽了世态炎凉、人间甘苦之后,宝钗只会期望蕙哥儿(这是笔者《白雪梵音薛宝钗传》中为宝钗之子所起的乳名,取“虽身处草莽,亦不忘惠泽苍生”的寓意)跟她一样秉持节操、恬淡自处,甘于耕种买卖,默默地延续宝玉一支的血脉。
这样来看脂评本中宝钗的后半生,虽然免不了要承受孀居守节之苦,但她依然能够“虽离别亦能自安”,凭借自己的头脑与巧手,在这尘世间自立自强。不仅如此,还有麝月、湘云等其他女性追随着她,倚之为主心骨。宝钗膝下还有她与宝玉的爱情结晶相伴。她依然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志向和追求,绝非离开了男人就悲苦万状。由此再回顾一下第17回宝玉为宝钗蘅芜苑预先题写的对联。其完整的一联,也恰好就是对宝钗一生的绝佳概括: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庚辰本第17、18合回,“吟成豆蔻才犹艳”程高本改作“吟成豆蔻诗犹艳”,非是)
在豆蔻年华的少女时代,宝钗乃是大观园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即使经历了世事变迁,作出了沉重的自我牺牲,选择了引导丈夫出家的婚姻终局,她也依然能够坦然入梦,内心中充满了一种精神自我意义上的安宁与幸福!很显然,女娲宝钗在用她的一世至爱,完成了对顽石的报偿之后,还在运用其余力,继续关爱、照拂着劫后余生的群芳,默默地温暖着人间大地!
(配图:川剧《薛宝钗》,王玉梅 饰 薛宝钗)
配图:川剧《薛宝钗》,王玉梅 饰 薛宝钗
发布于 2022-05-08 09: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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