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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6 15: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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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昆曲
月是故乡明548 2016-09-11 | 3068阅读 | 28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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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昆曲
(一)
王湜华
编者按:《红楼梦》是以曹寅和李煦家族生活为蓝本的小说,其人物在曹家和李家中均可依迹可循。康熙、乾隆年间,昆曲正处于最为鼎盛时期,曹寅、李煦和当时的仕大夫和文人官僚一样,在家中办置戏班,这从小说《红楼梦》中亦可窥见当时两家演剧之盛。
王湜华先生,字正甫,号音谷。江苏苏州人,1935年生于上海。王伯祥先生之子。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1976年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喜书法,精篆刻,亦善作旧体诗联等。此文原载于《 红楼梦学刊》 一九九四年第二辑。
说起《红楼梦》大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即其中与昆曲有关的地方不少,而且昆曲在红楼故事的情节发展中起着不小的作用。细一审读,其实书中讲到昆曲演出,以及与昆曲有关的事并不算多。然而昆曲确实成了《红楼梦》的重要组成部分。别看着墨无多,却如伟大诗人在其精采诗歌中用典,既不令人费解,又不故弄玄虚,卖弄高深,只让人觉得用得神妙,画龙点睛;既省了篇幅,又增添了情趣。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中,讲到要为宁府的贾敬做寿,临时叫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挡子打十番的”。戏是在东府的会芳园演。凤姐午饭后先去探秦可卿的病,当她到场时戏已演过八九出了,都演了些什么,书中没作交代。只是凤姐一到,即让她点戏,她“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子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 唱完了, 再唱这两出, 也就是时候了’”。
这《还魂》即明朝剧作家汤显祖《牡丹亭》中的第三十五出,《弹词》即清初剧作家洪昇《长生殿》中的第三十八出,《双官诰》当是清初剧作家陈二白所作传奇《双官诰》中的某出。陈二白,字于令,江苏苏州府长洲县人,作品除《双官诰》之外,尚有《称心人》、《彩衣欢》、《画锦归》而后两种传奇没能留传后世。《双官诰》讲的是诸生冯琳如避仇远逃,他的妻妾误以为他已死了,共谋改嫁,而丫鬟碧莲为了养育冯琳如的儿子,日纺夜绩,十分艰苦。最后琳如做了大官回来,儿子又登甲科,父子官诰都归碧莲一人, 故名为《双官诰》。这剧完全是宣扬忠孝节义的, 而剧中碧莲日夜纺绩、督子夜读的情节确十分感人, 所以这部传奇流传颇广, 在清代舞台上常演出的其中的折子就有《蒲鞋》(亦称《做鞋》)、《夜课》( 亦称《课子》)、《借债》、《见鬼》、《荣归》、《贵诏》、《诰圆》等七八出, 其中《借债》又可分为《前借》、《后借》。《红楼梦》这一回中提到凤姐到场时正在演《双官诰》,肯定是其中的某折,大概不是《荣归》就是《贵诏》、《诰圆》之类, 因是为过贾敬的生日而唱戏,多数是会点这些吉利戏的。梁恭辰在《劝戒四录》中特别推崇《双官浩》这部传奇, 认为可以它来激励寡妇们坚定守寡的信念, 可见正是代表正统封建思想的贾母、王夫人等辈所愿意看的“好戏”,也正是李丸能麻木地守节教子的思想基础,能成为李丸等辈的楷模。曹雪芹在借凤姐点戏这一情节来简单交代一下, 前面的八九出大致都是些什么戏时,特别提到《双宫诰》,是有一定用意的, 让读者自己去猜测。
《还魂》这出在《牡丹亭》原著中称《回生》,这一出写的是柳梦梅掘出杜丽娘的棺木,开棺,丽娘回生与柳梦梅相见的事, 是《牡丹亭》中画龙点睛的一出, 既是充分反映汤显祖浪漫主义理想追求的集中表现, 又是封建贵族们愿意接受, 认为是喜幸的折子戏。尤其在昆曲折子戏盛行的乾隆年间, 这出戏常演。汤显祖在这出戏中所包孕的内涵至为丰富。《还魂》带来的团圆结局这一点, 却正是贾母、王夫人最欢迎的、热切盼望的, 所以凤姐点这一出戏, 完全是为了讨王夫人等那天在场的几位长辈的欢心, 在寿宴上图个吉利, 有心人一看就明白。
再来说《弹词》。它是洪昇《长生殿》中的第三十八出, 讲的是唐玄宗时代的老乐工李龟年, “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 以弹琵琶卖唱, 唱的即是他回忆当年在宫中所见唐明皇杨贵纪的恋爱故事。从总体来说, 《弹词》一出是借李龟年讲述当年他亲眼见的故事来客观叙说这一悲剧的, 但其中〔九转货儿郎〕里的〔二转〕至〔五转〕, 正唱的是恋爱故事中情绵意浓的一段, 也就是热恋到忘乎所以的一段, 接下来〔六转〕则就讲到“ 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 不提防扑通通渔阳战鼓”了。原著中“喜孜孜” 作“ 呕呕哑哑”,“扑通通” 作“扑扑突突”。这一出戏李龟年唱讲故事,原是有听众出场的, 并且还夹杂些与李龟年的问答,而在演折子戏时,多改成独脚戏,即不出现群众场面了,并且往往只演唱其中的一部分。若单演唱〔二转〕至〔五转〕, 则完全成为一出讲述喜事的戏了。加上《弹词》中的各段都是老幼皆爱听的精彩段子,所以凤姐在点《还魂》的同时,又点了这出,可以说,其用意是与点《还魂》相一致的。而且就戏的安排来说,点一出生旦戏,配上一出老生戏,也不显得单调。总之可以说,凤姐在点戏方面是相当在行的,既讨了长辈们的欢心,还十分得体,大家也都愿意看。
《红楼梦》与昆曲
(二)
王湜华
第十八回是写元妃“归省庆元宵”。现在通行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校订本, 十七十八回是连着的, 并分开,回目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已分开的各种版本题目出入颇大,分回的位置也各不相同。但不论分与不分, 也不论怎样分,涉及到昆曲内容的部分, 都分在第十八回。演戏又是专为元纪归省而演的,这是《红楼梦》中场面最大,最轰轰烈烈的高潮,在这个场合自然少不了演戏,而且更非一般之喜寿庆宴之可比,自是富贵气之外, 添上几分皇家之气。
十八回中写道: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 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 只见一大监飞来说: “作完了诗, 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 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单子。少时, 大监出来, 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的情状。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托着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
这段文章不长, 却充分表规了龄官倔强的性格。昆曲行当中(编者注:据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记载:昆曲在乾隆年间盛行之时,行当已经划分为十二种脚色,被称为“江湖十二脚色”:老生、正生(相当于小生)、老外、末、正旦、小旦(相当于闺门旦)、贴旦、老旦、大面(相当于净)、二面(相当于付)、三面(相当于丑)、杂,后行当进一步细化,至清末共有二十家门之说), 小旦尚细分成许多脚色家门(编者注:小旦可分为正旦、闺门旦、贴旦、六旦、刺杀旦、作旦),应工杜丽娘的是闺门旦, 也称为五旦,演《钗钏记》的《相约》《相骂》史家丫鬟芸香的是贴旦应工(编者注:清末以从贴旦中分化出来的六旦应工), 两者本属不同家门, 但同属旦行,两者能兼演的亦未算难事, 这里写贾蔷命龄官演,她偏不肯, 这在当时是颇要些勇气的。《游园》《惊梦》她根本不会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不是她最拿手的戏、本行戏。而从《游园》《惊梦》换到《相约》《相骂》,在那个场合应该说是很不得体的, 而贾妃让龄官“不拘那两出”, 她就单选了这两出来顶主子贾蔷, 也反应出龄官的性格, 贾蔷也拿她没办法。尤其《相骂》, 演的是丫鬟芸香与皇甫家老夫人拌嘴相骂, 更显得不合宜。结果谁也没能更改龄官的决定。
现在再反回来一出出地谈十八回中所提到的各出戏。元妃点的第一出《豪宴》, 出于李玉所写的《一捧雪》。李玉字玄玉, 一作元玉, 号苏门啸侣, 所居曰“一笠庵”, 故又称一笠庵主人。他是明末清初极重要的剧作家, 据记载他共作传奇三十余种, 今传世的尚有十八种之多, 其中最有名的有《一捧雪》、《人兽关》、《永困圆》、《占花魁》等四本, 人称之为“ 一人永占” , 亦可见李玉颇有永执曲坛牛耳之雄心。《豪宴》是《一捧雪》传奇中的第五出, 写的是明代莫怀古家的玉杯“一捧雪” 被严篙之子严世蕃看中并被霸占去,遂至被陷害, 闹得家破人亡的故事。这《豪宴》一出写的是莫怀古以汤勤精于装裱事画和鉴别古董, 便推荐汤勤给严府, 严世蕃设宴招待, 演出《中山狼》杂剧。这是一出所谓“ 戏中戏” , 形式上看是蛮有趣的, 但乾隆年间的戏曲选集《缀白裘》、《纳书楹曲谱》中都未选人,所以述不能说是十分通常的戏。曹雪芹特地写元妃点这出戏, 是有一定含义的。脂批已明确指出, 这出《豪宴》是“伏贾家之败的”,连同下面的三出也一样, 《乞巧》则是“伏元妃之死”的,《仙缘》是“伏甄宝玉送玉” 的,《离魂》是“伏黛玉死”的, 并且还进一步指出:“所点之戏剧伏四事, 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龄官唱《乞巧》饰演杨玉环
再接着来说《乞巧》。《乞巧》是洪昇《长生殿》中的一出。在原著中称《密誓》, 是第二十二出, 写的是唐明皇与杨责妃在七月七日祭牵牛、织女二星, 密誓为了爱情将至死不渝。《乞巧》被选入乾隆以的戏曲选本《昆曲大全》。描写乾隆时代演员生活的《品花宝鉴》中, 曾写到袁宝珠演过《密誓》, 可以说明乾隆时代已常演这两出戏, 与《红楼梦》相印证, 可推知《乞巧》之名并非在乾隆以后收人《昆曲大全》之时才出现, 而是早在曹雪芹时代(编者注:或更早在曹寅时代)就有《乞巧》这一名称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是以贵纪被赐死而告终的, 所以曹雪芹写元妃点这出戏, 用以暗示元妃自己的结局, 是十分恰切的。
《仙缘》是汤显祖《邯郸梦》中的第三十出, 也是最后一出, 原名《合仙》, 舞台演出本称《仙圆》, 亦称《仙缘》, 写的是吕洞宾下凡来度卢生上天的故事。戏中很热闹, 八仙一个不缺地都登场, 因此这出戏也有“ 八仙度卢” 之称。可以说是元妃所点四出戏中最最得体, 十分适合省亲热闹场面的一出, 十分鲜巧, 所以脂批说它“伏甄宝玉送玉”,这出《仙缘》与《上寿》、《扫花》 俗称之为“八仙吉字三出头”,是富贵人家最爱看的讨口彩吉利戏。
《牡丹亭》之离魂(张继青饰演杜丽娘、王维艰饰演杜母、徐华饰演春香)
《离魂》是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中的第二十出, 原名《闹疡》,写的是杜丽娘犯相思病, 于八月中秋夜病入膏肓、身亡之事。虽然是为后面还魂之事必不可少的一笔, 但在省亲时, 元妃亲点此戏, 实属气氛不合, 自然是曹雪芹有意安排的暗示性的伏笔, 确是伏黛玉未婚而夭逝的结局的。
《牡丹亭》惊梦(俞振飞饰演柳梦梅、程砚秋饰演杜丽娘)
《游园》《惊梦》也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原为第十出, 名《惊梦》, 昆曲演出本多析为《游园》《惊梦》两出。这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 恕不多谈(编着注:描述杜丽娘游玩花园回房思春做梦,梦中见一英俊书生手执柳枝与自己欢会缠绵之情形)。因为这是两出不管在什么场合演来都较合宜的戏、并且是不分男女老少都爱听爱看的戏所以“贾蔷忙答应了”, 便命龄官演这两出(编者注:《游园》《惊梦》是昆曲久演不衰的名剧,尤其《惊梦》以文辞香艳而著称于世)。
《游园》唱词欣赏
【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惊梦》唱词欣赏
【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钗钏记》之相约、讨钗(沈国芳饰演芸香、陈玲玲饰演皇甫母)
龄官坚持要演《相约》《相骂》,这二出出自《钗训记》传奇, 作者是明代人, 署名月榭主人。《相约》在原著中为第八出, 讲的是史家丫鬟芸香遵小姐碧桃之命请皇甫吟之母向其子转达约会之事。而《相骂》为原著中的第十三出, 讲的是芸香又到皇甫家, 责备老太太受了史家的钗训、金银等聘礼而并不娶亲, 从而展开了一场皇甫老太太与丫鬓芸香间的口角。《相骂》又称《愤诋》或《讨钗》, 但因常与《相约》连演。虽可说它是一出热闹有趣的戏文, 但就从这戏名来说, 在这一喜庆庄重的场合来演, 也相当别扭的。这也是曹雪芹用来刻划龄官性格的既省笔墨又十分有力的一笔。
第二十二回的回目上联即是“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这一回所写的听戏与上面十八回所写迥然不同。十八回只是提到了八出戏名, 没有详谈戏文的内容, 但读者可以通过戏名想到戏的内容, 去体味作者的用意; 而这一回则通过宝、钗、黛谈及戏文的内容来指明全书的某些寓意,书中写道:
“至二十一日, 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合, 定了一班新出小戏, 昆弋两腔皆有”。
这里的“新出”, 或指当时刚出现在戏曲舞台上, 或指戏班新近刚刚排练出来, 这里曹雪芹没有明确指出。这台戏中“昆、弋两腔皆有” , 这既反映了康雍乾时代的一般情况, 从下文所说到的戏, 也正与此符合。《刘二当衣》就是一出插科打浑的戏, 亦称《扣当》, 一般人都认为它是弋阳腔, 而在故宫南府档案中有《穿戴题纲》两册, 在“昆腔杂戏”一册中列有“扣当”戏名, 在“弋腔”中倒并无“扣当” , 可见昆曲中有可能已将“扣当”吸收进来。书中又写道:
“吃了饭点戏时, 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 无法, 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
北方昆曲剧院演出《西游记》之胖姑
《西游记》的内容是妇孺皆知的,在清代舞台上还常演的《西游记》戏, 只有六个析子戏, 它们是:《认子》、《胖姑》、《借扇》、(见《缀白裘》、《与众曲谱》) 《北饯》、《回回》(见《缀白裘》、《集成曲谱》) 、《思春》(见《纳书楹曲谱》)。这六出中宝钗到底点的是哪一出呢? 曹雪芹没有交代。《思春》亦称为《狐思》,出于无名氏《俗西游》, 内容有点“淫荡”, 看来宝钗绝不会在贾母而前点这一出, 所以可将它首先排除,其余五出最大可能是《胖姑》。《胖姑》又称《村姑》, 这出戏源于元末明初剧作家杨景贤《唐三藏西天取经》杂剧中的第六出《村姑演说》, 内容是讲一个胖胖的农村小姑娘, 手舞足蹈地讲述她所见到的唐僧出发取经的热闹场面。主要是通过六旦的唱做来描绘, 既表现了胖姑的天真幼稚, 又表现了可爱而又可笑。看来这出戏贾母是一定爱看的, 宝钗特地点这一出, 才能与上文相呼应。上文说:“贾母因宝钗爱听何戏, 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探知贾母年老人, 喜热闹戏文, 爱吃甜烂之食, 便总依贾母往旧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所有宝钗点的是讨贾母欢悦的戏无疑。下面又说到:至上酒席时, 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此折出自清初传奇剧本《虎囊弹》,有名《山亭》或《山门》)引出了下面一大段宝玉、宝钗间关于戏文内容的论述。这一大段在《红楼梦》里可说是正面论述到昆曲, 所花笔墨最多的一段了。为何曹雪芹在此愿花这么多的篇幅来细谈呢? 其用意是多方面的,含义十分深远。一、进一步交代宝钗为人处世的思考周密; 二、通过宝钗听戏体味的精细, 来刻划宝钗、宝玉二人在性格上的差异; 三、通过宝钗亲口来念《山门》中的这段唱词, 将所画之龙的眼睛点出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一句在曲牌〔寄生草〕中是突出重要的一句, 隐伏着宝玉最后出家的结局。
上海昆剧团演出《虎囊弹》之山门
〔寄生草〕
漫拭英雄泪,相辞乞士家;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书中特地通过宝钗的嘴来念出,而且还特地说: “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 填的极妙…….” 真是颇耐人寻味的绝顶妙笔。更妙的是引出下文林黛玉的一句话“安静看戏罢, 还没唱《山门》, 你倒《妆疯》了。”这句话十分简单, 但它却让人明确感到黛玉之听戏, 实在比宝钗还要高明。从字面上看, 仅仅是黛玉对宝钗念了这段唱词后, 引起宝玉十分激动的嘲讽, 而实质上还不仅如此。《装疯》出于北杂剧《功臣宴敬德不服老》第三出,《装疯》是俗称, 亦称《北诈疯》, 简称《北诈》。它是清代舞台上常演的昆曲剧目之一, 是昆曲净行大花面代表剧目“七红、八黑、三和尚”中的“八黑” 之一。尉迟恭托疾装疯, 是出于对朝政之不满, 因此不肯挂帅出征, 其装疯实是出于不得已。这里宝钗点了《山门》一出戏, 又引起了宝玉、宝钗间的一大段对话,表面上是在抬高宝钗, 说她有学问, 知曲之深, 体味之细。而经黛玉这一点, 却暗含了更高一层的对宝玉的赞扬, 有称颂他不甘世俗仕途的意思在。从本回下文宝玉写佛偈并赋〔寄生草〕曲, 以及宝、黛、钗三人的进一步谈禅等等, 都可反证黛玉此处用心之高。( 因离这回所涉及的昆曲内容已较远, 恕不在此详述了。)
第二十三回的回一目即与昆曲直接关连上了。回目云:《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上半回讲的是宝玉、黛玉共读《西厢记》,这里讲的是读《会真记》, 实指王实甫所作杂剧《西厢记》。 姑且不论。接下去切回目下联之题的, 讲的是黛玉隔墙听梨香院内女戏们唱“原来姥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 等《牡丹亭》中《游园》 《惊梦》中的曲词, 引起了她无限的感慨。这下半回文字不多; 可以说与下半题的篇幅比很不相称, 甚至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最短的几个半回之一, 但它的内涵却至为丰富, 是刻划黛玉心态的重要篇章, 而这一篇章却完全是用昆曲内含映衬出来的。这里引到的几句, 都出于原著《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昆剧演出本《惊梦》, 都析为《游园》与《惊梦》两出, 但又多连着演。分则自〔隔尾〕与〔山坡羊〕之间来分。“原来姚紫嫣红开遍”两句是〔皂罗袍〕一曲中一开头的两句。这〔皂罗袍〕一曲, 自可称之为精华中之精华, 一向被视为汤显祖《牡丹亭》中最最得神传情的警句,这一曲警句中自然又是以“ 良辰美景奈何夭” 二句为核心, 真正成为绝唱的最佳句。而若没有这开头的两句来作铺垫, 则绝唱势必给人突兀之感, `它们之间的联接、呼应、抑让等关系之妥贴绝妙, 真叫人不厌百回吟唱的。而曹雪芹在交代了黛玉听了头二句之后,刻划黛玉的心态时写道: “ 林黛玉听了, 倒也十分感慨缠绵, 便止住步侧耳细听 …… ” 首先是被这两句曲词深深吸引住了, 已经觉得它“ 十分感慨缠绵” , 为之必须停下来更进一步听下去, 而这一回听曲已不是顺耳泛泛的一听就算了, 必须是“侧耳细听” 。等她听完“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两句后, 马上一变, 这时已不是一般地感到它“十分感慨缠绵”的问题了, 而当即与自己的身世遭际挂上了钩,从一般泛泛的感慨, 一跃而到了感慨自己; 从一般的被打动, 变成同命运共呼吸的共振了。杜丽娘与林黛玉相比, 杜还应算是幸福得多, 至少上有父母的爱护, 而林则孤身一人, 虽生活在贾府大观园中, 上有外婆贾母的庇护, 毕竟与亲生父母的爱护不可同日而语。在这段文字中, 曹雪芹之所以不必多费笔墨来铺叙, 主要就借助于当时读者们都对昆曲十分熟悉。因为对《牡丹亭》的熟悉, 更尤其对《 游园》《惊梦》的熟悉, 所以黛玉的心会随着《惊梦》去跳动, 读者又势必要随着黛玉、杜丽娘的心去跳动。加上一对比林、杜之差异, 自然更要为黛玉去垂泪了。从这样笔墨少含义深的安排来看,昆曲《牡丹亭》在《红楼梦》中起的作用有多大,自是不言而喻。
进一步亦可看到:《牡丹亭》曾如何地打动过曹雪芹的心。曹雪芹要是不曾为《惊梦》所打动, 他就不可能写出第二十三回下半回这样生动而简洁的文字来。曹雪芹写到黛玉听完“良辰美景奈何天” 两句之后, “不觉点头自叹” 之余, 还加上了几句黛玉内心的独白: “心下自思道: ‘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 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想毕, 又后悔不该胡想, 耽误了听曲子。” 这一小段不仅进一步刻划了黛玉孤高自傲的秉性, 更重要的是交代黛玉听了边段曲子后, 改变了过去认为戏上没有好文章的偏见, 从而对《牡丹亭》的文采表示折服。而马上又回到高傲上来, 认为世人未必领略其中味。笔锋马上又一转, 写到既然已折服于曲文, 所以“又后悔不该胡想” 倒反而“ 耽误了听曲子。” 这样的刻划心态, 大起大落的跳跃, 才把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 活灵活现地映现在谈者的面前。等经过了这一番的思想跳动, 曲文也已唱过了一大段, 从《游园》唱到了《惊梦》, 〔由坡羊〕早已唱完, 这“ 则为你如花美眷” 两句, 已是《惊梦》第二首曲子〔山桃红〕的开头。当这两句听完以后, 曹雪芹交代黛玉已“不觉心动神摇”, 就在这“心动神摇”中, 曲文又唱过去了不少,再听唱时, 已唱到“在幽闺自怜” 一句。这又是曹雪芹孤具匠心的手笔。〔山桃红〕是柳梦梅唱的,唱“如花美眷” 固然是柳对杜的赞誉,而这“似水流年” 则是共同的对青春易逝的伤感、感慨, 所以黛玉对此自然更是有动于衷了, “亦发如醉如痴, 站立不住, 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 细嚼‘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起来。连八个字在黛玉身上引起的共鸣,真可谓非同小可。
《红楼梦》与昆曲(四)
王湜华
第二十九回写元妃叫五月初一至初三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等事。贾母受凤姐儿的撺掇, 竟亲自带了家下人等同去。因为打蘸是敬神的, 所以戏也由神来点, 也就是贾珍说的“神前拈了戏”,即用抽签或拈阄等方式, 以表示是神下的旨意, 看来所准备入阉供神拈的, 已都是有所选的, 适用于这一场合的戏吧。所拈的头一本《白蛇记》,讲述的是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这是一出弋阳腔的戏,从贾母的反应上来说,贾母既不熟悉也表示不太喜欢,当然, 贾母对神的旨意并没有也不敢表示违抗。
苏州昆剧院演出《满床笏》《龚寿》
贾母等到听说第二本是《满床笏》时, 她才笑了, 这《满床笏》传奇从题目就可着出, 它是吉利戏, 讲的是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之一郭子仪家“七子八婿”都荣华富贵, 所以合家团聚时自然朝笏(古代大臣上朝拿着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就堆满了一床。这“笏满床”的景状, 可以说是封建时代官宦之家所追求的最高目标, 所以从贾母的心理状态来分析, 她是巴不得神佛点戏头一出就点中它。《满床笏》是明末清初范希哲所作的传奇,《集成曲谱》中收有其中十二出, 即《郊谢》、《龚寿》、《醉荐》、《娶妾》《跪门》、《求子》《参渴》、《后纳》、《祭旗》、《卸甲》、《赐婚》、《笏圆》。在清代,舞台上常演的是《娶妾》、《跪门》、《卸甲》、《笏圆》等。曹雪芹在此没有具体写是哪一出, 看来是《笏圆》的可能性最大。俞曲园(即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俞樾(1821-1907),字荫甫,自号曲园居士,浙江德清城关乡南埭村人。清末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罢官后移居苏州潜心研学三十多年。章太炎、吴昌硕等皆出其门下)在《春在堂随笔(七) 》中有一则云:
位于苏州马医科之曲园春在堂内景
“(清代)人家有喜庆事,以梨园侑觞,往往以《笏圆》终之, 盖演郭汾阳生日上寿事也……”
这可作为旁证之一。贾母一听《满床笏》就如此欣慰, 亦反证出, 它决不会是前面讲龚敬惧内娶妾等戏。这里曹雪芹特地笼统地提《满床笏》这一传奇全名, 正是为了烘托贾母之爱热闹, 好讨口采的心理, 同时也可与下文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时, 甄家送来十二扇大红缎刻“满床笏”的大屏风相呼应。更可证明甄、贾等豪门都对“满床笏” 是多么向往。
江苏省昆剧院演出《南柯记》
当贾母问第三本时, 贾珍答道: “第三本是《南柯梦》。” 这时曹雪芹只着了淡淡的一笔来表达贾母的神情——“贾母听了便不言。” 何以要便不言语呢?在旧时代封建社会的人 , 尤其象贾家这样的大户人家, 多是十分迷信的, 求神赐福, 自是司空见惯之常事。在这种由神来点戏的活动中, 贾母自然是把神的意志看作是一种征兆。原是一梦且不去说, 到了是以“情尽”(最后第四十四出之标题)而告终。其中最后一曲〔清江引〕唱道: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 梦境将人滞。长梦不多时, 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这与《满床笏》之《笏圆》相比, 是有天壤之别的, 贾母自然是只喜欢鼎盛, 就怕衰败, 但神的意志偏偏点上了这出戏, 贾母又怎敢违抗神的安排呢? 所以只得“听了便不言语”了。当然, 这一切又都是曹雪芹的精心安排, 通过一出弋阳腔两出昆腔戏来暗指贾家开创家业到盛极一时, 到一切皆空的全过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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