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悔教夫婿觅封侯
第二十六回薛蟠请众人吃酒,把贾宝玉骗了出来,要请他吃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等稀罕物。冯紫英说他今日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所以不能奉陪了,并保证之后回请他们。于是第二十八回众人就都到了冯紫英家,除了贾宝玉、薛蟠,还有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等。
贾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的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站起来,推他坐下。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很多人都看出这里有对人物命运的暗示,这个我是认同的,但是很多人认为这里是对薛宝钗人物命运的暗示,对此我就有不同看法了。
“青春已大守空闺”,因为一般认为薛宝钗的结局是孤独终老,所以很多人就认为这说的肯定就是薛宝钗了。所谓薛宝钗守活寡这种说法,是基于薛宝钗是大反派,应该受到惩罚的心理而言的。我之前已经说过不同看法了,这里先不说这个。只说《红楼梦》中最终结局可能是守寡的人物,并不只有薛宝钗。
第二句就是这篇文章的标题,这个先不说,先看后面第三句:对镜晨妆颜色美。古代女子当然多少都会化妆,但这个放到薛宝钗身上就很违和。海棠诗里是怎么说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欲尝白帝凭清洁”。
贾宝玉这“悲、愁、喜、乐”第四句“秋千架上春衫薄”,这句倒是问题不大。但一个女子显然不能先“青春已大守空闺”,再“悔教夫婿觅封侯”。都“守空闺”了,哪还有夫婿让你“悔教”?而且最后才“秋千架上春衫薄”,这显然是逆生长了。所以很多人也都看出来了,这“悲愁喜乐”对于人物命运的暗示,是反着来的。《红楼梦》里面的人物也没有先“悲愁”后“喜乐”的,全都是先“喜乐”后“悲愁”的。
可是即便反过来看,最后两句“对镜晨妆颜色美”和“秋千架上春衫薄”,也并不符合薛宝钗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这个很多人也都已经解读过了,我这里重点说一下第二句“悔教夫婿觅封侯”与薛宝钗的违和之处。
首先,薛宝钗不可能“悔教”。根据脂批,我们知道后面有一章的标题叫“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为什么她要“借词含讽谏”?是因为成婚之后,按封建礼教夫为妻纲的规范,你就不能像《红楼梦》前三十六回那样劝说贾宝玉了。请大家看书中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将袭人定为宝玉未来的姨娘,含泪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
还是那句话,道理是相似的。之前我是你两姨姊妹的姐姐,我劝你的时候,你多少还得给我点面子。(就这种关系,贾宝玉已经很不给宝钗面子了。)可是现在你嫁给了我,成为我的妻子了,这可不是咱们现代社会这样的平等关系。这就好比即便你是贵族,在皇帝的面前,你也相当于奴仆,特别是在明清时期。而薛宝钗是书中最遵守礼教规范的人物,其他人物还可能会“教”贾宝玉去“觅封侯”,而薛宝钗是绝对不会逾越分际的。所以她才必须“借词含讽谏”。
说完了薛宝钗不可能“教”,那么再说薛宝钗不可能“悔”。这个我之前的文章和视频也已经提到过了。看看她所写的诗词就了然了:“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这个意思我觉得不用解释。“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不语婷婷日又昏”的涵义宝钗个人追求的视频已经说过了,仍然是始终不改其志的意思。“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即便遭受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仍然是同样的意思。“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这个就更不用解释了。如果这些情节你看书看得足够多、足够认真的话,应该会明白薛宝钗才是《红楼梦》的作者最推崇的标杆式人物,她在书里面是始终不变的。所以薛宝钗就不可能“悔”。
而且前八十回里面,薛宝钗劝说贾宝玉要读书上进,也并不是让他什么“觅封侯”。看看第四十二回宝钗劝诫林黛玉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在宝钗看来,读书首先是为了什么?是“明理”。如果你有那个能力的话,那么再辅国治民。可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宝钗看来,其实也是在作者看来,当时并没有真正能“辅国治民”的人,相当多人都是“读了书倒更坏了”。那么贾宝玉这样正经书都不看,只喜欢看杂书的人,就是能“辅国治民”的人吗?在宝钗看来,男人首要的任务是什么?“耕种买卖”,也就是养家糊口,是经济事务。婚后宝钗让贾宝玉认真读书考取功名,首先也只是为了让他有立身之本,能够养家糊口而已,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觅封侯”。因为古代特别是明清时期,不像咱们相对平等的现代社会,女人是不能随便出去赚钱的。而贾宝玉你让他种地、做生意,他干得了这些事情吗?
说完了宝钗这一面,那么再来看贾宝玉对于“觅封侯”的违和之处。贾宝玉婚前非常抵触宝钗的劝说,那么婚后就会立刻改变态度吗?不管这么多了,就按续书的情节来走,但是贾宝玉别说是最后考中了举人,就算他考中了进士,这就算是“觅封侯”了吗?很多人把这里的“觅封侯”当成引申的意思,但把这个放到贾宝玉的身上,我觉得还是过于引申了。我认为这个“觅封侯”就是字面的意思,而不是只要你读书上进,想要考取功名了,那就算是“觅封侯”了。
第十四回最后,来送殡的那些家族都是怎么封侯的?贾家的初代又是如何当上宁国公和荣国公的?明代名将戚继光有诗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通过战功才最有可能封侯。而贾宝玉不像贾兰等人,对于骑射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你指望他去带兵打仗吗?“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悔教”的不是薛宝钗,“觅封侯”的也不是贾宝玉。那么是谁呢?前面已经说了这“悲愁喜乐”四句是反着来的,那么现在请把这“悲愁喜乐”四个字也反过来看。就变成什么了?变成“乐喜愁悲”了。而第五回的《红楼梦》曲里面,有一首叫做《乐中悲》。
当然光这个就太武断了。请看第三十二回的开头,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这里的意思是:这次史湘云来贾府之前已经定过亲了。庚辰本第三十一回脂批云:“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在第十四回最后送殡的人里面就有这卫若兰。而卫若兰这个姓,保卫的“卫”,我认为作者不是白设置的。前面已经说过了,立下战功才更可能封侯。所以我认为第二十八回“女儿乐,女儿喜,女儿愁,女儿悲”这里,作者所暗示的“悔教夫婿觅封侯”的人物其实是史湘云。
这也和第三十二回史湘云从小的期望相对。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结合前面的“大喜了”,十年前史湘云和袭人所说的话,显然是未来想要一个好夫君之类的话。但是《红楼梦》这本书的“宗旨”,就是一切都要成空。“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我觉得这也符合宝钗的海棠诗,本身已经很好了,你还想要更好,那么就“愁多焉得玉无痕”了。
二、凹晶馆联诗之前(上)
第七十六回贾府中秋团聚。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
很多人看到这里,就说你看史湘云总算说薛宝钗的坏话了,这说明她终于看透了薛宝钗这个阴险大反派的真面目。87版电视剧好像是最后一集,已经成了船妓的史湘云终于又见到了贾宝玉,黛玉、凤姐她都立刻询问了,唯独不关心宝钗怎么样了。之前保龄侯史鼐迁了外省大员,贾母舍不得湘云,就把她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她住,史湘云当时可是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的。就是因为湘云后面看透了薛宝钗这恶人的真面目,所以最后才不想问她怎么样了。
这些人觉得第七十六回这里和前面七十五回探春撵宝钗那里一样,都是《红楼梦》作者所设置的反转。前面大反派薛宝钗隐藏得太深了,到最后探春和湘云才看透了她的真面目。首先,这些人是把前八十回当成一个整体了,但第八十回并不是小说的结尾,你“反转”得太早了。其次,我发现“反转”这个词现在已经被用烂了。我理解的“反转”,应该是几乎善恶正反两方都颠倒过来了,多见于一些悬疑侦探小说里面:原来受害者才是真正的恶人,甚至曾经犯下过骇人听闻的罪行;凶手是有苦衷的,他或者他的亲人朋友曾经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这个放到现实中,就应该各论各的,但在文学作品里面,就非常能拨动读者的心弦。
而我要说的是:中国古典小说里面就没有反转这种东西。我看有不少讲四大名著的人,也都是不停地用“反转不断”来描述情节的曲折。但我认为那应该叫情节的转折,并没有达到反转的地步。中国古代就有“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说法,古代的文人也明白转折的重要性。但“反转”这种写作手法,是近现代随着侦探悬疑小说的出现,才开始大量出现的。大家可以看看其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看看里面到底反转不反转。
第七十五回探春趁宝钗要回去照顾母亲的契机说出了那些话,她明着是说宝钗的,但实际上是要说邢夫人那边她们“一家子亲骨肉”的人。“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明着是说宝钗的,但其实是说本来属于邢夫人那边的,却总住在她们这边,结果弄出这么多事情的人。如果贾探春是在讽刺宝钗等薛家的人,那么她后面说的话应该主要是在说薛家人的坏处才对,但请大家自己看看探春后面说的到底是哪些人。如果探春是在讽刺薛宝钗,那么后面探春说了自己打了王善保家的,宝钗问“因何又打他”时,探春肯定就不想理她了,最多只会含糊告诉她,完全没必要“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探春敢拿宝钗当靶子,来讽刺她们“一家子亲骨肉”的那些“乌眼鸡”,就是因为她知道以宝钗的聪明,是能够听出自己话里有话的,会明白自己说的实际上并不是她。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才要“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这样宝钗就肯定明白探春说的到底是谁了。这个上一篇文章已经详细说过了,这里只作补充。
湘云第七十六回这里同样不是什么“反转”。湘云所说的话前后有两个目的,一个最初目的,一个最终目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书里面写的很清楚,黛玉由于她自身的性格问题,容易感伤流泪,而且她一旦伤心起来,轻易不能够恢复。(这一点和我上一篇文章所说探春容易生气的问题十分相似。)黛玉此时由于赏月和贾母叹息人少的事情,“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以往都是宝玉来劝慰她,但此时晴雯病重,宝玉“诸务无心”,王夫人就让他去睡了。探春近日为家事着恼,迎春惜春关系又一般,因此就只剩了湘云来宽慰她。所以湘云后面所说的话,首要的目的是劝慰林黛玉。
我之前有关劝人的视频,说的都是宝钗劝人的巧妙,我发现史湘云这里劝说林黛玉的办法其实也非常巧妙,很值得学习。湘云为了劝说林黛玉,其实分了三步走。首先第一步就是直接劝说,这个很符合史湘云的性格特点。“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第一回下》的视频我就说过,史湘云这个人物的设定,首要的目的就是和核心人物林黛玉进行对照。黛玉的命运确实十分悲惨,但在《红楼梦》里面,史湘云是比黛玉还要悲惨的,不管是先天还是后天。“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林黛玉虽然也是寄人篱下,但有老祖宗贾母的宠爱,“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而史湘云在家里三更半夜还要干活呢。之前也说过,我猜测作者这样设定,也是在劝说他自己。本来是富贵人家,在自己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被抄家,谁遇到这种事情也会感叹自己命运悲惨,曹雪芹当时的心境应该和林黛玉是相似的。林黛玉就是作者从抄家之后到他写小说期间自己的象征。史湘云这个对照人物的设定,首先就是要告诉自己和与自己有类似境遇的人,虽然自己命运悲惨,但这世上总会有比自己更加悲惨的人,所以不要总是怨天尤人,这样只是在蹉跎岁月而已。
但是你这样直接劝说,又是说我“作此形像自苦”,又是说我“心窄”了。虽然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我心里肯定还是觉得很不爽。所以还是“先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这个百试百灵的方法,那我就再说一个好听,让你高兴高兴。于是史湘云就进行了第二步劝说。“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
第二部分这段话首先是为了向第三步措施过渡,也就是为了达成湘云的最终目的——让林黛玉和她联诗。所以她才会在这里比较突兀地提起宝钗曾经答应要再起诗社,大家一起联句的事情。但我认为湘云这个话还有为第一步那段话弥补的作用,也就是说:史湘云说宝钗的“坏话”,实际上是为了让黛玉高兴。因为黛玉之前一直是敌视宝钗的,这个史湘云肯定是知道的,不然第四十九回薛宝琴来了之后,史湘云不会故意当着宝钗的面暗示林黛玉嫉妒宝琴。湘云在这个地方其实有相似的目的,都有说一个人的不好,来让另一个人高兴的意思。但“可惜”她都没有达到目的。
三、宝钗犹自“嘲笑”
当然,第四十九回史湘云住进了蘅芜苑,虽然第四十二回到第四十五回宝钗和黛玉和好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但后面黛玉和宝钗越来越好了,而且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逝,薛姨妈住进了潇湘馆,黛玉都管薛姨妈叫娘了,对宝钗也直接称呼姐姐了,按道理史湘云应该能看出两个人已经和好了。但湘云毕竟知道黛玉的性格,而且她自己又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她可能认为黛玉某些方面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不管第七十六回这里史湘云这种妹妹对姐姐的抱怨是不是有意的,但我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情,史湘云就毫无疑问是有意的了。
第四十九回贾母的丫鬟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哪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
因为叙述中有“宝钗犹自嘲笑”这句,所以包括欧丽娟老师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这里薛宝钗是嫉妒薛宝琴了,而且认为这是薛宝钗在书里面唯一的一次嫉妒。但我只能遗憾地说,这所谓“唯一的一次”也并不是。这里“宝钗犹自嘲笑”的“嘲笑”,并不是咱们现在那种恶意的故意“嘲笑”某个人的意思,而只是开玩笑的意思。就比如我之前《黛玉个人追求》的视频里说过的第三十七回众人作海棠诗的情节,其他人都在努力构思了,“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这里的“嘲笑”是咱们现在那种恶意嘲笑谁的意思吗?并不是的,而是互相开玩笑、互相打趣的意思。
宝钗和黛玉的兴趣爱好是不一样的,黛玉的性格就是喜欢开玩笑打趣人,而宝钗并没有这样的爱好。她凡是开玩笑打趣别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都是有其目的的。大家可以自己汇总一下看看是不是这样。比如第二十五回,宝钗说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因为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一对本身就是作者所设置的特殊情况,“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前面王熙凤已经打趣过了,此时宝钗打趣黛玉的姻缘,恰恰是加深了众人心中对于这段好姻缘的印象。这个我忘了是之前哪个视频已经说过了。
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在王夫人那里说假药方,宝钗没给他圆谎,黛玉也不信他,所以贾宝玉就又生气了。还是小孩子脾气。贾宝玉的心理就是:不管我说的真不真,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和别人可不一样,咱们关系这么好,我说什么你都应该无条件信我,替我圆谎才对,就像凤姐所做的那样。但林黛玉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后来林黛玉去贾母处吃饭,贾宝玉不和她一块儿去了,要在王夫人这里吃饭。宝钗劝他陪黛玉一块儿:“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走,不然他心里又不自在了。”贾宝玉非但不听宝钗的话,还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显然他这个话让黛玉听见了,所以后面黛玉先后说了两次。
贾宝玉吃过饭,又为凤姐记账,并且答应了凤姐要小红的事情,就赶快跑回贾母那里找黛玉。但贾宝玉说话,林黛玉都不理,只说一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钗进来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黛玉的意思就是:你说这个,不和贾宝玉说那个药方一样了吗?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
这段情节比较有意思,但说白了就是在斗气而已。即便是黛玉对宝钗的敌视,也完全没有到很多人所以为的你死我活的地步。就像第二十九回黛玉的内心独白:“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只是因为黛玉本身的性格问题,和由于贾宝玉深层更想要“兼美”的因素,而使得他一听到黛玉说“金玉”,就会表现得十分敏感,这反而让黛玉十分怀疑和忧虑。
宝钗后面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就是因为她知道贾宝玉那样表现,黛玉肯定会生气,所以宝钗后面是来哄黛玉高兴的。因此贾宝玉让她去跟贾母抹骨牌,宝钗才说“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我是替你哄黛玉来了,你居然还不领情。
由于贾宝玉之前的表现和“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的话,这个时候黛玉非常生他的气。此时他其实应该先离开,让宝钗留下来陪黛玉说笑,才更有利于黛玉消气。所以宝钗走了之后,黛玉说:“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其实这个时候她不想让宝钗走,更不想和宝玉单独呆着。后面贾宝玉被人叫了出去,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意思就是:你总算走了,我终于可以清净些了。谁知这句话却成了最后的谶语。
还有第五十七回宝钗打趣让黛玉给她哥哥做媳妇,使得薛姨妈想到给黛玉和宝玉说亲的情节。这个之前《想当宝二奶奶》的视频已经说过了。就像薛姨妈所说:“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宝钗是非常了解自己母亲的,她就是故意要把话题从黛玉“认娘”引到“说亲”上来。宝钗也是希望宝玉和黛玉结为夫妻的。
第四十九回这里打趣宝琴也是类似的情况。宝钗说:“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宝玉、黛玉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根据后面湘云所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湘云说的是黛玉,想想黛玉之前是什么样的性格。再根据后面琥珀所说“真心恼的再没别人”,然后分别指向了贾母所宠爱的宝玉和黛玉。由此可知宝钗“嘲笑”的大概内容应该是: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都比下去?好让长辈们单疼你一个人?那姐姐我可就要恼了。
关键在于宝钗为什么会“嘲笑”这些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视频我就说过,作者在贾母这老祖宗身上设定的唯一缺点,就是对某些自己所喜欢的小辈过于溺爱了。而一个孩子如果受到过分溺爱,那么时间长了,就免不了会恃宠而骄。这是人的本性。这样对薛宝琴的性格成长是不利的,也必然会导致其他孩子的不满。宝钗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才暗暗地敲打宝琴,让她意识到这样下去可能会造成的后果,使得她掌握好分寸,不要逾越分际。
湘云这里暗示黛玉嫉妒别人,一方面是为了“报仇”,因为黛玉之前打趣她。另一方面就是表示自己和宝钗是一伙的,想让宝钗高兴。结果宝钗不但没高兴,还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这就说明史湘云此时还并不知道黛玉和宝钗已经和好了的事情。因为两个人和好的契机是黛玉看杂书的事情,黛玉自己肯定不会告诉别人,而宝钗也是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特别是史湘云,因为她是个非常爱说话的人。
后面叙述道: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如果不是后来黛玉告诉了他,连一直住在大观园里面的贾宝玉都不知道,湘云这种性格的人不知道宝钗和黛玉和好的事情就更正常了。)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乐。
我之前也已经说过了,第四十五回之后,黛玉是有明显改变的,此时的黛玉已经不是曾经的黛玉了。而贾宝玉看到黛玉的变化,心里居然还闷闷不乐,觉得黛玉和自己不一样了,离别人更近了。
四、倒像林妹妹的模样
说到湘云的“挑事”,前面还有一次“报仇”,也比较有意思,那就是第二十二回贾母出钱给宝钗过生日的情节。文中叙述道: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首先说一下王熙凤这里是否应该被谴责的问题。和咱们现代社会不一样,古代是非常讲究孝道的,为了让长辈高兴,有时候小辈就是要自贬身份的。贾母的行为太明显了,大家都明白贾母是喜欢那作小旦的和作小丑的。正好这小旦又确实和林黛玉长得像,林黛玉又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女辈,这个时候凤姐说你们看这孩子像谁,只是为了让贾母高兴。在咱们现代社会,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你可以认为这样做不尊重人家,这个人就会拍马屁。但是在非常重视孝道的古代社会,凤姐这么做并无不妥。
主要在于黛玉这个时候的性格是非常敏感的,就像后面第四十五回对宝钗所说贾府的丫鬟婆子们都多嫌我,第二十七回《葬花吟》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些都是黛玉自己的感觉,实际上并不完全是事实。那些丫鬟婆子们更多其实是怕黛玉的,因为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她们才对黛玉比较疏远,因此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使得黛玉有了这样的感觉。这个应该是黛玉篇某个视频已经说过了,我忘了是哪一个了。
黛玉也知道为了让长辈高兴,凤姐这么做是合理而正常的,所以虽然黛玉心里很不爽,正如后面她反问贾宝玉时所说:“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但黛玉并没有当场表现出来,湘云也没有显出不屑的表情来。因为在长辈面前这样做比较无礼,黛玉和湘云毕竟是大家闺秀,也是知道礼数的。电视剧里面是为了体现两个人的矛盾冲突,所以就让黛玉当场起来走了,实际上黛玉和湘云都是不可能会当着贾母的面这样的。大家可以看看书里面这一段,是晚间散了,回去之后,湘云和黛玉才各自发脾气了。就像第三十回的宝钗双敲,四个人也是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言语在说话。
这段情节我主要想说的是:史湘云到底是无意地呢,还是她原本就是有意地?庚辰本湘云说的是“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而程乙本改成了“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史湘云比林黛玉小,按道理她应该叫“林姐姐”才对,现在的主流看法也都认为是抄错了。87版电视剧采用的也是程高本改了以后的。
但我突然有个疑问,真的是抄错了吗?会不会史湘云并不是无意中说出来了,她就是故意要打趣林黛玉的。当然这就完全是猜测了。假定史湘云就是故意要说出来的。那么她打趣的就不仅仅是林黛玉了。想想谁成天“林妹妹、林妹妹”地叫。没错,她是把贾宝玉和林黛玉一块儿打趣了。所以后面回去之后,湘云让丫鬟翠缕收拾衣服,把东西都包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
史湘云是说看谁的鼻子眼睛?前面是谁瞅她一眼,还给她使眼色不让她说?没错,史湘云说的是贾宝玉。所以贾宝玉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
如果史湘云真是无意中说出来了,就像电视剧里面所演的那样,那她不说感激贾宝玉提醒了她,至少不应该怪贾宝玉。贾宝玉使眼色是为她好,史湘云能不明白吗?就像黛玉后面所说:“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我认为史湘云并不是不领情的人,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本来就是故意要打趣他们两个人的。结果你不让我说,只允许你们欺负我,我打趣你们一句都不行!第二十回林黛玉打趣我咬字不清的时候,你说:“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你怎么不说她不该取笑我呢?居然还在护着她!这回还是凤姐起的头儿,我一说她,你就挤眉弄眼了?她说我就使得,我说她一句就得罪她了?
在贾宝玉使眼色之前,史湘云主要生气的的目标和主要打趣的对象,都是林黛玉;结果在贾宝玉使眼色之后,史湘云生气的对象就几乎完全变成贾宝玉了。在史湘云说出“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之后,在贾宝玉使眼色之前,林黛玉主要生气的目标是史湘云。原本拿我比戏子,我也就忍了,毕竟是为了让长辈高兴。结果在贾宝玉使眼色之后,黛玉生气的对象也变成贾宝玉了。正如黛玉后面所说:“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呢?……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贾宝玉倒是起到调和作用了,黛玉和湘云所生的气全都撒到他身上去了。后面人家两个都已经又和好了,贾宝玉倒是魔怔上了,开始参禅了。
如果第二十二回这里史湘云就是故意打趣林黛玉的,那么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前面第二十回黛玉打趣她咬字不清的事情,另一个我认为是更重要的原因。
第二十回湘云刚到贾府,宝玉和宝钗过来见她,刚打过招呼,还没说什么话呢。这时林黛玉因为贾宝玉刚才去了宝钗那儿,所以又生气了,然后赌气回了房间。贾宝玉为了劝林黛玉,就立刻跟了过去。后面还没劝好呢,湘云让宝钗把贾宝玉叫走了。但是“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后面终于把林黛玉劝好了。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湘云的意思就是:我不住在贾府,好不容易来了一次,你们也不赶紧和我多说说话,还是你们两个人躲起来说话、玩耍,把我凉在一边。所以湘云本身就对他们两个有不满情绪了,何况后面林黛玉还取笑她咬字不清。我认为这就是湘云要打趣他们两个的主要原因。
第三十二回开头说的很清楚,湘云进贾府更早,那时候是袭人服侍湘云,只因为后面史家太太没了,湘云又要回史家去。原本咱们在一块儿玩得最好,林黛玉她还在苏州呢,结果现在我好不容易来一次,居然都不和我玩了,贾宝玉整天就知道围着林黛玉转了。所以贾宝玉后面解释他使眼色是为了湘云好,湘云根本就不听,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肯定又有人要用现代人的那种三角恋观念来套了,我要郑重说明:这里三个人之间的矛盾,性质上根本就不是男女恋爱的那种三角关系,而只是小孩子之间的那种争玩伴的关系。特别是对于湘云来说。林黛玉这个时候对贾宝玉有没有爱情的成分呢?我觉得有可能有,但湘云一定是没有的。“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她就是因为贾宝玉光围着林黛玉转,都不和自己玩了,是友情上的嫉妒和生气。贾宝玉这个时候应该也是还没有产生爱情的,他对林黛玉更多还只是友情和一起长大的亲情。第二十回他给林黛玉说的“亲不间疏,先不僭后”和“一桌吃,一床睡”的话,也主要是针对友情而言的。这个我《宝黛爱情》的视频已经解释过了。如果是针对爱情而言的,那贾宝玉就不应该说这些了,而应该说“我将来非你不娶”此类的话了。就像第七十二回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被鸳鸯发现后文中所叙述的那样: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玩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作者肯定是不想把贾宝玉和林黛玉与司棋和潘又安等同起来,因为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感情,是作者专门设置的“情”方面的标杆。至少要到第二十三回,贾宝玉看了《会真记》那些传奇角本之后,他才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湘云和黛玉之间的矛盾冲突实际上并没有贾宝玉想象中那么严重,林黛玉也没有贾宝玉所以为的那么得罪不得。书里面的女儿们都是没有坏心的,贾母和王夫人这些长辈们作者当然非常尊重,但她们更多时候其实是工具人的身份,《红楼梦》这本书主要表现的并不是她们,而是那些女儿们。贾宝玉所谓“女儿都是无价的宝珠”,老了之后就成鱼眼睛了,这个表述虽然比较简单粗暴,而且我之前说过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但贾宝玉的总结从现象上来说基本上是准确的,《红楼梦》里面凡是坏心眼儿的人,几乎都是婆子们,女儿们绝大多数都是好的,包括之前说过的金钏儿。金钏儿想当宝玉的姨娘,也只能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让贾宝玉去抓贾环和彩云,虽然性质上就像王夫人所说“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但从金钏自己的角度来看,她是认为这样会让贾宝玉占便宜,她自以为这样是为贾宝玉好。所以她也并不是坏心眼故意要教贾宝玉学坏的,只能说金钏的素质和智商确实不高。晴雯虽然作者在她身上设置了不少缺点,想要让读者注意和警醒,但总体上作者对她也是同情的态度,毕竟晴雯最后是被鱼眼睛诬陷至死的。她也没有故意坏心眼儿干什么事情,某些不恰当的言行也是由于她的性格和脾气所致。至于有人说晴雯年龄大了会变成赵姨娘那样的人,这个就不属于《红楼梦》全书的范围之内了。《红楼梦》的金陵十五钗都不可能是坏人,如果你对书中的人物把握足够准确的话,一定能够理解这一点。
湘云这个人物就是这样的,我不爽了,那我就要说出来。之前早已说好的事情,结果变挂了,让我这个诗疯子没得诗作,那我肯定要发泄一下。何况我这里还是为了劝慰黛玉。但如果说这里是什么湘云看透了薛宝钗,认为这段情节是在批判宝钗不讲信用,那你就想多了。
首先,薛姨妈病了,你作为女儿能不回去照顾吗?还和姑娘们一起在大观园里赏月作诗?即便放到现代社会里,这样似乎也是一种不孝的行为。其次,之前宝钗帮过湘云多少次?而且湘云住进蘅芜苑之后,和香菱“没昼没夜高谈阔论”,宝钗也没把香菱赶回去,也没求贾母让湘云搬到别处去住。也只是抱怨了一番:“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如果你的室友每天夜里三点钟弹奏重金属摇滚,而你是屋子的主人,你想想自己能不能忍住不把他赶出去。如果这里史湘云就是因为宝钗回去照顾母亲了,没和她们一起赏月作诗,就把之前的一切都推翻,还什么“看透了薛宝钗的真面目”,那这段情节就不是讽刺薛宝钗的了,而应该是讽刺史湘云的才对。
后面黛玉和湘云联诗,史湘云说到“庭烟敛夕棔”一句,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如果史湘云是所谓的“看透了薛宝钗”,认为她是个阴险狡诈的坏人,那后面这里还会说她的好话吗?湘云前面所谓的“坏话”,性质上只是妹妹对姐姐的一种抱怨而已,恰恰说明了两个人关系非常好。
史湘云是一直把宝钗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甚至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超出了姐妹的范畴,就像第三十二回湘云所说:“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对于湘云来说,宝钗也不仅仅是亲人和朋友,还是自己努力想要达到的目标。正如第三十七回海棠诗中所言:“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与萝薜香草为伴,追求高洁;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够顽强生长。宝钗也是追求高洁,既能过富贵生活,也能过苦日子的,和贾宝玉这种只知安富尊荣的人并不一样。
五、宝钗不教香菱学诗?
这里正好说一下所谓的宝钗“不教香菱学诗”的问题。背景是薛蟠被柳湘莲打了之后,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出去做生意去了。薛姨妈本打算让香菱暂时跟着自己,宝钗说她那里人少,园子里又空,不如让香菱跟着她,于是香菱就进了大观园。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索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这个我之前忘了是哪个视频已经说过了。我觉得只要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人,都应该明白宝钗这里说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这大观园是人家贾府的,不是你老公薛蟠的,你今天第一天进来,应该不应该先去拜访问候一下主人呢?宝钗的意思是:你应该先尽礼数,然后才是自己个人爱好的事情。而且请大家思考一下:宝钗说“得陇望蜀”,是否冤枉香菱了?今天刚实现了住进大观园的愿望,就立刻又想要实现下一个愿望,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事情发展得太快,进展得太顺利,很多时候并不是好事。
后面的情节也体现出了这一点。香菱学诗这段情节的最后,也就是第四十九回的开头,叙述道: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香菱能这么快就学成,一方面是她自己确实用心,确实努力,另一方面是有黛玉和宝钗这两个《红楼梦》里面最会作诗的人教她。如果不是黛玉和宝钗,那么香菱这个时候作的诗很可能还是不行,那按她的话说,她可就要放弃了。宝钗的意思是:你不应该这么急于求成,没日没夜地学,梦里还在作诗,这样确实刻苦,但肯定会伤身体,这显然不是正常的生活状态。而宝钗是中庸的代表,她显然是不认同香菱这种现代人加班式的学习方式的。
让我们再回到前面。香菱见过众人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她自己便来到了潇湘馆。后面香菱想让黛玉教她作诗,黛玉就让她拜自己为师。作者为什么安排“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然后让香菱拜师黛玉?这个一点都不难理解。诗词文章在宝钗眼里属于什么?属于游戏娱乐。而黛玉是把作诗当作自己最重要的一项本领的。那么请你把自己代入一下作者,你说曹雪芹是应该让香菱主要向宝钗学习呢,还是应该主要向黛玉学习?很显然对不对?香菱学诗这段情节肯定要这样安排,才更合理。
香菱拜师黛玉,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向其他人学了。之后香菱作了第一首诗,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这时候香菱已经拜黛玉为师了,在黛玉还没指导的时候,宝钗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后面香菱又作了一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两个人说的其实是同样的意思。黛玉说这首还是不好,这“不好”就在于宝钗说的“月字底下一个色字”上:你这整首诗都在描摹月亮的颜色,却没有写出月亮的韵味来。而且过于穿凿了,也就是宝钗所说“原来诗从胡说来”:全诗都在“撒盐空中差可拟”,而没有做到“未若柳絮因风起”。“再迟几天就好了”,就是告诉香菱学诗这事情急不得,要慢慢来。这能叫宝钗不教她学诗吗?
而且第四十九回叙述道: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请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注意香菱是“不敢十分罗唣宝钗”,那么罗唣了没有?只是宝钗是持守中庸的,不会像她和湘云一样没昼没夜的高谈阔论而已。
六、凹晶馆联诗之前(下)
第七十六回我所说的史湘云劝慰林黛玉的第二步措施,不管有没有说宝钗的“坏话”而让黛玉高兴的目的,但根本不是什么“看透了薛宝钗”,而只是“诗疯子”妹妹对姐姐的抱怨而已,这一点是肯定的。完成了第二步,紧接着就是第三步,也就是史湘云的最终目的。
“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让黛玉和她联诗,这才是“诗疯子”史湘云的根本目的,也是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情。但是我认为湘云想要联诗,也并不完全就是为了她自己。
黛玉是因为想到贾府的人和薛家的人都能够各自团聚,一家人一起赏月,可她自己却已经没有父母至亲了,所以才会俯栏垂泪。湘云就是告诉她咱们两个人一样,但我就能看得开;(人不应该总是因为已经过去的事情而伤心难过。)而且你本身还多病,更应该自己注意保养。(不能光指望着别人来抚慰你的心灵。)
湘云不仅想平复黛玉悲伤的心情,还想要帮助黛玉调整自己的心态,那么此时该怎么调整心态呢?就像咱们平时经常会说的:不开心的时候,就多想想曾经开心的日子,去做一些能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事情。湘云这个时候也因为宝钗离开了大观园,而且不起诗社了,使得她自己也十分烦恼,也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那么什么是能同时让黛玉和湘云都开心的事情呢?她们两个除了都是“寄人篱下”之外,还有什么共同点呢?那就是都喜欢作诗,黛玉更是把这个当成自己的个人追求。
所以这段情节里,湘云的最初目的和最终目的是交织在一起的,而不是彼此独立的。湘云此时想要联诗,并不只是因为她自己迫切想要这么做,而仍然是为了劝慰林黛玉。无论是黛玉、宝钗、湘云,还是香菱、袭人、平儿等,这些姑娘们心肠都是很好的,根本就不是某些阴谋论者按宫斗剧的方式解读的那样,那完全就是在侮辱《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
那么史湘云的良苦用心,黛玉明白不明白呢?
“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黛玉完全明白湘云是为了劝慰自己,也知道她是想要和自己联诗。就像第二十回最后湘云所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在聪明才智方面,两个人虽是同一个档次,但黛玉显然还是高过湘云的。所以湘云的两个目的和三步措施,黛玉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清楚明了的。
这也更加说明了湘云对宝钗的埋怨根本不是什么“看透了薛宝钗”。因为不仅在湘云的心里,宝钗是她最好的朋友。在黛玉的心里,宝钗同样是最好的朋友。第四十五回黛玉对宝钗说:“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后面又说道:“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黛玉的这些话,整本书里她都和谁说过?就只和宝钗说过,连贾宝玉也没有和他说过。当然了,黛玉这些心里话是在埋怨贾府的丫鬟婆子们,因此也没办法和贾宝玉说。但后面第六十二回,我之前说过的宝玉和黛玉对于探春理家的不同看法,已经显示出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了。
黛玉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后面就是宝钗和黛玉同喝一杯茶的情节。
宝黛两个人之间观念的不同就不多说了,以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里再强调一下这个“乖”字。黛玉所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的“乖”,和贾宝玉所谓“岂只乖而已”的“乖”,是一个意思吗?显然并不是,而且明显一个是褒义的,一个却是贬义的。请大家自己再好好读一读上面他们之间的对话,并且认真思考一下,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这就不仅体现出两个人观念的不同了,我之前也强调过,这已经表现出贾宝玉根本就没有认真听黛玉说话了。因为他连黛玉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在赞美,还是和他一样是在责备,都没有搞清楚。
然后请大家再看后面第六十四回黛玉所作《五美吟》的第四首《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这个之前《宝黛爱情》等视频也已经说过了。这首诗明着是在讲石崇和绿珠的故事,但实际上暗示的是谁和谁的关系?林黛玉为什么会认为“石尉”实际上并没有重“娇娆”?我认为第六十二回贾宝玉连黛玉的话都没有认真听这件事情,就很能说明原因所在。两个人并不是很多人所以为的那样成为了“灵魂伴侣”,黛玉并不认为贾宝玉真正地重视自己。所以请大家想一想,贾宝玉的所谓“深情”,是对于林黛玉的挚爱呢,还是由于他情痴情种的本性,而对于“情”本身的执念?
所以,不仅是史湘云,林黛玉最好的朋友也是薛宝钗。黛玉心里是明白湘云对宝钗的埋怨,只是妹妹对于姐姐的抱怨,并不是一种真正的指责。如果史湘云是所谓的“看透了薛宝钗”,是真的在指责宝钗,那根本就不用别人,林黛玉就会替宝钗解释难处了。正因为黛玉是《红楼梦》里面最聪明的人,她明白湘云只是为了劝慰她,并且想让她和自己联诗,所以黛玉才会顺着她的话走,于是才有了之后的“凹晶馆联诗悲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