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几个事例,我们可
以看到,神秘主义在南唐李氏家族中是相当有市场的,因此,如果家中有这么一个据说是帝王之相的人在身边,弘冀能不恐慌,能不耿耿于怀,能不将他看成是威胁自己皇位的潜在对手吗?所以,在李煜的青少年时期,哥哥弘冀对他的“荫育”,和父亲李璟恰好相反。李璟给了他一片晴朗的天空;而弘冀,却是一片乌云,在李煜的心中投下了不祥的阴影。
按照弘冀敢作敢为的性格,他当时应该是对李煜采取过某些行动的,但是,史书上没有记载,我们也只能这么猜猜而已了。不过,史书上对李煜的反应却记得很清楚:
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陆游《南唐书》卷三)
“文献太子”是弘冀后来的谥号,“从嘉”是李煜没做皇帝前的名字。“避祸”,说明聪明敏感的李煜早早就感受到了来自兄长的特别目光,而他所采取的应付方法,和舜非常相似,就是退让和逃避。退到哪里去呢?“惟覃思经籍”,“覃”是专一的意思,就是说他一头扎进故纸堆,跟书籍谈起恋爱,走到书籍的围城里,走到他的文学艺术世界里去了。他用书籍把自己与现实隔离开来,在皇宫这个名利场的中心,过起了“隐士”的生活。
这种皇宫“隐士”生活对李煜来说,虽然有避祸的原因在里面,但其实是非常适合他的。李煜由于从小受到父亲李璟爱好文艺的影响,本身在这方面又有很高的天赋,因此,文学艺术的世界对他而言,不但是一个避难所,更是一个无比广阔的精神家园,他在其中不但找到了安全感,而且也确实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他给自己取了一大堆外号,象钟隐、钟山隐士、莲峰居士、钟峰隐者、钟峰白莲居士等等,向世人宣告自己做隐士的决心。
他放声歌唱隐士的生活: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两首《渔父》词,是他题在一幅别人所画的《春江钓叟图》上的。第一首的大意是说:浪花仿佛是有意欢迎我,卷起了千万重的飞雪;桃花、李花默默地站成一队,让我感受到了春天。一壶酒在手上,一根钓杆在身边,世上象我这样快活的能有几个人呢?第二首说,在春风里我荡着一叶小舟,相伴的是一根蚕丝和一个鱼钩。眼看着长满河洲的鲜花,手拿着斟满美酒的瓦瓯,在无边的波浪中我拥有了自由。
这首词里渔翁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隐士的生活。因为渔翁常年生活在绿水青山之间,看起来自由自在,所以在古人心目中,是行为艺术家,是潇洒浪漫的隐士标准像,并且在各种历史和文艺作品中不断地登场。
最早把渔父题材写进歌词,用来塑造隐士形象的是唐代的张志和,他多才多艺,诗词、书画、音乐,样样精通,但他偏偏放下翰林不做,到江湖之中做了一个钓鱼翁,还给自己取了一个“烟波钓叟”的外号。他曾创作了五首《渔歌子》,专门描写渔父生活的快乐与自由。其中最着名的是下面这一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的这些词在当时非常流行,可说是风靡国内外,连日本的嵯峨天皇都曾经跟风模仿过,因此《渔歌子》或《渔父词》就成了后世专门用来写隐士的歌曲名。
李煜虽然一直身在皇宫,没有像张志和那样真正去从事这种行为艺术,跑到江湖之中去做这个名义上是渔翁实际上是隐士的行当,但他从艺术世界中所感受到的自由与快乐却跟张志和是一样的。因此,当他看图说话时,自自然然就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借渔翁的形象,写自己的心情。
不过,如果我们将他的两首《渔父词》与张志和的进行比较,却可以发现两人在表达方式上有着明显的不同。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这首词就象一幅工笔的水彩画,有背景有特写,红白青绿,色彩纷呈。作者所写的虽然是自己的生活,但我们却感到作者实际上已从画中跳了出来,正站在远处欣赏这幅画,“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他替画中人的一种设想。而李煜却恰好相反。他的这两首词是题在别人的画上的,他自己本来是画外的欣赏者,但是在词中,他却一下子跳了进去,把自己变成了那个渔翁,正在那里拍着船舷高唱“世上如侬有几人”、“万顷波中得自由”,痛快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惬意与快活。他呈现给我们的画面,像“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都是粗线条的快速勾勒,重在写意而不是描绘形状。
关于这两首词的评价,曾有人嫌它们太浅,不够含蓄委婉。其实,“浅”正是李煜词最大的一个好处。他往往采用直写心意的抒情方式,把自己的整个心灵一下子捧到你的面前,让你一览无余,从而被他毫不保留的真诚所感动,在心灵上产生强烈的震动和共鸣。打个比方说吧,这种“浅”,就象《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练剑,“独孤九剑”是天下最复杂的剑法,但更高的境界却是“无招胜有招”,顺其自然,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克敌制胜。
就这样,李煜这位皇家少年在由笔、墨、纸、砚构筑的艺术世界中“隐”并快乐着。显然,如果有可能,他将沿着这种轨迹一直快乐地生活下去,成为一个终身的“皇家隐士”。
然而,就在李煜尽情地在艺术世界里遨游的时候,现实的世界却发生了重大变化,一直以来笼罩在李煜头上的那片阴云忽然消失了:他那个一心一意要登上皇帝宝座的哥哥弘冀,居然死了。
弘冀怎么会忽然死了呢?
弘冀的死,说起来正跟他对皇帝宝座过分的热衷、权力欲太强有关。前面我们讲过,弘冀这个人敢作敢为、心狠手辣,曾经因擅自杀俘虏的事情惹得李璟很不高兴。他在做了太子后,仍是这么一种强硬的办事作风,喜欢自作主张,这样,他和心软手软耳根也软的父亲李璟之间,自然是摩擦不断,冲突升级。有一回,李璟气得拿起打球的杆子将他一顿暴打,还扬言说:“你别想登上这个皇位了,我要把你的叔叔景遂叫回来,让他继位!”这下弘冀可就慌了神。要知道,李璟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他继位时,就曾经在南唐第一任皇帝李昪的灵前发过誓,要将皇位传给兄弟而不是传给儿子。不过,他的弟弟景遂后来坚决不干,弘冀又立了打败吴越侵略军的大功,这才使弘冀好不容易当上了太子。现在,弘冀眼看离皇位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李璟居然又旧事重提,放出这样的口风,你说问题严不严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弘冀决意要除掉这个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亲叔叔。就在李璟说过这番话不久,弘冀打听到景遂曾因故杀了部下袁从范的儿子,就派亲信带着毒酒送给袁从范,让他伺机毒死景遂。有一天景遂踢球以后感到口渴难耐,叫人送饮料来,袁从范趁机递上毒酒,景遂喝下后暴死,还没来得及入殓,身体就已溃烂。终年才三十九岁。
弘冀的做法让我们感觉到,李煜先前选择做一个隐士来躲避兄长的猜忌,逃避权力之争,确实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然而,命运仿佛一定要让李煜的帝王之相应验似的,这个为夺皇位不择手段的弘冀,在杀了自己的亲叔叔后,却得了心病。据说,他连日梦见景遂变成狰狞的鬼魂来找自己麻烦,不久之后,就卧床不起,呜呼哀哉了。从此,李煜的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他不用、也不能再做皇宫隐士了,他成了李璟最大的儿子,成了皇位的当然继承人,并且,很快就被李璟立为太子。
公元961年六月,李璟去世。失去了父亲荫庇的李从嘉,终于不得不暂时离开他心爱的书籍和音乐,离开他无忧无虑的艺术世界,由一个皇宫中的隐士,走向那张象征着南唐国最高权力的龙椅,走向万众瞩目的中心。
那么,意外登基的李煜将面临着怎样的局面?这个从小立志要做隐士的人,
在国主的位置上,会有怎样的表现?他的前途,究竟是福,还是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