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被逐,曹公写得惨烈。她原是“一盆才出嫩箭的兰花”,被撵出去的时候却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搀起来去了”。联想她往昔的巧笑嫣然,伶牙俐齿,不由得令人扼腕。
这次“抄检怡红院”,不光晴雯被逐,王夫人还顺便撵走了芳官和四儿,又将宝玉房中略显眼生的东西都包起来拿到自己房中去。王夫人临走以前还不忘威胁:“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
等到王夫人走后,宝玉发现只有袭人,麝月,秋纹等一党之人毫发未损,不禁疑心是袭人告密。他的怀疑理由十分充分:去了晴雯这个重要的竞争对手,袭人在怡红院的地位自然越发稳固,她是这次抄检的重要利益获得者。
面对宝玉的怀疑,袭人的反应也十分暧昧,她没有生气宝玉的疑心,也不自证,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结合之前宝玉挨打时袭人对王夫人的表忠心,许多读者都认为,这个王夫人的“心耳神意”,就是袭人。
也有另一干人认为“心耳神意”并非袭人,因为袭人其实已经是内定的花姨娘,并没有告密的动机。
因此,这部分读者认为,这个王夫人说的“心耳神意”,其实是背后闷声搞大事的麝月。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袭人虽汲汲而求,最后却并没有真的成为这个宝玉的姨娘,而一直不声不响的麝月,却“开到荼蘼花事了”,成了能陪宝玉到最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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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这个问题,袭人告密派和麝月告密派,争得是不可开交。
近来我重读红楼梦,却恍然发觉,这个“心耳神意”原来既不是袭人也不是麝月。
我们来看作者对这件事的描述:“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在王夫人耳中。”
直观地来说,这个“有人”,是一个“和园中不睦”的人,并且她知道王善保家的毁谤晴雯这件事。
仅这一条,袭人和麝月就都不符合。她们两人既没有与“园中”有什么重大过节(进一步说她两个本来就身处园中,谈不上“和园中不睦”),也因为晴雯回来时一个字也没说,而王善保家的诽谤晴雯时她俩并不在场,也没有明确的途径间接知晓这件事,所以不太可能提前知道王善保家的告倒晴雯这件事。
其次,王夫人在怡红院的发难过程也非常有意思。
对于晴雯,她并不知道晴雯和宝玉的关系到底有多近,只知道她牙尖嘴利,喜欢骂小丫头,也很有勾引宝玉的潜力;对于四儿,她知道的内容是“她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样的话;对于芳官,她甚至并不知道“耶律雄奴”的真名,只知道这个外号,以及这个外号的主人曾挑唆宝玉要五儿。
如果是怡红院内部的人士前往王夫人处告密,那么王夫人的认知就是极为反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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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琢磨王夫人知道的事,会发现她看起来了解甚细,却并不掌握实际的核心信息。
如果是袭人或者麝月,甚至是怡红院内部任何其他的大丫头,去向王夫人告密,她们会说得这么云山雾罩吗?
不论是晴雯的实际地位,还是四儿的私下玩笑,还是芳官的一堆外号,这些丫鬟都是非常确切的全程旁观者,报告给王夫人的也应该是非常确切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级别的完整情报,而不是这样的不着边际的只言片语。
甚至,连怡红院的进不得屋子的老嬷嬷,都不可能是这个告密者,因为芳官和四儿的底细,连她们都是清清楚楚的——王夫人还要靠这些老嬷嬷的指认才能知道这些罪名到底是谁头上的呢。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告密者为了自保,只说出了这些没有根由的话,而没有将全部的信息和盘托出?我认为也不会。
首先,这个告密者应该要么是深恨晴雯、四儿等人,要么是想要玩命地向王夫人表忠心,才会做这个告密的小人。假如告密者是袭人或麝月这样的大丫头,甚或是怡红院当差的嬷嬷或小丫头,而且还情报只说一半,王夫人必然会知道她们没有说全部的信息。如果这样,这个“表忠心”又从何谈起?
其次,既然已经当了这个小人,便已经是趟入浑水,从告密者的心理来说,也应该会知无不言。具体心理分析,只要看各种谍战片里的叛徒就知道了——只要一旦开始招供,他们便会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吐出来。
所以,王夫人的耳报神,绝不会是熟悉怡红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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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她又为什么要告密,向王夫人吐露怡红院内的事呢?
其实在这以前,曹公曾有过几次旁敲侧击的提示。
在五六十回当中,曹公曾经正面描写过贾府内部的信息传递模式。前有小厨房的柳嫂子通过合法渠道得来的玫瑰露和茯苓霜被林之孝家的知道,后有赵姨娘因为芳官给贾环茉莉粉,又受了夏婆子的挑唆,大闹怡红院,其实都是在描写贾府下人的盘根错节之势。
这个过程中,素日关系好的人互传八卦,有仇怨的双方趁着这个机会在自己的社交圈内大肆诋毁对方。而怡红院之祸,便正是借由这样的渠道才得以传播。
宝玉与人玩笑并不避嫌疑,用袭人的话来说“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这种情况下,他的话是很可能被底下的丫鬟或婆子知道的。
尽管这个直接目击的人并未向王夫人告密,她却有可能又不避嫌疑地将这些八卦当作谈资告诉了另外的人,这样一而二,二而三,消息经过过滤和重组,就这样进到了那个“与园中不睦”的人那里,最后王夫人才得以知道这些只言片语。
曹公的另一个明显的提示就在这一回里。
婆子们听说要把晴雯撵出去,她们的反应是“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这证明,至少像晴雯这样的人,是已经激起了大观园婆子的众怒的。
而公然和自己的干娘以及赵姨娘这个婆子的嘴替干过架的芳官,则更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婆子阶级早已是必欲除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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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的情形我们不清楚,但看她“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也知道她一定是不好惹的主儿。
这就说明一件事,告密者一定是和这些趁愿的婆子站在同一利益阶层的人。她与园中不睦,虽然不熟悉怡红院的内情,却辗转从其他的渠道知道了怡红院的秘事,所以,就趁着王善保家的开的这个头,特意在王夫人面前拱了这个火。
这个王夫人的“心耳神意”,并没有具体的名字,她是大观园中受到欺压的婆子嬷嬷的一个缩影,是一个抽象出来的人。
大观园当中,婆子和丫鬟之间的矛盾是非常显著的。丫鬟有年轻漂亮的容貌,有贴身伺候小姐爷们的权利,便一个个成了“副小姐”;而婆子却干着又脏又累的活,替丫鬟们端着捧盒送着东西,还要伺候她们这些“二层主子”,甚至连进入内室的资格都没有。婆子这个饱受欺压和煎熬的群体,在告密怡红院之时,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出口。
可以想象,这个向王夫人告密的人,是如何搜肠刮肚,将素日受的委屈和愤慨之情,和着那几句没什么信息量的“秘闻”,当献宝一样的告诉王夫人,又是如何引导王夫人,让她相信这些秘闻背后的芳官四儿,就是“教习坏了”这个“已解人事”的宝玉的罪魁祸首。
而素日懂得收敛,“粗粗笨笨”的袭人麝月秋纹一干人,却由于往日恪守规矩,为人谦和有礼,没有得罪那些嘴碎的婆子,从而免于告密者的火力,从王夫人的雷霆之怒下偷得这一丝生机。(当然,秋纹这个角色跟“谦和有礼”也搭不上边,也许因为她站队袭人,又谄媚讨好王夫人,才能逃脱这一劫)这样看来,王夫人走后,袭人坐在屋里垂泪的行为,某种角度讲也是她的后怕和兔死狐悲。
站在曹公的角度,处理这个情节的时候,把抄检怡红院写成丫鬟的雌竞,远不如将它写成贾府员工内斗的缩影,乃至贾府覆灭的微缩镜,来得更有现实寓意和情节张力——在贾府逐渐耗空之时,府内的员工不再团结一心,安分守己,而是沉迷于内斗,利用庞大的信息网络,利用贾府的主子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正是败亡的必由之路。
这里面,不管是袭人还是麝月,都是这场浩劫的幸存者,而绝不是风暴的发起人。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