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约】“红楼六谭”之二——敏探春的“敏”与辛酸 2017-06-27 21:09
【前言】久病未更,幸得泰山柳如丝送红楼一稿,阅之慨叹不已。 《红楼》一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而世人多叹宝黛钗,又或怜李纨湘云,惜晴雯平儿,唯独四春,往往关注较少。 探春的判词是: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对应的一幅画是: 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 对应解判词的曲子: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拋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这一个凄惨……一看就说的是探春远嫁,为的是“各自保平安”。 可是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红楼梦里,凤姐随意作践赵姨娘,可是对赵姨娘生的这个女儿却丝毫不敢小看,还要“畏她五分”,独表敬重。探春治理大观园也充分显示了其世事洞明,精明强干,丝毫不弱于须眉。那么她的才干,又是如何的辛酸? 看如丝的解读吧! 另外,我有轻微的脸盲症,这些图是网上找的,是不是一个人,我真看不出来…… 【正文】 “红楼六谭”之二——敏探春的“敏”与辛酸 《红楼梦》中,给探春的赞语是“敏”字。这个“敏”字,探春是担得起。 “敏”,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脂砚斋回后总评曰: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故赠以“敏”字。宝钗认得真,用得当,责的专,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赠以“识”字。“敏”与“识”合,何事不济? 在此只说探春,不说宝钗。探春为贾家三小姐,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出,三小姐名探春,政老爷的庶出。 探春的光芒,在前十几回,基本上被宝黛钗三人遮住,就如月亮周围的星星,虽则也在努力发光,抬头人们看到的,是光华的明月,谁也未曾多注意周边的星星。然而,终究那星星也在发光,以至在无月的夜里,破云拨月而出,显现了它的光华。 统计了一下,直到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探春首开诗社,算是正面作传,这之前,探春作为主角出场的次数,基本为无,仅是作为贾家小姐们与迎春惜春一同出场,其与迎、惜妆束都无二致。先是黛玉进府时请小姐们,有她正面长相着装的描述,再就是第十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一节,元妃省亲,于园中命姐妹们各题一匾一诗时,文中有一句道: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料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此处,脂批道:“只一语便写出宝黛二人,又写出探卿知已知彼,伏下后文多少地步”。 是的,探春此时,除外来的两个表姐黛玉和宝钗的才情容止皆为上品光芒万丈,又上有嫡出的兄长宝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中有不争气的生身老娘赵姨娘时不时的出来叨腾一下她的庶出出身,下有不成器的“鞋耷拉袜耷拉”的同胞弟弟贾环拖后腿,她的身份地位,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其没有存在感或难堪时刻,比迎春犹甚。 这种尴尬身份,第一次有交待,是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一节,交芒种节,园中女儿们都祭饯花神,宝黛闹别扭尚未合好,中间穿插了一节探春与宝玉说话的场景,探春攒一些钱请宝玉给她们买一些玩意儿,要求“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子。 只这一句,实则是在正面写出探春的品味,大气而不俗,她于物的欣赏,恰是她的人品。是论物,亦是论人也。 可是,接着便是对她尴尬难堪庶出身份的首次描摹。探春为了答谢宝玉而亲手做了一双精致的鞋子(那可真是纯手工精致活儿,贾政看了说宝玉穿是“暴殄天物”),其亲生的妈赵姨娘就不高兴了,说什么“鞋耷拉袜耷拉的正经兄不管”,这等糊涂话,虽是经宝玉转述过来,宝玉的宽解反而更让探春更加着恼。这一节,亦为后来赵姨娘百般生事使探春每每没脸设下伏笔。 庶出本身就低人一等,如果再有个不成器的妈天天搞事儿,真是让身为主子小姐的她抬不起头来。 然而,探春不是迎春,只以退步自保为上,探春的过人之处,在于她不甘心居于别人光芒之下。探春兴利除弊,治家才能更高一筹于凤姐,她的才华,比宝钗黛玉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尤其那起了个兴头开诗社的邀请贴,多美的句子: “妹探谨启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燕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 细细读来,这文词之雅,简直美死了。说自己因为贪恋月色,于梧桐树下赏月时久,便受凉得了个小感冒,卧病闲了,便想到古人之高雅,想开一个诗社。 细细想来,大观园中最美好的日子,皆自诗社开起时。大观园建造始自元春省亲,省亲完毕元春命众妹妹们入园居住,女儿们始有了一方净土;但女儿们诗情画意,恣意挥洒才情,却更缘自探春偶结海棠社时,女儿们于净土之中,更使诗词生香,花柳增色。如此说来,探春才是大观园众女儿的支撑。 探春下贴召集了人来,居然让李纨把个社长抢了去,于是探春才说: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又道:只是原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于是李纨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就作起了海棠诗。 短短几句,探春的行事利索,绝不拖泥带水,其“敏于行”之风格,初步显现,这次海棠结社,也为日后的协理大观园,做了个极好的铺垫。 做兴起诗社,李纨自己也说前年就想起了,只是她又不大会写诗,就没张罗。而这里边,只有探春最适合张罗,宝钗黛玉湘云皆是客,虽是黛玉自小进府也起得社,只是又懒于弄这些杂务,只有探春,既是主人,又精通诗书,起诗社才不算出风头。 探春通书,可从紧接着的下一回看出,老太太带刘姥姥逛大观园,看到探春居所藕香榭的陈设: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这又是从正面为探春立传,难怪她的侍女叫“侍书”,真真是名实相符。而入画为惜春侍女,惜春则会画画。一直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的起名艺术,真是贴切。 探春之有心,从第四十六回可见,鸳鸯誓死不给贾赦当小老婆,在贾母面前哭诉,贾母生气这个半老的大儿子作的实在不像话,气得浑身乱战,连二儿媳妇王夫人也怪上了,李纨早带了众姐妹躲了出去,探春自思别人皆不好劝,觉得此时正是用女孩儿之时,便走进来劝老太太,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哪有大伯子收屋里人,小婶子如何知道的,便是知道,也推不知。 探春的身份,女儿家是尊贵的,可以说话,而媳妇辈如凤姐李纨,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能说话的,宝钗母女是王夫人的亲戚,自然不能开脱,而探春,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她的一席话,一是为王夫人开脱,二是也给了老太太一个台阶下。 王夫人自此,对这个庶女也另眼相看。 再后面,到了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和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凤姐儿病了,李纨尚德不尚才,王夫人只得委探春协理管家的重任。 于是接下来的整整一回,是刁奴和愚妾找的难堪:因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为了赏丧葬费的事,各方闹了起来。先是办事的不老实,看人下菜碟,假意忘了旧例,有意让探春出丑,好以后作耗。再是赵姨娘立马就赶了来闹腾,再次叨噔探春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摊上这个妈,得有多不省事。 探春反应也很激烈,不省心的亲妈出来折腾,说你舅舅死了,你也不照应拉扯的话。气得探春一口气儿说了长长的约有五百字的一段话,可谓是她这些年对自己出身的不甘心,其中几句,真是锥心泣血:“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另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更至听了赵姨娘的“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捡高枝飞去”的话,气的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两三个月寻出一个由头来,彻底子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明白,但凡糊涂不知道理的,早急了。” 早些年,也觉得这探春有些不近人情,对亲生的娘,这么绝情,后来反而同情了她的辛酸。出身的低微,使本身好强的探春,只有通过后天的更努力,才能不让人小觑。其实赵姨娘怎么就不明白,也只有探春能干,得到重用,别人投鼠忌器,才能不再作贱她,才能看重贾环,只是这个糊涂的亲娘,目光犹为短浅,只看探春管家,就开始蝎蝎螫螫,让大家都没脸。 探春管家,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大戏“奸奴蜂起,内外欺侮,锱铢小事,突动风波,不亦难乎”,也竟是一把辛酸泪。 后一回,点正题《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之“敏”字。大观园,革除旧弊,把园子的管理分派的井井有条,完全一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兴旺样子,此后的数回,也正是大观园中花团锦簇,直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大观园的繁华热闹达到了高潮,众女儿们恣意欢欣也达到最自由。再往后,便如“黄钟大吕后,转入羽调商声”(脂砚斋评语),已出哀音。虽则探春还在力挽狂澜,但也江河日下,接连出几桩大小事故,已说明末世将至,繁华终逝,探春也无力回天也。 辛酸之境,于第七十五六回,多有凄凉之叹,脂评贾母“未饮先感人丁,总是将散之兆”。中秋团圆时,熬至四更,他们姐妹们熬不惯,都去睡了,贾母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也道,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在等。此时,中秋夜宴,早见凄凉之意,黛玉和湘云早逃了席去联诗酌句,只有探春,还在苦苦支撑局面。每读至此,愈加心酸。 就如第五回探春的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曹公著书黄叶村,十年心血不寻常,原著《红楼梦》仅至八十回,然看到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之后,便不忍卒读的感觉。有哀鸿遍野,大厦将倾的悲凉。 其悲凉之音,也自探春才发出。在七十四回《惑奸馋检抄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因绣春囊事件,王夫人令凤姐带着老婆子们抄大观园丫头们的物品,探春反应激烈,打那王善保家的一巴掌,凛冽痛快,心里的激愤难平:“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 许是有人觉得这探春仗着小姐的身份,反应如此激烈,和个奴才生气有失身份。其实不然,那是探春对于大厦将倾的悲凉。 探春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曾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探春是有见识的,看得通透,所以才忧伤。不同于凤姐,凤姐虽则也知道“如今不比先儿时了,出得多进的少”的危机感,况可卿临终托梦,告诫她“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却并不知末日将临,没有探春读书知理看得长远。凤姐在可卿告知可在祖茔附近多置房舍地亩,亦没见其有长远之计,而是丢下耙儿弄扫帚,拆西墙补东墙。 探春之辛酸,尤如早些回,宝玉曾自叹:“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探春是真正的智者之忧,宝玉才是无能者无所求呀。 探春的结局,虽在后四十回逸散,然大体也就是如电视剧演的一般,远嫁海外,千里东风一梦遥。 依着草蛇灰线,第五回提到的画和诗,画中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一女子掩面涕泣。诗云“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分骨肉》曲则是“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探春的灯迷“风筝”诗: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在此谜处,有夹批曰: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每每读到探春,便有一种英雄末路之叹,有力挽狂澜于既倒,又无力回天之悲凉。 探春,才是整部《红楼梦》中,最辛酸之人。宝玉只知有姐姐妹妹便好,反不知难。探春又看得明白,却只能“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这末世来时,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探春一巴掌扇下去,并不能使大观园重回花团锦簇花柳繁华。抄检大观园后,死的死,走的走,众女儿风流云散,分崩离析。此后,眼看着是迎春误嫁中山狼,眼看着香菱病入膏肓,明白如探春,心得有多痛。 海疆不宁,需女子和番,以一女子之力,是不得已,也是必然的选择。她曾说过,倘若走得出去,早走了。她应了她先前的话,走了。 只是这一走,千里东风一梦遥,再无团圆回还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