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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6 09:3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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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形象探析——蘅芜苑之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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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住蘅芜苑,李纨因而为之题别号“蘅芜君”:这显示曹雪芹构思中蘅芜苑的背景及自然环境都与薛宝钗密切相关。“蘅芜”典出晋代王嘉《拾遗记》卷五〈前汉上〉所记汉武帝与李夫人故事: (汉武)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
“蘅芜”系香草杜蘅和蘼芜的合称,李夫人授汉武帝的“蘅芜之香”应即由此香草提炼之名香。可见“蘅芜君”之称或有将薛宝钗比为帝王后妃之意。薛宝钗雍容华贵,如有可能选入宫中,则凭其智慧机谋,以其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的精神和随时俯仰的处世方式,必无坚不摧,无攻不克,元稹《莺莺传》所谓“使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然不可知的命运将她摒拒于皇宫之外送进了荣国府内大观园的蘅芜苑中。
蘅芜苑以满栽藤蔓香草为其特色。《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等游园至此,“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 ,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这是春景。秋景则见于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而这些“奇草仙藤”的名色,据贾宝玉说,就有“藤萝薜荔、杜若蘅芜、兰、清葛、金草、玉?藤、紫芸、青芷、丹椒蘼芜”等十数种。然而《蘅芷清芬》诗首联即云:“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可见主要的是藤萝、薜荔、杜蘅、蘼芜。曹雪芹以此四种藤蔓香草为蘅芜苑的自然背景,都有其隐含的象征薛宝钗性格的意义,并非无关重要的泛笔。
先说藤萝薜荔,这两种都是蔓生攀缘植物。据清初陈膗子《花镜》卷五:
藤萝一名女萝,在木上者一名兔丝,在草上者。但其枝蔓软弱,必须附物而长。其花黄赤如金,结实细而繁,冬则萎落。
薜荔一名巴山虎。无根,可以缘木而生藤蔓,叶厚实而圆劲如木,四时不凋。在石曰石绫,在地曰地锦,在木曰长春。藤好敷岩石与墙上。紫花发后结实,上锐而下平,微似小莲蓬,外青而内瓤,满腹皆细子。霜降后瓤红而甘,鸟雀喜啄,儿童亦常采食之,谓之木馒头,但多食发瘴。
又详见《广群芳谱》卷81《木谱十四》,文繁不多引。总之,这两种攀缘植物的特点是:柔软蔓生,依附他物(山石或树木)蟠曲绵亘而上。由于它们的这种特性,古代诗人常常将它们比作依赖男性而上升的女子。显然,曹雪芹有以此象征薛宝钗性格某一侧面的构思。我们从小说的具体描写中所见薛宝钗性格之稳重和平、坚韧不拔,意图通过婚姻劝导夫君“立身扬名”以实现自己“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欲望,就是她这一性格特征的显露。
杜蘅和蘼芜都是香草,又可合而称为“蘅芜”。借香草以喻美人本乃中国文学的传统,故曹雪芹必有以它们象征薛宝钗形象的构想。按杜蘅即杜若,又名楚蘅,《楚辞》中常见提及。《广群芳谱》卷88《卉谱二》“杜若”条引《尔雅翼》云:“杜若苗似山姜,花黄赤,子赤色,大如棘子,中似豆蔻。”《九歌·山鬼》咏巫山女神,有“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之句,而巫山女神是林黛玉形象之前身绛珠仙子的原型,可见此处薛宝钗形象与林黛玉形象产生了某种重叠。基于曹雪芹一分为二构思创造钗黛形象的理论,这种比喻象征中出现的重叠当是作者有意为之。
蘼芜是蘅芜苑内所植香草中最重要的。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第14卷“蘼芜”条下记:
蘼芜一作薇芜,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 、江蓠之名。……
司马相如《子虚赋》称“芎菖蒲,江蓠蘼芜”。《上林赋》云:“被以江蓠,揉以蘼芜。”似非一物,何耶?盖嫩苗未结根时则为蘼芜,既结根后乃为芎。大叶似芹者为江蓠,细叶似蛇床者为蘼芜。“蘼芜”这种香草,在古典诗歌中似乎与弃妇特别有缘。如《古诗十九首》就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之诗,唐代诗人赵嘏《蘼芜叶复齐》,更发挥了弃妇思夫的情感:
提筐红叶下,度日采蘼芜。掬翠香盈袖,看花忆故夫。叶齐谁复见,风暖恨偏孤。一被春光累,容颜与昔殊。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有清客为后来的蘅芜苑题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却引唐代女道士鱼玄机“蘼芜满手泣斜晖”为出典,引来其他人一片“颓丧、颓丧”的非议。“斜阳”之典极多,何故此处忽然引一句女道士鱼玄机之诗为出典呢?曹雪芹必有其深意。
鱼玄机是晚唐长安人,先嫁状元李亿为妾,因不容于大妇又为李亿所弃,乃出家咸宜观为女道士。鱼玄机妙有诗才而风流放荡,与诸名士官僚往来酬唱,有诗一卷,其中有“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等名句。清客所引鱼玄机诗题为《闺怨》,见《全唐诗》第十一函第十册,诗云:
蘼芜满手泣斜晖, 闻道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 今朝北雁又南飞。春来秋去相思在, 秋去春来信息稀。扃闭朱门人不到, 砧声何处透罗帏。
曹雪芹让清客引此诗首句,显有以此诗预示薛宝钗未来之意。大可注意的是她署名蘅芜君的《忆菊》诗竟与上引鱼玄机诗十分相类:
怅望西风抱闷思, 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 瘦月清霜萝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 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 慰语重阳会有期。
宝钗此诗写对菊花的忆念:从初冬至春,又到夏秋之际,她都在苦苦地思念着黄花,并因此而痴、而病、而断肠。“念念心随归雁远”:大雁在古典诗词中始终是因与所爱者遥隔而苦思的意象,宝钗对菊花的忆念实际正象征着后来宝钗寂寞孤凄对“悬崖撒手”而去的丈夫贾宝玉之思念。必须指出,在曹雪芹笔下,大雁与宝钗密切相关,连她所放的风筝也是“一连七个大雁”(第七十一回),当它断线飞去时,即几乎再现了宝钗“念念心随归雁远”的意象。当然,宝钗之《忆菊》比之鱼玄机的《闺怨》,在艺术风格上典雅委婉得多了,但它们所反映的女主人公热切盼望丈夫归来的心态是多么一致!
综观曹雪芹对“蘅芜”的构想:在其表层意义上,他将宝钗比为雍容华贵的帝王之妃在其深层意义上,他又借“蘼芜满手泣斜晖”的引诗将她比作为丈夫所弃而风流放诞的女道士。显然,曹雪芹有以此象征薛宝钗两重人格的构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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