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参禅:尔有何坚,尔有何贵?龙口粉丝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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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要写宝钗一年多了,确实动笔写了不少,然而并没个完整的逻辑,今儿这里想起来写一点,明儿那里写一点。虽然写了很多,却杂乱无章。以至如今看着一堆碎片文字,感觉再也装不成一个变形金刚了。不装也罢,吹过的牛总要写啊,这么一大摊子事情从哪里开说好呢,细细看了看,干脆从宝玉悟道参禅这一个引子来。 贾宝玉出家做和尚,大概没什么争议。有个奇怪的地方是,红楼梦里有一僧一道,和尚只管女孩儿,道士才管须眉浊物,然而贾宝玉如何被道士度成了和尚,确是有点怪异。这没头脑的事情按下不管,总之是做了和尚,脂批用了个术语叫“悬崖撒手【1】”。 注【1】:出自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苏州永光院真禅师》:“直须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原是指修行用功到了紧要处,连最后一丝凭借也放弃,才能彻悟得大自在。与“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意味相似。 可惜石头记只留下来八十回,黛玉没死宝钗没嫁,于是悬崖撒手这事儿就只剩下猜想。最多脂砚斋可能见过,而畸笏叟却定然没见,感慨着“恨不能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憾”——不管他。前八十回里贾宝玉毁僧谤道,对宗教殊无好感。唯有二十一、二十二两回,紧锣密鼓的悟道参禅了两回,最终又“轻轻抹去”也,露出了一点玉兄“情极之毒”、“大智慧,大力量处”的端倪。
第一次,是和袭人麝月置气。起因很简单,湘云一来,宝玉更加玩疯了,晚上在女生宿舍玩到十点多才回寝室住,大清早的黛湘两个没起床就又跑去了,洗脸漱口都干脆在人家那边解决了,完全不顾男生不能在不合理时间段出入女生寝室的规定。事情被自己寝室的宿管主任袭人姐姐知道,非常生气,嫌没有分寸。等宝玉回来,就直接上杀手锏——不理他。宝玉并没意识到自个儿哪里错了,千哄万哄都不行,又问宿管二把手麝月,结果麝月也给他脸色瞧。宝玉作为怡红院的主子,终于由纳闷变成了生气——那我也不理你们好啦! 宝玉没人一起玩,心情不好,就多喝了两杯酒,琢磨出一个道理,难道她们俩死了,日子便不过了?秦钟死了也是过的。这是宝玉一贯的态度,奈何它不得,便由他去。后来金钏儿晴雯死亦如此。世上少了谁终究自己还是要捱着。那生气算什么——当她们死了吧。 人明明活着却当她们死了,就是此时宝玉想出来的解决方案。蒙戚双行批注此处说:“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看起来不大以为然。而蒙侧批则又说“此是宝玉大智慧大力量处,别个不能,我也不能。”又对宝玉的决断甚是赞叹。其实这想法并不算罕见,佛教里辞亲出家时常做此想。弘一法师出家后有人质询,曰:“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则答曰:“譬患虎疫死焉,将如何?”基本想法是一样的。不过弘一法师是真的即刻转身去了,而宝玉只是在灯下换了个丫鬟四儿烹茶剪烛,看会儿庄子同学。出家的事儿,还要好多年呢。
看到外篇·胠箧(qu1 qie4),写着: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这篇说了啥呢?愤青童鞋庄子讲,一切的外在追求,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呀!你努力提倡道德,好好治国,然后治好的国家被人篡位了,刚好用你现成这一套礼义道德,你还得叫他圣明皇帝呢!搞好的都是要送强盗哒,所以你搞什么呢?人自自在在啥都不追求图个心安不好吗?你树立起真善美,儒家的礼义,师旷的音乐,离朱的眼睛,工倕的技巧,大家就不能消停啊,要汲汲于追求这些,累啊!没用啊!不如把师旷的耳朵堵了离朱的眼睛粘上工倕的手指头掰折了,天下就太平了。 愤愤然的宝玉看了正中下怀,也学着写了一段: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意思可比庄子那个简单多了。庄子好歹在讲治世的思路,而宝玉这完全是发泄自己的不满:你们这些漂亮女孩子呀,宝钗、黛玉、袭人、麝月,都是拿着你们的美丽、性灵、温柔和情意作为罗网和深坑,来使我迷惑纠缠入于彀中的呀,我才不上你的当!我要在心里把你们都离弃!(此处应有音乐,郑钧-爱上当:P) 宝玉这初次翻身,是第一次在酒后,借着庄子天下第一的刻薄,认识到自己原来并不自由,经常如同牵线木偶般受制于女孩子的美好和柔情,谁叫他爱那些美好的幻象呢!他怪罪那些幻象,认为是她们引诱了他。因此要“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将外境泯灭。黛玉看见以后觉得丫简直是个神经病,明明是你自己搞错,怎么怪我?于是续了一绝句骂回去了。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Ps,这首诗简直白的不能再白,黛玉mm也顾不上文笔了,不知道宝玉看见以后心情如何。第一次悟道以宝玉掷笔就枕即忽然睡去而告终,二天宝玉酒劲儿一醒,看着袭人合衣卧在旁边,境界哪里泯灭得掉?于是还是接着哄袭人,发誓要听劝。罢了罢了。
又过了几天,宝钗过生日,贾宝玉就又惹事儿了。起因是凤姐说一个小戏子长的像一个人,你们肯定都看不出来。其实大家都能看出来像林黛玉,谁敢说啊,都怕黛玉不高兴。唯独史湘云没什么心眼,说像林姐姐。贾宝玉赶紧给使眼色啊,也没来得及,大家也都跟着说是像。结果湘云看见宝玉的眼色,知道他的意思,就恼了,心想说她一句怎么了?人家都能说就我不能说?还给我脸色看?宝玉急的发誓说林妹妹小心眼啊,别人都知道不能说,就你不知道,我怕你得罪她啊,要有别的心化灰叫万人踹。发誓到这份上也没用,湘云还是生气。 宝玉看这边哄不好了,又怕黛玉生气,又去找黛玉。结果黛玉也恼了。人家拿我比戏子取笑,你倒好,觉得我小心眼,给湘云使眼色,可见心里是先觉得那个戏子像我了!湘云和你生气,你反倒怪我爱恼,我招谁惹谁了?怕我生她气,怕她得罪我,这都和你有什么关系? 宝玉一听,也很崩溃。就是啊,和我有神马关系啊?为了你俩能和谐相处,我心都使碎了,结果呢,你们俩都怨我!我是怎么搞的呢?何苦操这份心呢?“山木自寇,源泉自盗”,这烦恼都是我自找的,还有何可辩?回去罢了!每看到这段都想笑+佩服,日常中这么鸡毛蒜皮的事儿引发的小儿女战争,也就曹公能记得这么牢还剑拔弩张的写的清清楚楚吧。 不过对于未成年人来讲,闹别扭的确是一场大事。宝玉见好心没有好报,大灰其心,回屋自己闷着。这时袭人想打个岔,给宝玉个台阶下,就装没事人笑着说,这戏能看好几天,宝姑娘一定要回请的。结果宝玉心里正有火没处发,根本不下台阶,就说和我有啥关系?她们高不高兴,都和我没关系。她们爱怎么好怎么好去,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句词儿是贾宝玉当天现学的。宝钗生日,点一出山门。宝玉就嫌俗,打打闹闹,没什么境界。宝钗就说你懂什么?这戏好着呢。里面有一首点绛唇最好,曲调也好,词更妙。念给你听听: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曲词本是用第一人称写的鲁智深醉打山门后被寺院逐出,先是回忆了到处跑没法子当了和尚的经历,自叙虽还念长老收留之恩,然而缘分如此,离别迅速,是要走了。罢罢罢!鲁达是个光杆司令,走便走了,有什么可念可留?这破钵芒鞋,走哪儿算哪儿罢! 宝玉被黛湘逼迫的两边无路,此刻想到这曲文,顿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五台山下荒凉满目,被撵来撵去没人在乎的光杆司令呀,努力都没有用,反而误会越多。此一身,为甚么要人知?为何自己不能做主,要在乎别人的心意?莫若不管它,随他去罢!回想往日种种,到底是痴心妄想,不由得大哭起来,提笔写了一个偈子: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怕人不懂,又填一首寄生草注解: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话说和黛玉批评宝玉“作践南华庄子因”比起来,宝玉这个偈子确实写的要玄很多。俺不靠谱的翻译如下(不要问我为啥把证分别译成追寻和得到,随便译的) “你追寻我追寻,心追寻意追寻,唯有不去追寻时,才算得到了。 连得到的想法也不要有,才是我应该做的。” ”由我方知有你,从他怎能知他?世上唯有此心可凭恃,既不外求,自然无碍。 悲喜亲疏,都是迷惑此心的幻象。从前忙忙寻求,回头看有何意味?”
和上一次要“焚花散麝”相比,这一次宝玉确实有些微的进步,他不再想象去除外境,转而开始悲哀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境界跑呢?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有什么不好呢?宝玉写完,开始感觉自己太有慧根了,原来世上tmd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自己非要认假为真,自寻烦恼罢了,心若不随境转,哪里还有什么烦恼?想通以后得意的很,折腾了半天一旦心念澄明,又立马睡着了。 然后林黛玉童鞋放不下了。她本来觉得宝玉应该一脸委屈的给她解释道歉,孰料才说了几句竟然一反常态一声不吭就走了……走了……而且不回来!于是跑过来看看丫到底怎么了。袭人就把宝玉写的这些玄学给黛玉看,黛玉看了,心想原来又发神经了,拿回去给宝姐姐和湘云也看看。 书里特别的安排,由宝钗念出来这支寄生草的原文给广大读者看。这事儿就是宝钗惹出来的呀,没事给讲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钗也觉得自己要背锅,说道: “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 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顾城有一段评点这里最好,说这是第一次宝玉感觉这个世界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而宝钗说,坏了,这个人悟了的时候,就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日后,宝玉出家,保不齐宝钗依然是那个罪魁。暂不说这个。
然后黛玉就笑笑,说你们跟我来,让我来问问他。见了宝玉,劈头就是一句: “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坚,尔有何贵?” 书里说宝玉竟不能答。于是二人拍手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
有个细节,去宝玉房中盘诘的,原是钗黛湘三人。但是,从黛玉开口到这个事儿过去,就只有黛钗两个同宝玉讲话,湘云这个书里第一话痨,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连笑宝玉愚钝,也是仅有黛钗二人。宝玉之悟,实由钗黛,不及旁人。
林黛玉在问宝玉什么呢?
小时读红楼梦小人书,不免稀里糊涂的思索谁是女主角。那时就发现曹雪芹完全没有偏向,你看,宝钗和宝玉同一宝字,黛玉和宝玉又同一玉字,一点也分不出亲疏。大了以后,这一事也反复思量过,总是不可索解。某一日忽然开窍,原来宝钗和黛玉,正分别是宝玉的一个侧面,黛玉的那一面是往而不返的情,而宝钗的那一面是静观万物的理(无情)。以情动之困之,又以理导之拔之,才终于成就了宝玉日后的大彻大悟(情不情)。
因此这句话我试图翻译成: “宝玉!最珍贵的是理,最坚固的是情。那承载着情与理的本来面目,你可认得?” 或许有点太跳跃了,辣么字面的意思是: “世上最珍贵坚硬的事物是为宝玉。但那只是一个名字。你是谁呢?有什么珍贵坚硬处?”
你是谁?你的本质是什么?这种宇宙级别的大难题,宝玉当然答不出来。
禅宗参禅,一生就在究问这个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念佛是谁,拖死尸是谁,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都在问这一件事。当你回头,可看见自己的心?那心可有形有相?有时间处所?那个能分别悲愁喜、亲疏密的主人,你知道不知道呢? 这问题并非无由而来。宝玉之前的偈子写的再高深,其实核心思想很简单,不去追逐幻象,放下即是自在。而这逻辑中,是以幻相为外,以宝玉假想的真心为内的,宝玉告诉自己,那个心,不要随着幻相跑了。 黛玉正是看到了这层。她反诘之,你既要不随外境而转,那请问那个内是什么呢?你可知道那个肆行无碍的你,是什么样(尔有何坚,尔有何贵)?你既存了一个不随幻相跑的意思,以为如此可保无虞,焉知这个求立足境求无烦恼求正确与安全的心,不是对立与烦恼本身呢?所以黛玉紧接着说,你那偈子还不透彻。要加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才妥当了。你丫这么牛,还要死拽着一个立足境干什么呢? 很多人此处说黛玉的是方干净也还是执着于干净,还要再续,在俺看来未免太多事。黛玉这里不过是要破而非立,破的是宝玉以为只要自己坚守自心,排拒幻相,即是大彻大悟这一想法,而后人再对此添加,不过是在文字上讨巧,并无意思了。
这时一边听着的宝钗终于开口了,她说,确实是林妹妹说的对,我来讲一下六祖慧能与五祖神秀的故事启发你一下吧。 “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 这两个偈子,在这里也贴切。神秀上座之偈,力求心不受境染,正如宝玉希望无视那些悲愁喜与亲疏密的烦扰,保护好那颗肆行无碍的心,这寻求离垢无染的心终究落于有为;而六祖之偈子,却明明白白在说,哪里有真实存在的外境与内心,哪里有尘埃呀!你的努力本身,难道不是新的尘埃? 宝钗讲完,又露出学霸喜欢做难题滴本质,说,刚才那句机锋可是没完,难道不参了?黛玉说,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就是逻辑捏造的了),以后不许谈禅了。
于是宝玉就不谈禅了。之后,他将不再拒绝那个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外境,也不再拒绝那些如影随形的痛苦,他品尝,沉溺,并最终生起懂得与慈悲。下一回,那个外境即将以最温柔美好的形象出现在他少年时代里,他们将要搬进花招绣带,柳拂香风的大观园,这一场梦即将来至最深的所在。而这梦中的梦里,宝玉是否还会偶尔想起黛玉那劈头的一问:尔有何坚,尔有何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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