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曾屡次兴起文字狱，荼毒之深，迫害之惨，史所罕见。康熙年间发生在南浔的“庄氏明史案”，因其刑狱血腥残酷，牵连人员众多，与“吕留良案”、戴名世的“南山集案”并为清初三大文字狱。
南浔地方虽小，却巨商云集，资本最雄厚者，有“四象八牛”之称，而清初的南浔首富庄氏一族，则被称为“庄氏九龙”，因为庄家不仅富甲一方，成员还都有功名。庄氏的主人庄允城是前明贡生，他的两个兄弟庄允堵、庄允坤则是清朝的贡生。子侄辈中，庄允城的长子庄廷鑨也是贡生，次子庄廷钺和侄子庄廷镳、庄廷鎏、庄廷镜、庄廷钟都是秀才。所以庄氏是一个集财富与知识于一身的精英家族。
庄廷鑨自幼即富才名，十五岁就入了国子监。庄允城有了这么一个优秀继承人，很是自豪，对他满怀期待。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庄廷鑨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病愈，保住了性命，却已双目失明，无法再肩负发扬光大家族事业的使命了，庄允城失望至极。
庄允城的次子庄廷钺是个纨绔，他考中秀才后，科试就不得意，于是终日游冶。他的妻子为了栓住他，给他买了个妾，又在后花园里建了座百尺楼，园中种满了奇花异草。庄廷钺每日与一帮文士豪饮娱乐其中，还刻了一部《百尺楼诗草》。
庄允城本来并不喜欢庄廷钺，但是庄廷钺后来结交了浙江兵备使，并受到后者欣赏，两人经常茶叙攀谈，庄允城对他的态度也因此有所改变。由于庄廷鑨已经成了废人，庄允城便把希望转而寄托在了庄廷钺身上。
庄廷鑨身体虽残，却情怀不减，有心著书立说，扬名后世。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当然知道“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典故，于是决心仿效这位“文宗史圣”，通过修史来实现抱负，做一个被后世敬仰的“瞽史”。
前明天启朝大学士朱国祯是个南浔人，他致仕后，回到故乡，潜心于明史的修撰，编了一部记载从洪武年间到天启时代朝廷大事的《史概》，并将其付印刊发。后来，他又着手编纂一部记录大明列朝名臣事迹的《列朝诸臣传》，然而书还未成，他就过世了。此后历经明朝国破，清兵入关等战乱，朱家的家道中落，为了生计，朱国祯的子孙便将《列朝诸臣传》的手稿拿出来兜售。
庄廷鑨闻讯后，以一千两银子的价格买下了这部手稿，准备在此基础上添加崇祯朝的史实，然后编一部《明史辑略》。本来这部手稿是朱国祯皓首穷经，数十年研究的心血，可是庄廷鑨却趁人之危，把著作权据为己有，这种恃财剽窃的行径，很遭人诟病，当时就有人说：“可惜文肃公（朱国祯）一生心血，付之东流。然取非其有，立名非真者，定有奇祸！”结果一语成谶。
庄廷鑨双目已盲，无法自己操刀，所以只能请人按他的意思代笔。为了彰显作品的价值，增加其权威性，庄家以每一千字三十两白银的高价延揽文坛名士充当写手。共有十八名当时饮誉江南的名士名列其中，他们是、茅元锡、吴之铭、吴之熔、李礽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征、韦金佑、韦一围、张篙、董二酉、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其中李礽涛是原南明宏光朝礼部侍郎李令皙的儿子，李令皙当时也已双目失明，在家养老。庄家想请他为《明史辑略》写序，李礽涛惑于重金，就替父亲答应了，他收了钱，请人代写了一篇序文，然后署了李令皙的名。
题名其上的十八人中，有些人是未经本人同意就被庄家写上去的，陆圻、查继佐、范骧三人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列入了修编者名单中，因为他们的名声很响亮，庄家就把他们拉进来，以壮声势。
查继佐
由于庄氏父子修史的主要目的是贪名，对书的内容质量并不太在意，而且是临时拼凑一帮人各行其是，没有详细的提纲和统一的体裁，所以学术价值并不高。当时就有人评价这部书“无志、表、帝纪、世家，止有列传。即王阳明一传，有上下卷，共三百余页。其冗长无体裁可知已。所谓三长五难者安在也？”
书编成后，还没刻版付印，庄廷鑨就于顺治十二年突然发病身亡了。庄允城非常伤心，为了满足儿子生前的愿望，他决定不惜代价，刊行此书。于是斥巨资在镇北的圆通庵召集工匠刻印，因为该书共有一百余卷，所以工程浩大，用了五年才告完成，于顺治十七年冬开始发售。为了抬高著作身价，庄允城将《明史辑略》以朱国祯的书斋名“清美堂”刊行发售。
这部《明史辑略》中，有许多所谓的悖乱之语，比如对努尔哈赤以及他的父亲塔克世直呼其名，将满清的崛起不称“龙兴”而叫“滋患”；称满清为“建夷”，将投降清廷的尚可喜、耿仲明等明朝降将称为贼；在编年中使用南明的年号，将隆武、永历之即位奉为正朔，大书特书；在李如柏、李化龙、熊明遇的传记中有“长山衄而锐士饮恨于沙磷，大将还而劲卒销亡于左衽”等褒明贬清的语句。这些在当时都是灭族之罪，写进这些应该不是庄氏父子的本意，而是参与编纂的一些有反清傲骨的名士有意为之。庄氏花钱修书只为青史留名，他们可能对书的内容都没认真审核过，否则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敢于在当时的环境下将这部书刊行。
由于有那么多名人参与其中，《明史辑略》发售后，销量不错。在明朝时当过山东潍县县令，降清后又官至户部右侍郎的周亮工也买了一本来读。他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书中不仅语多狂悖，还直指当时依然在任的明朝降臣的投降行为，比如书中记录了当朝左督御史龚鼎孳在李自成破北京时，曾献过降表。更让他惊骇的是，他的三位好友陆圻、查继佐、范骧竟然也名列其中。他连忙派人紧急联系他们，让他们赶紧到当地官府说明情况，以免惹祸上身。
查继佐收到通知后，非常惶恐，当即前往官府举报，并自证清白，主管此事的学道胡尚衡要求湖州府核查。湖州府的府学教授赵君宋花六两银子买了一部原版《明史辑略》，研读后，将其中的“毁谤语”摘录出来，汇报给了胡尚衡。
然而陆圻和范骧却对周亮工送来的警讯全然不以为意，因为他们作为明朝过来的文人，激扬文字，针砭时弊，早已成为一种习惯，黄宗羲就说出了：“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这种在清朝要杀头的话，然而他在明朝却安然无恙。
眼看两位好友如此迂阔，周亮工心急如焚，身在清朝官场的他深知此事的凶险，于是替他们写了说明，上呈浙江按察使衙门，却没有引起重视，呈文也遭搁置。
得知遭告发后，庄允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立即用重金回购已经售出的四十多部《明史辑略》，并将书中的违禁之处做了删节后重新刻印。作为一个富豪，庄允城与官场要员多有往来，自然手眼通天，他立即四处打点，上下运动，甚至跑到北京去使钱，通过通政司使王永祚的关系，摆平了礼部和都察院，将删节后的“洁本”在通政司、礼部、都察院三个衙门备案，又重金贿赂湖州知府陈永命，将原版销毁，最后，“辇下诸公漫词慰遣之”，庄允城也以为万事大吉，继续发售《明史辑略》，为庄廷鑨扬名。
康熙元年，因贪污被革职的原浙江粮道李廷枢知道了这件事，还搞到了一本未经删节的原版《明史辑略》。于是便到他的学生，湖州知府陈永命那儿来告发，希望从中得些好处，不料陈永命早就收了庄家钱，根本不予理会。李廷枢无奈之下，就将此事告诉了他的亲家，同样因贪污被革职的原归安知县吴之荣。
吴之荣因贪污被判死刑，后遇到大赦才逃得性命，却必须退还赃款。归安就是如今的湖州，南浔当时是湖州的一个镇。已经分文不名的吴之荣想到南浔有钱人多，仗着曾是这里的父母官，人家多少要给他些脸面，便跑到南浔来挨家挨户讨要钱款。听到李廷枢带来的消息后，吴之荣顿时眼睛发亮，准备狠狠敲诈一笔，他们先找到了庄廷鑨的岳父朱峋。此人出身寒微，后来通过放高利贷发了大财，拥有了万贯家财的朱峋十分狂傲，眼睛只盯着银子，连县官都不放在眼里。他发迹后，虽然花钱捐了个功名，但是当地豪族依然鄙视他。他斥巨资造了一所豪宅，可是没有一个名士愿意给他题匾额，正当他心中懊恼时，他的外甥买到了一块朱国祯家的旧匾额，上书“清美堂”三字，而且是书画大家董其昌的手迹。朱峋大喜过望，立即将此匾额悬挂起来。可是正陶醉于附庸风雅中的朱峋，却没想到大祸即将临头。
吴之荣来到朱峋家，威胁说“清美堂”与逆书《明史辑略》有牵连，要他拿一笔出来，否则就去告发。财大气粗的朱峋一向恃财自雄，哪会在意一个落魄官僚的信口雌黄，他根不予理睬。吴之荣见无计可施，便转而敲诈庄允城，本来庄允城是想花钱消灾的，可是庄廷钺自以为庄家背景深厚，没必要在乎这个被贬了的县令，结果吴之荣不仅没能如愿，还被轰了出来。
吴之荣恼羞成怒，就跑到杭州将军松魁那里去举报，松魁便责成浙江巡抚朱昌祚严办。庄允城闻讯后，又以重金贿赂松魁和朱昌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庄允城怕吴之荣再惹事端，就想把他赶出南浔。凭着自己的关系和人脉，庄允城向官府打了个招呼，吴之荣便以敲诈勒索，行为不轨的罪名被解送出境，勒令还乡。
敲诈不成反遭羞辱的吴之荣发誓报复，他在原版《明史辑略》中，把朱峋的名字加入了修书参与者的名单中，然后带着这部书跑到北京刑部去告状，状子被呈交到了鳌拜那里。一向严酷镇压汉族读书人的鳌拜岂能放过此事，马上派刑部侍郎罗多南下严查，一场滔天大祸就此降临。
康熙元年十月，庄允城被押赴北京，遭到严刑审讯。不久就被折磨得喉咙不能发声，最后不堪酷刑，一头撞死了，死后又遭分尸。
康熙二年正月，鳌拜又派人到杭州，与当地督抚会审此案，把与此案有关连的人全部抓捕，连松魁这种根本不识汉字的的满族权贵都未能幸免，以包庇罪被革职罢官，他的幕僚程维藩因诱使长官受贿被处死。
在严酷的刑讯罗织下，案件的株连范围越来越大，不仅参与编著、校阅、作序的人在劫难逃，卖书、买书、藏书的人也都被抓，甚至连刻字、装订、印书、送货的人都遭到株连，共有两千余人遭到逮捕。抓捕李令皙时，正值正月二十，他家中有许多拜年的朋友，结果也与李家的人一同被捕。
康熙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庄氏明史案以谋反逆案审结。参与修书的十八人中，十四人被凌迟处死，其中董二酉在案发前三年已经身死，也被开棺戮尸。陆圻、查继佐、范骧三人虽也遭逮捕，但最后确定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庄允城私自列入名单的，所以无罪释放。他们能死里逃生，是得到了人称“铁丐”的广东提督吴六奇的奥援，因为他当年行乞时，查继佐曾帮助和接济过他。
当年庄廷鑨死后，被他父亲厚葬，墓碑上刻着“才高班马”四个大字，可是一心要超越班固和司马迁的地位。想着流芳百世的庄廷鑨，却落了个被断头戮尸的下场，弟弟庄廷钺则被凌迟，庄氏一族列于著书名单中的人全部被杀，其余的庄氏族人不是充军就是被发配为奴。
朱峋被判凌迟，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子被斩首，家产籍没，家中妇孺流放极边，给披甲人为奴。
李令皙和儿子李礽涛等四人被斩，李令皙的幼子恰好十六岁。按律，如果不超过十五岁就能免死，审判官动了恻隐之心，暗示他可以少说一岁，有意让他逃得性命，可是他却决然与父兄一同赴死。
上任才半个月的湖州新任知府谭希闵本来与此事无关，但办案官员借机以渎职的罪名要挟他，实则索要好处。谭希闵为人清正刚直，不肯屈服，结果被诬陷，与推官李焕宁、库吏周国泰等以隐匿罪处以绞刑，家人被发配宁古塔。
湖州府学教授赵君宋是最早的告发者之一，本来有功，但朱峋向他求救，请他证明朱家没有参与《明史辑略》的编修，事成后愿以一半家产相赠。赵君宋贪财，便对审判官说，他们手头的《明史辑略》是删节版，不能据此辨明案情，他那里有原版，于是他交出了收藏的原版《明史辑略》，上面的编书参与者名单中果然没有朱峋，但他本人却被以“私藏逆书、久不上缴”的罪名处斩。而朱峋被吴之荣一口咬定参与了《明史辑略》的雕版印刷，所以他虽被证明没有参与修书，却也未能脱罪。
湖州原任知府陈永命自杀后被分尸，他的弟弟、江宁知县陈永赖，也被处斩。
上任不满半个月的归安训导王兆桢以放纵看守罪被绞死。
苏州浒墅关主事李继白因购买阅读《明史辑略》后没有举报而被处死。
浙江巡抚朱昌祚因包庇罪被革职，学道胡尚衡、松江提督梁化凤、守道张武烈等人以重金行贿，最后被免于追责。
在这起血腥的文字狱中到底有多少人遇害，正史中没有明确记载，所以存在多种说法，从五十七人到上千人，相差悬殊，但是案件亲历者的叙述应该最具权威性。陆圻获释后，拒绝了朝廷给予的补偿，遁入空门。后来，陆圻的女儿陆莘行写了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老父云游始末》，文中指出明史案中“所诛不下千人”。这个数字应该是比较可信的，因为陆圻作为一名幸存者，完整地经历了整个过程，最清楚其中真相。
吴之荣因举报有功，当上了左佥都御史，还得到了庄、朱两家一半的财产，可谓名利双收。据陆莘行在《秋思草堂遗集》记述，吴之荣于康熙四年夏天，“发恶疾，骨存于床，肉化于地，颈断而死。”真可谓报应不爽。
那些遇害的名士在狱中尽显文人风骨，他们没有嚎哭喊冤，而是泰然自若，相互诗文唱和。清代笔记《榴龛随笔》记载：“潘、吴诸子在狱日，以赋诗为事”。“潘、吴”指的是吴炎和潘柽章，他们是顾炎武的好友，顾炎武在他们罹难后，写下了《书吴潘二子事》一文纪念他们。以顾炎武的名望，原来也是要被庄允城拉入修订者名单的，只因他鄙视庄廷鑨，嘲讽他学问浅薄，惹恼了庄允城，被踢了出去，才躲过一劫。
遇害文人中，蒋麟征最可怜。他开始不愿意参加编撰，但“为贫所累，不得已而赴”。可是庄允城在他写好文章后，不允许他留底稿，因担心他把文稿带走，还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苦不可言，痛哭辞去”，最后也遇难了。
也有人是贪图好处，自投罗网的。有个叫吴心一的人，本来是南浔名人董斯张的仆人，可他却不愿干活而想读书，遭到董斯张斥责。但他整日在董氏祖先牌位前哭泣，董斯张看他心诚，便把他收入门下，他也就成了读书人。当他听说庄氏重金招人修史的事后，心生羡慕，也参与其中，最后被杀。
庄廷钺虽然是个纨绔，但在案件中表现得很有担当。案发前，庄廷钺得到消息，本已逃走，可当他听说很多亲族被牵连其中后，便回来自首。吴之荣诬陷朱峋时，他竭力为之辩白，屡受严刑拷打，始终没有改口，得到了人们的敬重，“惟力辨与朱峋父子无涉，始终无异词，当事者莫不伟之”。
遇害者中，最无辜的要数那些从事雕刻和印刷的工人，他们根本不识字，只是为了糊口而劳作，竟也不幸遇害。《榴龛随笔》记载：“刻工汤达甫、刷匠李祥甫亦为饥所驱，祸亦及之。”那个时代的专横和残忍，在今天看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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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2 16:25: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