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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在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药方无名，是治林黛玉的体弱之症（多半贾宝玉胡诌的药效）的。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
宝玉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
断句也不难，只是这里有个断句公案是“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有断成“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有断成“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有断成“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有说字错了，“三百六十两，六足龟，大何首乌”，又或“三百六十两，三足龟，大何首乌”。但无论是“不足龟”还是“六足龟”都找不出药方上的典故来，只有《山海经 中山经》里有个“三足龟”，功效是“食者无大疾，可以已肿”。这里可以联系上下文，这个药方的药名都是“古怪”，故而“不足，龟，大何首乌”的“不古怪”类断句便可以排除。之后，何首乌在《本草纲目 草之七》中有“大而佳”的说法，因而“不足龟大”之类便不合适。又何首乌有“年份越久，个头越大，药效越好”的传说。《本草纲目》说“一百五十年者如盆大”，也差不多同龟大小类似，采取“龟大何首乌”这一说是可以解释得通的。此外，六足龟、不足龟在《山海经》中并无记载，也无甚药效流传。如果采用“三百六十两，三足龟，大何首乌”倒也可，但“大何首乌”就失却“古怪”之形容了。
五十年者如拳大，号山奴，服之一年，发髭青黑；一百年者，如碗大，号山哥，服之一年，颜色红悦；一百五十年者，如盆大，号山伯，服之一年，齿落更生；二百年者，如斗栲栳大，号山翁，服之一年，颜如童子，行及奔马；三百年者，如三斗栲栳大，号山精，纯阳之体，久服成地仙也。
笔者最终倾向于，“（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稍微修饰通顺就是，“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银子就不够。还有龟大的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如此一来，药方之“古怪”有了，药方之“引经据典”、之为“药方”可言说也有了，这“三百六十两不足”，也就可以解释了，也正好回应了王夫人那句“什么药就这么贵”，意思是“你别觉得贵，实际买这点钱还不够呢”。由此，药方看着像个药方，可以引经据典，语句结构有序，行文上一问一答逻辑合上了。如此，便通畅许多了。这样去阅读理解，哪怕真不是作者本意，也可顺遂地读下去了。
发布于 2021-12-07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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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君
哈利·波特（系列电影）话题下的优秀答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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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际并不简单。可它看似很难，若真是用心，查起来也并不难。
以庚辰本为底本，此段断句如下： 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也〕①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脂（原误胆）②，诸如此类的药【眉批见后文】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
这药方在校订本中讹误很多，都是因为现存所有抄本都有毛病，而且不止一处，是两处。
先说第一处，也字是邓遂夫先生据甲辰本校补的。原录副本可能有这个字，大概率没这个字。曹雪芹或许认为没必要画蛇添足，或许是抄手抄漏了。
还有一种可能：这是早期版本的《金陵十二钗》或《红楼梦》的脂砚斋侧批误入《石头记》正文。以上不同书名均表示此书不同时期的版本号。虽然我们没有它确实是侧批的证据，可它就是正文，就是个足，也必须要填。因为缺这个字，读者的语感就不顺了。——这也是诸多抄本自行校改的理由。
校订注如下：
“也”，从甲辰本补。关于整个这一段宝玉“配药”的大话，其断句问题历来颇有争论。甲戌、舒序本同缺“也”字，本来不补亦勉强可通，但因“三百六十两不足”一语，在整个这段话中略显突兀，常令人在前后文的连接上产生歧解与误断（如将“不足”下连，断作“不足龟大何首乌”等)，故聊补此字免滋误会。其余各本，除梦稿、列藏本无此句（属擅删），蒙戚诸本皆作“三百六十两还不够”（语意实同，应属立松轩改笔）。可见此本及甲戌、舒序之文字，实乃历次定本原貌。故程高首印之程本与此全同。
由于此句在语感上稍有不畅，历来有学者怀疑此处文字有误。生于嘉庆年间的“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即曾在程乙本上作批云：“此句有误字。”周汝昌先生近著《红楼十二层》，亦据《大明会典》所载“暹罗国曾献六足龟”之语，断定此“不足”二字当为“六足”之讹，即与“龟”字连文作“六足龟”。如此一来，这段文字便多出一奇物“六足龟”与“大何首乌”相连，倒也文从字顺；但将其“三百六十两”与前面的“人形带叶参”连文，仍觉费解——何独彼一味药须注明剂量，且达“三百六十两”之巨？这即不合乎情理，也不合整段话的语气。
所以本书校订者反复斟酌，仍觉将“不足”二字与前面的“三百六十两”连文，方合作者之原意。这样一来，其“三百六十两”便与前文宝玉口称须由“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给妹妹配一料药丸”相吻合，可见是配药所需的银两数，而非“人形带叶参”的剂量数。且此处非加“不足”二字不可，那意思是：单是“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便三百六十两银子还不足以支付；若按“前儿薛大哥”拿这方子去配制的先例，竟“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呢。所以必须在“三百六十两”之后连上各本皆同的“不足”二字，宝玉的这段大话才能前后接榫。
若将“不足”校作“六足”而与“龟”字连文，后面倒是通了，前文之“三百六十两”则如何能辩？
第二处就是脂字。世界上没有茯苓胆这种东西，只有茯苓脂，胆字是形讹。原稿是草书，大概率是章草，脂砚斋等第一批抄手抄录副本（即原录副本）时看走了眼，没过脑子直接就抄出来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字无论注没注意到、改不改都不影响原文原意，网络小说错别字满天飞，大多数都是音讹，也没见有谁看不懂的。→这就是当时抄手不在乎错字的理由。
早先各类校订本的注释都是猜测，有胆大一点的猜到是形讹，可没猜对是哪个字。其实找个老中医问问或者查查医书就明白了。
校订注如下：
“脂”，从舒序本改，其余各本同作“胆”。葛洪《抱朴子·内篇》：“松柏脂沦入地，千岁化为茯苓。”《淮南子·说山训》：“千年之松，下有茯苓，上有兔丝。”均可证此语。参见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
舒序本这个脂字，不是原录副本的“原文”，而是曹雪芹草书原稿的“原文”。舒元炜是看到错字自己改的，可他确实改对了。
现在来说说这几味药到底是什么。
紫河车，通行本（第三版）有注释：即胎盘。其功能为补气养血，旧时认为以“头胎”（初产）者为佳。明末笔记《五杂组》：“紫河车，欲得首胎生男者为佳。”
这实际上是两个限制条件：一、头胎，二、生男孩。曹雪芹只要了一个条件。
人形带叶参，通行本也有注释：即人参。参“形状如人，功参天地”，参叶有清肺、生津、止渴之功。
这也是两个限制条件：人形、带叶子。常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野山参长成这样即便在清朝皇室也不多见。雍正元年，内库里特等人参五斤十两二钱、头等人参十八斤三两、二等人参二斤十两。
可这一段纯属扯臊：
三百六十两不足龟：“不足龟”即“无足龟”。无不二字互训，《说文通训定声》：“不，无一声之转。”《诗·王风·君子于役》：“不日不月”，《笺》“无日月。”《经传释词》：“无，不也。”故无足龟即为不足龟。
“无足龟”见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玳瑁形如龟鼋辈，其形如龟鼋，背甲十三片，无足而有四鬣，”《本草纲目》释名玳瑁。“解毒清热之功同于犀角”，“宋时至宝丹始用之。”
三百六十两，言龟之大，顾玠《海槎录》云“大者难得，小者时时有之。”
因为通行本的注释恰恰没有去查何首乌。但凡去查过何首乌，这一段的断句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明·文俶绘《金石昆虫草木状》草七 何首乌，味甘、生温、无毒，茯苓为使，治五痔腰膝之病，冷气心痛，积年劳瘦，痰癖风虚。五十年者如拳大，号山奴，服之一年髭鬓青黑；一百年如碗大，号山哥，服之一年颜色红悦；一百五十年如盆大，号山伯，服之一年齿落重生；二百年如斗栲栳大，号山翁，服之一年颜如童子，行及奔马；三百年如三斗栲栳大，号山精，服之一年延龄。
形如人及山川、鸟兽者尤佳。
龟大何首乌其实就是这个东西——
这还是两个限制条件：长得像乌龟、有乌龟那么大。注意：乌龟只是泛指，千万别纠结乌龟有多少多少种，每种都有多大。
千年松根茯苓脂是一种药材。不是需要一千年的松树根，以及一块不知道啥东西的茯苓胆。通行本注释是这么写的——
松根：中药名，见《本草经集注》，千年，言其年代之久。千年松根，有补五劳益气之功。茯苓胆：即茯苓之菌核，其有益脾胃、宁心安神功用。
我只能这么说，说的都对，可连在一起就是扯臊。茯苓就是松树底下的真菌结块，就是菌核。上哪儿再去找个什么菌核？
如果你要是掰开茯苓能看到里面所谓的“菌核”——
千万别吃，那就是松树根。包着松树根的茯苓，就叫茯神。
左图是茯苓，右图是茯神 茯苓通常“皆自作块，不附着根”，而其中“包根而轻虚者”则称作茯神。——唐慎微《证类本草》
换句话说，茯苓胆三字的解释，是红研所愣编出来的。大概看起来说得很对，但还是愣编出来的。
中华书局校注本（即北师大本）的注释则说：“茯苓胆：或指茯神之类。《本草纲目·伏苓》：‘其包含松根者曰茯神，供药用。’”这句注释是校注者实在没查到茯苓胆是啥，自己猜出来的。他猜对了。
黄一农也不知道什么叫茯苓胆，于是他就去耙梳了大数据，中国一百三十亿字的古籍文献里只有一个地方出现了“茯苓胆”三字：《红楼梦》。由此可见通行本注释的准确性。
于是他只搜索“茯苓”二字，查到了下列诗句：
南山多巨松，空翠拂灵石。根蟠茯苓脂，寒凝一泓碧。——元·钱惟善
茯苓脂可茹，远志味称温。——明·张瑞图的庄姓友人写诗询问其病情
涧香新劚茯苓脂。——明·孙伟【原注：劚，音同“竹”，挖掘之意。】
饱餐茯苓脂，长为黑头翁。——清·汤鹏《戒坛观九龙松》赞颂戒坛观的九龙松
葛洪《抱朴子·内篇》说“松柏脂沦入地，千岁化为茯苓。”对古人来说，蘑菇就是蘑菇，真菌什么的生物分类概念都是扯臊，茯苓脂就是一种特殊的松树油子。真菌都是今天的概念了，“菌”字在古代从来都不指代细菌，指代的都是特定的某些大型真菌，比如木耳、茯苓或者灵芝诸如此类。
因此对于茯苓来说，称其为“茯苓脂”，就是古人的世界观。因此这类物质，都在“木”字类。
①是茯神，②是茯苓。图见明·文俶绘《金石昆虫草木状》木一这里只有一个限制条件：贾宝玉想要的茯苓脂，必须是千年老松树底下“化”出来的。
至于这个药方治什么病，脂砚斋和畸笏叟其实都说过了。诸如此类的药六字下有两条眉批，如下：
【朱眉】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己卯冬夜
【朱眉】写药案，是暗度颦卿病势渐加之笔，非泛泛闲文也。丁亥夏，畸笏叟
这个药，可以叫暖香丸（大雾）。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脂砚斋在乾隆24年冬天自己说的。
曹雪芹的药方是假的，胡诌的。可据以胡诌的药方真实存在，早在南宋时就已载入杨士瀛《仁斋直指》。原药方名字更俗：秘传大补元圆（圆，即丸）。此书可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之《仁斋直指二十六卷附仁斋伤寒类书七卷》和《仁斋伤寒类书七卷（附仁斋直指）》、《中华再造善本》之《新刊仁斋直指方论小儿方论医脉真经伤寒类书活人总括》、《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之《新刊仁斋直指方论二十六卷》。《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另有张介宾撰《景岳全书六十四卷》，名叫秘传大补天丸。以上书单是我在中国古籍影印丛书查询数据库查的，现在是大数据时代了，这两部书并不难找。原始药方如下：
杨士瀛撰《仁斋直指》卷九虚劳（中医古籍出版社2016版，页226-227）
张介宾原著，王大淳主编《景岳全书译注》卷五十七寒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8版第6册，页2589-2590）不开玩笑，真有这个药方，此方相当罕见，仅《景岳全书》有转载。这还是黄一农教授用大数据查出来的。但必须强调：此药方仅仅是作为《红楼梦》讨论资料使用。
《仁斋直指》这部书，曹雪芹家里有，《楝亭书目》里写了。《景岳全书》初刊于康熙39年，曹雪芹只要愿意，理论上是能看到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的艺术意图：把普通的药方用各种形式推到极致，胎盘得要头胎的，人参我得要人形带叶子的，何首乌我得要长得像乌龟的，就是茯苓我也得要松树根是一千年的。以此来获得一种夸张的震撼的效果，增大小说的戏剧张力。
与冷香丸对看可见，冷香丸是虚拟、虚构出来的药方，药引子是“［甲双、蒙戚梦双］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可宝钗是真的吃下去了。可暖香丸不一样，黛玉没吃，这只是个玩笑。可玩笑背后的药方虽然也有虚构，但它是真实存在的。
按照宝玉的设想，黛玉吃一料绝对够了。一料即一次配制的量，可服用若干次，每服就有八十丸。
宝钗是一小罐，总共加起来也就48两龙眼大的丸子，黛玉要吃的话得一大坛，里边都是黄豆粒大的小丸。
绝对够吃了。
至于这篇文章里的知识，必须要感谢黄一农教授的讲座《大数据与红楼梦的对话》以及文章《〈红楼梦〉中最珍贵的药方“暖香丸”新探》（中国科技史杂志，2018年3月）。本文的图片大都是在讲座里截图下来的，在此说明。
这里就可以看：
[color=inherit !important]名家说红楼 | 黄一农：《红楼梦》中最珍贵的药方“暖香丸”新探www.360doc.com/content/20/0615/20/35165309_918666981.shtml
可我在知乎顺手搜了一下“千年松根茯苓脂（胆）”，搜出来的这些答案十个里边得有八个是在胡诌八扯，最多的就是一帮妖魔鬼怪想跟我猜笨谜。因此只好自己动手整理下来，发在这里。
发表于 2023-8-23 12:35: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