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偷镯,是红楼中一个影响很大的事件,因为它涉及到了晴雯,成为了晴雯的一个黑点。
此文不谈晴雯,只说坠儿偷镯这件事的本身。细读文本,不难发现,作者有暗示,这是一桩冤案,其冤情与晴雯被撵差不多。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文本中对这个案件的述说。
这个案件,是通过平儿之口来述说的:
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
平儿的镯子是在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时不见的,后来被怡红院的宋妈发现在坠儿那里,于是断定是坠儿偷的,并马上做出撵出去的决定。
这是极为主观和草率的判决。
注意细节,凤姐和平儿第一时间就怀疑是邢岫烟的丫头偷的,理由是“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
这个细节告诉我们,凤姐和平儿办事主观性非常强,这也难怪邢岫烟住进迎春院里要受欺负,因为穷,品质问题首先就受到了怀疑。
如果这镯子没有找出来,邢岫烟主仆得受多大的冤枉,而且百口莫辩,穷就是定罪的理由。
正是因为这种主观性,当平儿看到镯子是从坠儿那里搜出来的,而坠儿只是个三等丫头,年纪也小,正符合主观判断中的“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于是,这事就成了定局,坠儿就是那个偷窃者。
按照正常的办案程序,即使拿到了赃,也要把人带过来问清楚,了解偷窃过程,最后才能定性。
然而平儿没有这么做,她根本没有问坠儿,就跑到怡红院跟麝月说了处理结果:
“你们以后防着她些,别使唤她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这种凭主观就定罪的案例,书中还有一件,那就是柳五儿的玫瑰露事件。
林之孝家的在大观园见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柳五儿,因柳五儿对自己入园的原因说了谎,林之孝家的马上联想到王夫人房里失窃,又在柳嫂子那里搜出了玫瑰露,于是不由分说,把柳五儿当贼抓了起来。
事情报到了凤姐那里,凤姐当即做了处罚决定:
“将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这种处罚,应该不是凤姐拍脑袋的决定。像贾府这样的钟鼎之家,值钱的东西到处都是,如果不对偷盗予以重罚,同类事件就会屡禁不止。
由此可见,府内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千万不能偷,否则后果严重到无法承受。
也正因为这样,府里才能长期保持岁月静好。
记住这个处罚决定,后面还会提到。
本来这件事可以就此结案了,结果因为五儿有机会面见平儿,将芳官送她玫瑰露的事情说明白了。平儿经过查访询问,发现果然是桩冤案。
所以,我们对比下两个偷盗案,都是有失主,都是搜到了赃物,结果却完全不同,区别说在于一个疑犯有申诉的机会,一个没有。
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坠儿偷镯之事,另有隐情,只是我们没有机会听到坠儿的申诉。
接下来,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坠儿这个人,看看她有没有偷东西的可能性。
坠儿是怡红院的小丫头,干粗活跑腿的三等丫头,年纪很小,是个脑子不怎么灵光有些懵懂的孩子,作者用她无意中被贾芸林红玉利用传帕之事证明了这一点。
男女之间私相授受是被严格禁止的,中间的传递人也要受到很重的处罚。懵懂无知的坠儿没有警惕心,做了一回传递人。
从这件事来看,坠儿不是个有心人,至少没啥心机,也没有警惕性。
可以说,坠儿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丫头。一个心思单纯的丫头会不会去贼偷东西呢?这倒不一定。但一个心思单纯的丫头,绝不敢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偷东西,何况,被抓后的处罚是相当严的,参见上面引用的凤姐对柳家母女的处罚。
当时平儿丢镯,是大家在一起吃烧烤,镯子就放在手边,可谓众目睽睽。在这种环境下偷东西,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这不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能做到的。
最后,我们有必要注意到,平儿的话里还有一个细节:
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闲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
平儿提到一两年前,怡红院也出了一个偷玉的贼,叫良儿。
注意这个名字,“良儿”!
曹公给人物取名是有规律的,他往往通过名字而给人定性,这也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以一字以寓褒贬。
如果名字中含褒义,则代表此人品行良好;如果名字中含贬义,则代表品行恶劣。比如巧姐的狠舅王仁,意为“忘仁”,比如黛玉的父亲如海,意为胸襟似海,堪为读书人的典范。
一个被定性为偷玉的贼,作者却给了她一个带有褒义的名字,“良儿”,优良、贤良的人,这不奇怪吗?
没错,作者是在提醒我们,良儿是不会去偷盗的,这也是一桩冤案,也是由王熙凤和平儿凭主观判断所制造的冤案。
良儿,简单明了,就是个品质优良的人,作者的提醒已经相当明显了。
作者这是用良儿之事告诉我们,坠儿偷镯,同样是冤案。而以主观判断来做决定,已经是王熙凤和平儿这对主仆的习惯行为。当然,也可能是整个贾府历来的习惯行为,主子们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寻找真相,只是草草打发了事。
比如晴雯被王夫人定性为“狐狸精”,晴雯就表示“大不服”: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服。
晴雯不服,良儿坠儿等人是不是也和晴雯一样不服呢?
不过,即使不服,也毫无办法,因为没有机会申诉,只能带着委屈,要么苟活,要么像晴雯一样任凭生命消逝。
所以说,以诗礼之家著称的贾府,虽然嘴上说着“宽柔以待下人”,但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并没有做到为下人考虑。类似的冤案也许还有很多,但下人们就像坠儿娘一样,敢怒不敢言(不敢跟主子开口),只能乖乖地接受命运的安排。